如果能夠盡一分力,必會有一分的成功。我十分相信這粗淺的哲學。隻要肯盡力,天下沒有不能成功的事。我夢想著要讀到錢遵王也是園書目裏所載許多元明雜劇。我相信這些古劇決不會泯沒不見於人間。他們一定會傳下來,保存在某一個地方,某一個藏家手裏。他們的精光,若隱若現的直衝鬥牛之間。不可能為水、為火、為兵所毀滅。我有輯古劇本為古劇鉤沈之舉,積稿已盈尺許。惟因有此信念,未敢將此“輯逸”之作問世。後來讀到丁芝孫先生在北平圖書館月刊裏發表的也是園所藏元明雜劇跋,我驚喜得發狂!
我的信念被證明是切確不移的了!這些劇本果然尚在人間!我發狂似的追逐於這些劇本之後。但丁氏的跋文,辭頗隱約,說是,讀過了之後,便已歸還於原主舊山樓主人。我托人向常熟打聽,但沒有一絲一毫的蹤影。又托人向丁氏詢訪,也是不得要領。難道這些劇本果然像神龍一現似的竟見首不見尾了麽?”八·一三”戰役之後,江南文獻,遭劫最甚。丁氏亦已作古。但我還不死心,曾托一個學生向丁氏及趙氏後人訪求,而趙不騫先生亦已於此役殉難而死,二家後人俱不知其究竟。不料失望之餘,無意中卻於來青閣書莊楊壽祺君那裏,知道這些劇本已於蘇州地攤上發現。我極力托他購致。雖然那時,我絕對地沒有購書的能力,但相信總會有辦法的。隔了幾天,楊君告訴我說,這部書凡訂三十餘冊,首半部為唐某所得,後半部為孫伯淵所得,都可以由他設法得到。我再三地重托他。我喜歡得幾夜不能好好的睡眠。這恐怕是近百年來關於古劇的最大最重要的一個發現罷。楊君說,大約唐君的一部分,有一千五百金便可以購致,購得後,再向孫君商議,想來也不過隻要此數。我立刻作書給袁守和先生,告訴他有這末一回事,且告訴他隻要三千金。他和我同樣的高興,立刻複信說,他決定要購致。我立刻再到來青閣去,問他確信時,他卻說,有了變卦了。我心裏沉了下去。他說,唐君的半部,已經談得差不多,卻為孫伯淵所奪去。現在全書俱歸於孫,他卻要“待價而沽”,不肯說數目。說時,十分的懊喪。我也十分的懊喪。但仍托他向孫君商洽,也還另托他人向他商洽。孫說,非萬金不談。我覺得即萬金也還不算貴。這些東西如何能夠以金錢的價值來估計之呢!立刻跑到袁君的代表人孫洪芬先生那裏去說明這事。他似乎很有點誤會,說道:書價如此之昂,隻好望洋興歎矣。我一麵托人向孫君繼續商談,一麵打電報到教育部去。在這個國家多難,政府內遷之際,誰還會留意到文獻的保全呢?然而教育部立刻有了回電,說教部決定要購致。這電文使我從失望裏蘇生。我自己去和孫君接洽,結果,以九千金成交。然而款呢?還是沒有著落。而孫君卻非在十幾天以內交割不可。我且喜且懼地答應了下來。打了好幾個電報去。款的匯來,還是遙遙無期。離開約定的日子隻有兩三天了!我焦急得有三夜不曾好好的睡得安穩。隻有一條路,向程瑞霖先生告貸。他一口答應了下來,笑著說道:看你幾天沒有好睡的情形,我借給你此款罷。我拿了支票,和翁率平先生坐了車同到孫君處付款取書。當時,取到書的時候,簡直比攻下了一個名城,得到了一個國家還要得意!我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慎重地把這書捧回家來。把帽子和大衣都丟了,還不知道。至今還不知是丟在車上呢,還是丟在孫家。這書放在我的書房裏有半年。我為它寫了一篇長文,還和商務印書館訂了合同,委托他們出版。現在印行的孤本元明雜劇一百餘劇,便是其中的精華。我為此事費盡了心力,受盡了氣,擔盡了心事,也受盡了冤枉,然而,一切都很圓滿。在這樣的一個動亂不安的時代,我竟發現了、而且保全了這末重要、偉大的一部名著,不能不自以為躊躇滿誌的了!中國文學史上平添了一百多本從來未見的元明名劇,實在不是一件小事!我們政府的魄力也實在可佩服!在這麽軍事倥傯的時候還能夠有力及此,可見我民族力量之驚人!但也可見“有誌者事竟成”,實在不是一句假話。但此書款到了半年之後方才匯來,程先生竟不曾催促過一聲,我至今還感謝他!他今日墓木已拱,不知究竟有見到這書的印行與否。應該以此書致獻於他的靈前,以告慰於他!嗚呼!季劄掛劍,範張雞黍,千金一諾,豈足以比程先生之為國家民族保存國寶乎!
這是我為國家購致古書的開始。雖然曾經過若幹的波折,若幹的苦痛,受過若幹的誣蔑者的無端造謠,但我盡了這一分力,這力量並沒有白費;這部不朽的宏偉的書,隱晦了近三百年,在三百年後的今日,終於重現於世,且經過了那麽大的浩劫,竟能保全不失,不僅僅保全不失,且還能印出問世,這不是一個奇跡麽?回想起來,還有些“傳奇”的意味,然而在做著的時候,卻是平淡無奇的。盡了一分力,為國家民族做些什麽,當然不能預知有沒有成績。然而那成績,或多或少,總會有的,有時且出於意外的好。我這件事便是一個例子。
“但管耕耘,莫問收獲。”
我今日看到這一堆的書,摩挲著,心裏還十分的溫暖,把什麽痛苦,什麽誣蔑的話都忘記得幹幹淨淨。為了這末一部書吃些苦,難道不值得麽?
“狂臚文獻耗中年”,龔定庵的這一句話,對於我是足夠吟味的。從“八·一三”以後,足足的八年間,我為什麽老留居在上海,不走向自由區去呢?時時刻刻都有危險,時時刻刻都在恐怖中,時時刻刻都在敵人的魔手的巨影裏生活著,然而我不能走。許多朋友們都走了,許多人都勸我走,我心裏也想走,而想走不止一次,然而我不能走。我不能逃避我的責任。我有我的自信力。我自信會躲過一切災難的。我自信對於“狂臚文獻”的事稍有一日之長。
前四年,我耗心力於羅致、訪求文獻,後四年——“一二·八”以後——我盡力於保全、整理那些已經得到的文獻。我不能把這事告訴別人。有一個時期,我家裏堆滿了書,連樓梯旁全都堆得滿滿的。我閉上了門,一個客人都不見。竟引起不少人的誤會與不滿。但我不能對他們說出理由來。我所接見的全是些書賈們。從絕早的早晨到上了燈的晚間,除了到暨大授課的時間以外,我的時間全耗於接待他們,和他們應付著,周旋著。我還不曾早餐,他們已經來了。他們帶了消息來,他們帶了“頭本”來,他們來借款,他們來算帳。我為了求書,不能不一一的款待他們。有的來自杭州,有的來自蘇州,有的來自徽州,有的來自紹興、寧波,有的來自平、津,最多的當然是本地的人。我有時簡直來不及梳洗。我從心底裏歡迎他們的幫助。就是設有鋪子的掮包的書客,我也一律的招待著。我深受黃丕烈收書的方法的影響。他曾經說過,他對於書商帶著書找上門的時候,即使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也要選購幾部,不使他們失望,以後自會於無意中有驚奇的發見的。這是千金買馬骨的意思。我實行了這方法,果然有奇效。什麽樣的書都有送來。但在許多壞書、許多平常書裏,往往夾雜著一二種好書、奇書。有時十天八天,沒有見到什麽,但有時,在一天裏卻見到十部八部乃至數十百部的奇書,足以償數十百日的辛勤而有餘。我不知道別的人有沒有這種經驗:摩挲著一部久佚的古書,一部欲見不得的名著,一部重要的未刻的稿本,心裏是那麽溫熱,那麽興奮,那麽緊張,那麽喜悅。這喜悅簡直把心腔都塞滿了,再也容納不下別的東西。我覺得飽飽的,飯都吃不下去。有點陶醉之感。感到親切,感到勝利,感到成功。我是辦好了一件事了!我是得到並且保存一部好書了!
更興奮的是,我從劫灰裏救全了它,從敵人手裏奪下了它!我們的民族文獻,曆千百劫而不滅失的,這一次也不會滅失。我要把這保全民族文獻的一部分擔子挑在自己的肩上,一息尚存,決不放下。我做了許多別人認以為傻的傻事。但我不灰心,不畏難的做著,默默地躲藏的做著。我在躲藏裏所做的事,也許要比公開的訪求者更多更重要。每天這樣的忙碌著,說句笑話,簡直有點像周公的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有時也覺得倦,覺得勞苦,想要安靜的休息一下,然而一見到書賈們的上門,便又興奮起來,高興起來。這興奮,這高興,也許是一場空,他們所攜來的是那麽無用,無價值的東西,不免感到失望,而且失望的時候是那麽多,然而總打不斷我的興趣。我是那麽頑強而自信的做著這事。整整的四個年頭,天天過著這樣的生活。這緊張的生活使我忘記了危險,忘記了威脅,忘記了敵人的魔手的巨影時時有罩籠下來的可能。為了保全這些費盡心力搜羅訪求而來的民族文獻,又有四個年頭,我東躲西避著,離開了家,蟄居在友人們的家裏,慶吊不問,與人世幾乎不相往來。我絕早的起來,自己生火,自己燒水,燒飯,起初是吃著罐頭食物,後來,買不起了,隻好自己買菜來燒。在這四年裏,我養成了一個人的獨立生活的能力,學會了生火,燒飯,做菜的能力。假如有人問我:你這許多年躲避在上海究竟做了些什麽事?我可以不含糊的回答他說:為了搶救並保存若幹民族的文獻。這文獻工作,沒有人來做,我隻好來做,而且做來並不含糊。我盡了我的一分力,我也得到了這一分力的成果。在頭四年裏,以我的力量和熱忱吸引住南北的書賈們,救全了北自山西、平津,南至廣東,西至漢口的許多古書與文獻。沒有一部重要的東西曾逃過我的注意。我所必須求得的,我都能得到。那時,偽滿的人在購書,敵人在購書,陳群、梁鴻誌在購書,但我所要的東西決不會跑到他們那裏去。我所持剩下來的,他們才可以有機會揀選。我十分感謝南北書賈們的合作。但這不是我個人的力量,這乃是國家民族的力量。書賈們的愛國決不敢後人。他們也知道民族文獻的重要,所以不必責之以大義,他們自會自動的替我搜訪羅致的。隻要大公無私,自能奔走天下。這教訓不單用在訪求古書這一件事上麵的吧。
我的好事和自信力使我走上了這“狂臚文獻”的特殊的工作的路上去。
我對於書,本來有特癖。最初,我收的是西洋文學一類的書;後來搜集些詞曲和小說,因為這些都是我自己所喜愛的;以後,更羅致了不少關於古代版畫的書冊。但收書範圍究竟很窄小,且因限於資力,有許多自己喜愛的東西,非研究所必需的,便往往割愛不收。“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現在,有了比自己所有的超過千倍萬倍的力量,自可“指揮如意”的收書了。興趣漸漸地廣賾,更廣賾了;眼界也漸漸地闊大,更闊大了。從近代刊本到宋元舊本,到敦煌寫經卷子,到古代石刻,到鍾鼎文字,到甲骨文字,都感到有關聯。對於抄校本的好處和黃顧(黃蕘圃顧千裏)細心校勘特點,也漸漸地加以認識和尊重。我們曾經有一顆長方印:“不薄今人愛古人”,預備作為我們收來的古書、新書的暗記。這是適用於任何圖籍上的,也表明了我們的態度。”不薄今人愛古人”,對於一個經營圖書館的人,所有的圖書,都是有用的資材。一本小冊子,一篇最頑固、反動的論文,也都是“竹頭木屑”,用到的時候,全都能發生價值。大概在這一點上,我們與專門考究收藏古本善本的,專門收藏抄校本,或宋元本,或明刊白綿紙本、或清殿板、或清開化紙書的人有所不同。他們是收藏家。我們替國家圖書館收書卻需有更廣大,更寬恕,更切用的眼光。圖書館的收藏是為了大眾的及各種專家們的。但收藏家卻隻是追求於個人的癖好之後。所以我為自己買書的時候,也隻是顧到自己的癖好,不旁鶩,不雜取,不兼收並蓄,但為圖書館收書時,情形和性質便完全不同了。
這使我學習到不少好的習慣和廣大的見解;也使我對於過去從未注意到或不欲加以研究的古代書冊,開始得到些經驗和知識。
若幹雕鏤精工的宋刊本,所謂紙白如玉,墨若點漆的,曾使我沉醉過;即所謂麻沙本,在今日也是珍重異常,飄逸可愛。元刊本,用趙鬆雪體寫的,或使用了不少簡筆字,破體字的民間通俗本,也同樣的使我覺得可愛或有用。
明刊本所見最多,異本奇書的發見也最多。嘉靖以前刊本,固然古樸可喜,即萬曆以下,特別是天啟、崇禎間的刊本,曾被列入清代禁書目錄的,哪一部不是國之瓌寶,哪一部不是有關民族文獻或一代史料的東西!
清初刊本,在禁書目錄裏的,固然可寶貴,即嘉道刊本,經洪楊之亂,流傳絕罕的,得其一帙,也足以拍案大叫,浮白稱快!
即民國成立以來,許多有時間性的報章、雜誌,我也並不歧視之。其間有不少東西至今對於我們還可以有參考的價值。
至於柳大中以下的許多明抄校本,錢遵王、陸敕先輩之批校本,為先民賢哲精力之所寄的,卻更足以使我挲摩不已,寶愛不忍釋手了。
可惜收書的時間太短促,從二十九年的春天開始,到了三十年的冬初,即“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即告結束,前後不過兩年的工夫。但在這兩年裏,我們卻搶救了,搜羅了很不少的重要文獻。在這兩年裏,我們創立了整個的國家圖書館。雖然不能說“應有盡有”,但在“量”與“質”
兩方麵卻是同樣的驚人,連自己也不能相信竟會有這末好的成績!
說是“搶救”,那並不是虛假的話。如果不是為了“搶救”,在這國家存亡危急的時候,我們如何能夠再向國家要求分出一部分——雖然不極小的一部分——作戰的力量來作此“不急之務”呢?
我替國家收到也是園舊藏元明雜劇,是偶然的事;但這“搶救”民族文獻的工作,卻是有計劃的,有組織的。
為什麽在這時候非“搶救”不可呢?
“八·一三”事變以後,江南藏書家多有燼於兵火者。但更多的是,要出售其所藏,以贍救其家屬。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燹矣,樓中普通書籍均**然一空,然其曆劫僅存之善本,固巍然猶存於上海。蘇州“滂喜齋”的善本,也遷藏於滬,得不散失。然其普通書也常被劫盜。南潯劉氏嘉業堂,張氏適園之所藏,均未及遷出,岌岌可危。常熟趙氏舊山樓及翁氏、丁氏之所藏,時有在古書攤肆上發現。其價奇廉,其書時有絕佳者。南陵徐氏書,亦有一部分出而易米,一時上海書市,頗有可觀。而那時購書的人是那麽少!
謝光甫君是一個最熱忱的收藏家,每天下午必到中國書店和來青閣去坐坐,幾乎是風雨無阻。他所得到的東西似乎最多且精。雖然他已於數年前歸道山,但他的所藏至今還完好不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書庫,值得驕傲的。我也常常到書店裏去,但所得都為“奇零”,且圃於小說、戲曲的一隅。張堯倫、程守中諸位也略有所得,但所得最多者卻是平賈們。他們輦載北去,獲利無算。聞風而至者日以多。幾乎每一家北平書肆都有人南下收書。在那個時候,他們有縱橫如意、壟斷南方書市之概。他們往往以中國書店為集中的地點。
一包包的郵件,堆得像小山阜似的。我每次到了那裏,總是緊蹙著雙眉,很不高興。他們說某人得到某書了,我連忙去追蹤某人,卻答道,已經寄平了,或已經打了包了。寄平的,十之八九不能追得回來,打了包的,有時還可以逼著他們拆包尋找。但以如此方法,得到的書實在寥寥可數,且也不勝其煩。
他們壓根兒不願意在南方售去。一則南方書價不高,不易得大利;二則我們往往知道其來價,不易“虎”人,索取高價;三則他們究竟以平肆為主,有好書去,易於招攬北方主顧。於是江南的圖籍,便浩浩****的車載北去。我一見到他們,便覺得有些觸目傷心。雖然我所要的書,他們往往代為留下,但我的力量是那麽薄弱,我所要的範圍,又是那麽窄小,實在有類於以杯水救車薪,全不濟事。而那兩年之間,江南散出去的古籍,又是那麽多,那麽齊整,那麽精好,而且十分的廉價。徐積餘先生的數十箱清人文集,其間罕見本不少,為平賈掃數購去,打包寄走。常熟翁氏的書,沒有一部不是難得之物,他們也陸續以低價得之。憶有四庫底本一大堆,高及尺許,均單本者,為修綆堂孫助廉購去。後由餘設法追回,僅追得其“糟粕”十數本而已。沈氏粹芳閣的書散出,他們也幾乎羅網其全部精英,我僅得其中明刊本皇明英烈傳等數種耳。又有紅格抄本慶元條法事例,甚是罕見,亦為他們得去。他們眼明手快,人又眾多,終日蟠據漢口路一帶,有好書必為其所奪去。常常覺得懊惱異常。而他們所得售之誰何人呢?據他們的相互傳說與告訴,大約十之六七是送到哈佛燕京學社和華北交通公司去,以可以得善價也。偶有特殊之書,乃送到北方的諸收藏家,像傅沅叔、董綬經、周叔韜那裏去。殿板書和開化紙的書則大抵皆送到偽“滿洲國”去。我覺得:這些兵燹之餘的古籍如果全都落在美國人和日本人手裏去,將來總有一天,研究中國古學的人也要到外國去留學。這使我異常的苦悶和憤慨!更重要的是,華北交通公司等機關,收購的書,都以府縣誌及有關史料文獻者為主體,其居心大不可測。
近言之,則資其調查物資,研究地方情形及行軍路線;遠言之,則足以控製我民族史料及文獻於千百世。一念及此,憂心如搗!但又沒有“挽狂瀾”的力量。同時,某家某家的書要散出的消息,又天天在傳播著。平賈們也天天鑽門路,在百計營謀。我一聽到這些消息,便日夜焦慮不安,亟恩“搶救”
之策。我和當時留滬的關心文獻的人士,像張菊生、張詠霓、何柏丞、張鳳舉諸先生,商談了好幾次。我們對於這個“搶救”的工作,都覺得必須立刻要做!我們幹脆地不忍見古籍為敵偽所得,或大量的“出口”。我們聯名打了幾個電報到重慶。我們要以政府的力量來阻止這個趨勢,要以國家的力量來“搶救”民族的文獻。
我們的要求,有了效果,我們開始以國家的力量來做這“搶救”的工作。
這工作做得很秘密,很成功,很順利,當然也免不了有很多的阻礙與失望。其初,僅阻擋住平賈們不將江南藏書北運,但後來,北方的古書也倒流到南方來了。我們在敵偽和他國人的手裏奪下了不少異書古本。
“八·一三”後的頭兩年,我以個人的力量來羅致我自己所需要的圖書,但以後兩年,卻以國家的力量,來“搶救”許許多多的民族文獻。
我們既以國家的力量,來做這“搶救”文獻的工作,在當時敵偽的爪牙密布之下,勢不能不十分的小心秘密,慎重將事。我們想用私人名義或尚可公開的幾個學校,像暨大和光華大學的名義購書。我們並不想“求”書,我們隻是“搶救”。原來的目的,注重在江南若幹大藏書家。如果他們的收藏,有散出的消息,我們便設法為國家收購下來,不令其落於書賈們和敵偽們的手中。我們最初極力避免與書賈們接觸。怕他們多話,也怕有什麽麻煩。但書賈們的消息是最靈通的,他們的手段也十分的靈活。當我們購下蘇州玉海堂劉氏的藏書,又購下群碧樓鄧氏的收藏之後,他們開始**了。這些家的收藏,原來都是他們“逐鹿”之目標,久思染指而未得的。在這幾年中,江南藏書散出者,尚未有像這兩批那麽量多質精的。他們知道力不足以敵我們,特別是平賈們,也知道在江南一帶已經不能再得到什麽,便開始到我家裏走動,不時的攜來些很好、很重要的“書樣”。我不能不“見獵心喜”,有動於中。和詠霓、柏丞二先生商量了若幹次,我們便決定也收留些書賈們的東西。
這以來,書賈們便一天天的來得多,且來的更多了。我家裏的“樣本”
堆得好幾箱。時時刻刻要和詠霓、菊生、柏丞諸先生相商,往來的信劄,疊起來總有一尺以上高。——這些信劄,我在“一二·八”以後,全部毀去,大是可惜。惟我給詠霓先生的信劄,他卻為我保存起來。——我本來是一個“好大喜功”的人,收書的範圍越來越廣。所收的書,越來越多。往往弄得拮據異常。我癉心竭力地在做這件事,幾乎把別的什麽全都放下了,忘記了。
我甚至忘記了為自己收書。我的不收書,恐怕是二十年來所未有的事。但因為有大的目標在前,我便把“小我”完全忘得幹幹淨淨。我覺得國家在購求搜羅著,和我們自己在購求搜羅沒有什麽不同。藏之於公和藏之於己,其結果也沒有什麽不同。我自己終究可以見到,讀到的。更可喜悅的是,有那麽多新奇的書,精美的書,未之前見的書,擁擠到一塊來,我自己且有眼福,得以先睹為快。我是那麽天真地高興著,那麽一股傻勁的在購求著,雖然忙得筋疲力盡也不顧。詠霓先生的好事和好書之心也不下於我。我們往往是高高興興地披閱著奇書異本,不時的一同拍案驚喜起來!在整整兩年的合作裏,我們水乳交融,從來沒有一句違言,甚至沒有一點不同的意見。詠霓先生不及看“升平”而長逝,我因為環境關係,竟不能撫棺一慟!抱憾終生!不忍見我們所得的“書”!謹以此“日錄”奉獻給詠霓先生,以為永念!
我們得到了玉海堂、群碧樓二藏書後,又續得嘉業堂明刊本一千二百餘部。這是徐森玉先生和我,耗費了好幾天工夫從劉氏所藏一千八百餘部明刊本裏揀選出來的。一舉而獲得一千二百部明本,確是空前未有之事。本來要將嘉業堂藏書全部收購,一以分量大多,庋藏不易;二則議價未諧,不如先擷取其精華。這些書最初放在我家裏,簡直無法清理,堆得“滿坑滿穀”的,從地上直堆到天花板,地上更無隙地可以容足。我們曾經把它們移遷到南京路科發藥房堆棧樓上。因為怕不謹慎,又搬了回來。後來科發堆棧果被封閉,幸未受池魚之殃。——雖然結果仍不免於被劫奪。
蘊輝齋張氏,風雨樓鄧氏,海鹽張氏,和涉園陶氏的一部分殘留在滬的藏書,也均先後入藏。從南北各地書賈們手中所得到的,也有不少的東西。
最後,南潯適園張氏藏書,亦幾經商洽而得全部收歸國有,除了一部分湖州的鄉邦文獻之外。這一批書,數量並不太多,隻有一千餘部,但精品極富,僅黃蕘圃校跋的書就在一百種左右。
這時,已近於“一二·八”了,國際形勢一天天的緊張起來。上海的局麵更一天天的變壞下去。我們實在不敢擔保我們所收得的圖書能夠安全的庋藏。不能不作遷地為良之計。首先把可列入“國寶”之林的最珍貴古書八十多種,托徐森玉先生帶到香港,再由香港用飛機運載到重慶去。這事,費盡了森玉先生的心與力,好容易才能安全的到了目的地。國立中央圖書館接得這批書之後,曾開了一次展覽會,聽說頗為聳動一時。其餘的明刊本,抄校本等,凡三千二百餘部,為我們二年來心力所瘁者,也都已陸續的從郵局寄到香港大學,由亡友許地山先生負責收下,再行裝箱設法運到美國,暫行庋藏。這個打包郵寄的工作,整整地費了我們近兩個月的時間。葉玉虎先生在香港方麵也盡了很大的力量。他在港、粵所收得的書也加入其中。
不料剛剛裝好箱,而珍珠港的炮聲響了,這一大批重要的文獻、圖書,便被淪陷於香港了。至今還未尋找到它們的蹤跡,存亡莫卜,所在不明。這是我最為疚心的事,也是我最為抱憾,不安的事!
我們費了那麽多心力所搜集到的東西,難道竟被毀失或被劫奪了麽?
我們兩年間辛苦勤勞的所得難道竟亡於一旦麽?
我們瘁心勞力從事於搜集,訪求,搶救的結果,難道便是集合在一處,便於敵人的劫奪與燒毀麽?一念及此,便捶心痛恨,自怨多事。假如不寄到香港去,也許可以仍舊很安全的保全在此地吧?假如不搜集攏來,也許大部分的書仍可楚弓楚得,分藏於各地各收藏家手裏吧?這個“打擊”實在太厲害了!太嚴重了!我們時時在打聽著,在訪問著;然而毫無消息。日本投降,香港接收之後,經了好幾次的打聽,訪問,依然毫無蹤影。難道果真完全毀失了,沉沒了麽?但願是依然無恙的保存在某一個地點!但願不沉失於海洋中!但願能夠安全的被保存於香港或日本的某一個地方,我不相信這大批的國之瓌寶便會這樣的無影無蹤地失去!我禱求它們的安全!
今日翻開了那寄港書的書目,厚厚的兩冊,每一部書都有一番收購的曆史;每一部書都使我感到親切,感到羞歉,感到痛心!他們使我傷心落淚,使我對之有莫名的不安與難過!為什麽要自我得之,複自我失之呢?
雖然此地此時還保存著不少的足以驕傲的東西,還有無數的精品,善本乃至清代刊本,近代文獻。然而總覺得失去的那一批實在太可惜太愧對之了!
我們要竭全力以尋訪之,要“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訪之!政府正在組織一個赴日調查文物的團體,我希望這團體能夠把這一批書尋到一個下落——除非得到了他們的下落,我的心永遠是不能安寧的!
“一二·八”後,我們的工作不能不停止。一則經濟的來源斷絕;二則敵偽的力量已經無孔不入,決難允許像我們這樣的一個組織有存在可能;三則,為了書籍及個人的安全計,我不能不離開了家,我一離開,工作也不能不隨之而停頓了。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香港的消息如何,我們還在希望香港的書已經運了出去,但又擔心著中途的沉失與被扣留。而同時存滬的書卻不能不作一番打算。
“一二·八”後的一個星期內,我每天都在設法搬運我家裏所藏的書。一部分運藏到設法租得之同弄堂的一個醫生家裏;一部分重要的宋、元刊本抄校本,則分別寄藏到張乾若先生及王伯祥先生處。所有的帳冊,書目等等,也都寄藏到張、王二先生處。比較不重要的帳目,書目,則寄藏於來薰閣書店。
又有一小部分古書,則寄藏於張芹伯先生和張蔥玉先生叔侄處。整整忙碌了七八天,動員我家裏的全體的人,連孩子們也在內,還有幾位書店裏的夥友們,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忙碌地搬著運著。為了避免注意,不敢用搬場車子,隻是一大包袱、一大包袱的運走。因此,搬運的時間更加拖長。我則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生怕中途發生了什麽阻礙。直等到那幾個運送的人平安的歸來了,方才放下心頭上的一塊石。這樣,戰戰兢兢地好容易把家裏的書運空,方才無牽無掛地離開了家。
這時候,外麵的空氣越來越恐怖,越來越緊張,已有不少的友人被逮捕了去,我乃不能不走。我走的時候是十二月十六日。我沒有確定的計劃,我沒有可住的地方,我沒有敷餘的款子。——我所有的款子隻有一萬元不到,而搬書已耗去二千多。——從前暫時躲避的幾個戚友處,覺得都不大妥,也不願牽連到他們,隻隨身攜帶著一包換洗的貼身衣衫和牙刷、毛巾,茫茫的在街上走著。那時,愛多亞路,福煦路以南的舊法租界,似乎還比較的安靜些,便無目的向南走去。這時候我頗有殉道者的感覺,心境慘惶,然而堅定異常。太陽很可愛的曬著,什麽都顯得光明可喜,房屋、街道、禿頂的樹,雖經霜而還殘存著綠色的小草,甚至街道上的行人,車輛,乃至蹲在人家門口的貓和狗,都覺得可以戀戀。誰知道明天或後天,能否再見到這些人物或什麽的呢!
我走到金神父路,想到了張耀翔先生的家。我推門進去,他和他的夫人程俊英女士,十分殷勤的招待著;堅留著吃飯和住宿,我感動得幾乎哭了出來。在他那裏住了一宿。但張先生是我的同事,我不能牽惹到他。第二天一清早,便跑到張乾若先生處,和他商量。乾若先生一口氣答應了下來,說,食宿的事,由他負責。約定黃昏的時候,再來一趟,由他找一個人帶我去汝林路住下。我再到張宅,取了那個小包袱,還借了一部鉛印的杜工部詩集,辭別了他們,他們還堅留著我多住若幹時日。我不能不辭謝了,說不出什麽感激的話。那天下午在乾若先生那裏,和他商定了改姓易名的事,和將來的計劃。他給我以許多肯定而明白的指示。到了薄暮的時候,汝林路的房主人鄧芷靈先生和夫人來了。匆匆地介紹一下,他們便領我到寓所那裏去。電燈已經亮了,我隨著走了不少不熟悉的路,仿佛走得很久,方才到了他們那裏。
床鋪和椅桌都已預先布置好。芷靈先生年齡已經很大,爽直而殷勤,在燈下談了好些話,直到我連打了好幾次的嗬欠。那一夜,我做了不少可怕的夢,甚至連汽車經過街上,也為之驚慌起來。
第二天,我躲在房裏讀杜詩,並且摘錄好幾首出來。筆墨硯紙等也是向張家借得的。
過了幾天,心裏漸漸安定了下來,又到外麵去走走,然而總不敢走到熟悉的人家去,隻打了一個電話回家說是:“平安”而已。這樣的便和“廟弄”的家不相往來!直到我祖母故世的時候,方才匆匆的再回來一趟,又匆匆的走了,一直在外麵住了近四年的時候。
在這四年之間,過的生活很苦,然而很有趣。我從沒有過這樣的生活過。
前幾次也住到外麵過,但隻是短時期的。也沒有這次那麽覺得嚴重過。有時很驚恐,又有時覺得很坦然。有一天清晨,我走出大門,看見弄口有日本憲兵們持槍在站崗。我心裏似被冰塊所凝結,但又不能退回去,隻好偽裝鎮定的走了出去,他們並沒有注意。原來他們在南頭的一個弄堂裏搜查著,並不注意到我們這一弄。又有一夜,聽見街上有雜踏的沉重的皮鞋聲,夾雜著獸吼似的叫罵聲,仿佛是到了門口,但提神停息以聽時,他們又漸漸地走過了,方才放心下來。有時,似覺得有人在後麵跟著,簡直不敢回過頭去。有時,在電車或公共汽車上,有人注意著時,我也會連忙地在一個不相幹的站頭上跳了下去,我換了一身中裝,有時還穿著從來不穿的馬褂,眼鏡的黑邊也換了白邊。不敢在公共地方出現,也不敢參與任何的婚、喪、壽宴。
我這樣的小心的躲避著,四年來如一日,居然能夠躲避得過去,而且在躲避的時候,還印行了兩輯的中國版畫史圖錄,有一百二十本的應覽堂叢書,十二本的長樂鄭氏影印傳奇第一集和十二本的明季史料叢書,這不能不說是“天幸”!
雖然把舊藏的明刊本書,清刊的文集以及四部叢刊等書,賣的幹幹淨淨,然而所最喜愛的許多版畫書、詞曲、小說、書目,都還沒有賣了去,正想再要賣出一批版畫書而在戀戀不舍的時候,天亮的時間卻已經到了。如果再晚二三個月“天亮”的話,我的版畫書卻是非賣出不可的。
在這悠久的四個年頭裏,我也曾陸續的整理了不少的古書,寫了好些跋尾。我並沒有十分浪費這四年的蟄居的時間。
在這悠久的四個年頭裏,我見到,聽到多少可驚可愕可喜可怖的事。我所最覺得可驕傲者,便是到處都是溫熱的友情的款待,許多友人們,有的向來不曾見過麵的,都是那麽熱忱的招呼著,愛護著,擔當著很大的關係;有的代為庋藏許多的圖書,占據了那麽多可寶貴的房間,而且還擔當著那麽大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