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陰姬站在甲板的一側, 直視著前方的水道。

冬日江風吹過,在這位麵容剛硬的門派領袖的臉上也驚不起任何波瀾。

柳無眉打定了主意要低調行事,直到投效到戚尋的手底下去混個出頭, 此時便跟南蘋那些個神水宮弟子混在一處站在另一頭,秉持隻要水母陰姬看不到她, 她便可以安全的做派。

當然她也沒忘記像她此前混在石觀音門下時候那樣,充分發揮她察言觀色的本事, 始終留意著水母陰姬的神情變化。

也正在此時, 她忽然注意到水母陰姬的眉峰微微動了動, 單從側臉流露出的神情裏也不難看出幾分詫異的情緒。

在這個一向神容板正宛如苦修者的神水宮宮主身上, 這種表情實在不多見。

柳無眉當即順著水母陰姬的目光看去, 不由神情一滯。

冬日清晨的水麵上浮動著一層薄霧,但以習武之人的眼力倒也不至於受限多少,自薄霧中浮現的身影著實不難看清楚。

這天下有輕功高絕如踏月留香之人,便是踏水而過大約也並非難事,畢竟江上間或有浮木飄萍正可作為借力之物。

柳無眉雖生長在大沙漠中, 但踏沙無痕,逐鷹而飛的輕功她卻也從石觀音和無花這裏見過。

可她從未見過有人能立足水上以江浪送行的!

她發誓自己再怎麽在武道上天資算不上出眾,仗著石觀音教導的奇詭招式和逼迫她們修煉出的內力, 也足以混在這天下的一流高手和二流高手之間, 她看得相當清楚, 來人的腳下到底有沒有踩著個蘆葦或是木片。

藍衣白紗的少女,身形在冬日寒風中略有幾分單薄, 卻也自有一派逸然灑脫之態, 這負手之間借著江水推動而前, 仿佛化入這逐浪生波中的樣子更是說不出的出塵。

江水在她足下逆行, 在浪湧潮翻之際卻絲毫也沒在她的裙裾上留下任何的水痕。

這絕不隻是神乎其技的水上輕功而已, 更是何其驚人的控水功法。

柳無眉覺得這應當不是她的錯覺,她所坐的這艘船的行進速度也變快了,就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托著這艘船朝著戚尋所在的方向而去。

就跟水波將她的身形托舉得穩穩當當一樣。

柳無眉不由眼皮一跳。

她隻要不是個瞎子便看得出來,戚尋的實力比起先前何止是變強了一點。

若是先前她在大沙漠中悍然擊殺石觀音的時候,已經讓柳無眉感覺到一種不可匹敵的恐懼感,和對強者的臣服。現在戚尋縱然未曾對任何一人出手,她也無端生出一種但凡她在對方手底下犯了一點事,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絕無可能從對方手中脫逃的錯覺。

不不不,她不該這麽想,她現在安分得很。

柳無眉的手攏在袖中死死地攥緊,將心中那些個不安分的想法又給往下按了按。

在思緒回籠的時候她便看到,戚尋已經“行”到了船前。

流動的江水以她足下為中心,被壓製到了一種近乎波平如鏡的地步,卻比之掀起萬丈狂瀾還要讓人覺得可怕得多。

光是這一手便需要何其精深的掌控力,柳無眉實在難以說清,隻知道水麵越是風動不驚,她便越有一種心跳如擂鼓的瑟縮感。

仿佛為江水所鍾的神水宮少宮主俯首作揖,在船前對著水母陰姬行了個恭敬的弟子禮。

“弟子恭迎師父東來。”

水母陰姬人麻了。

她不像是柳無眉一樣表情豐富,卻不代表她在看到戚尋以此種方式現身的時候不會覺得震悚。

她甚至比柳無眉這種直覺感受,要更能出自理智地評判,戚尋的天水神功,或者說她的功力到底處在一個什麽檔次。

天水神功畢竟是她在日後的協助下創建出的功法,更是由她傳給戚尋的。

在戚尋離開神水宮的時候天水神功處在第四層的水準已經算得上是天資過人,在大沙漠中引動地下水脈化為水龍的第六層這姑且可以說是實戰出真知,在江南遇上的時候明顯又有了長進也可以說是有所頓悟,可現在呢?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在她往返神水宮的這點時間裏,戚尋應當沒有再折騰出什麽江湖大事的機會,也就是在日後娘娘的指引之下磨礪精進而已。

這麽個提升速度很難不讓水母陰姬開始思考,是不是她的教育方式存在什麽問題……

這不科學啊!!

以前她瞧著宮南燕和阿九她們被戚尋帶動得不得不努力起來,以免被小師妹甩得太遠,還抱著看熱鬧的想法,琢磨著這也不失為神水宮內的良性競爭。

問題來了,當師父的如果被徒弟的前浪給拍在沙灘上了應該怎麽辦?

關於這個教學方法存在問題的猜測,在戚尋登船和水母陰姬一並進了船艙的時候,便聽到水母陰姬問了出來。

“師父怎麽會這麽想?”戚尋這話說得很是真心誠意。

天水神功的潛質絕高,就像燕飛引動破碎虛空之力的日月麗天大法一樣,天水神功也是走的通變自然的路數,若非這門功夫與山字經互為表裏,她如今的實力絕無可能有這麽高。

固然武道境界的深入讓戚尋行遊天下,俯觀山海之時,也能有此種領悟,但水母陰姬在早年間便創下了這門功法,也在將戚尋作為繼承人培養之時傾囊相授,還是給她節省了太多的走彎路時間。

“弟子這該算作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行路,若還不能有所突破,這才叫有愧於師父的教導。何況習武之道還在一個厚積薄發,神水宮中少有與人交手的機會才顯不出這個提升速度來,但若沒有這四年,弟子也難有今日。”

水母陰姬扶著船艙舷窗的手微微握緊了一瞬,又倏爾放開。

她的確如日後所說,在人情世故上算不得精通,卻也聽得出弟子話中的真意。

日後為能指點出她這樣一個不以弟子之名卻有弟子之實的神水宮宮主而驕傲,她也該為教出這樣一個弟子感到自豪的。

在回身朝著戚尋看去的時候,在這張嚴肅的臉上也不覺露出了幾分笑容。

“那麽你現在可以說了,這個迎接的法子是誰想出來的?”

“……”戚尋尷尬地擠出了一個微笑,毫不猶豫地賣掉了師祖,“日後娘娘讓我給您一個驚喜。”

那可真是太驚喜了……水母陰姬腹誹。

要不是戚尋來時正是清晨時分,隻怕明日這江湖上又要多出一個關於神水宮的傳說了。

簡直像是個活廣告。

想想倘若衡陽神水宮中被擁堵個水泄不通,水母陰姬就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她頓了頓又問道:“你怎麽確定行船位置的?”

戚尋抬手伸出了舷窗,一隻青空之色的飛鳥落在了她的手上。

水母陰姬之前收到戚尋關於調查柴玉關的信息的時候見過這隻信使,現在自然認得出來。

“這隻信使比較特殊,我不放信件隻讓她來找師父的時候,她是不會落在船上的,隻會在抵達之後轉頭飛回來。”戚尋解釋道,這個卡bug行為用來測距離實在是好用得很,以踏雲的隱匿本事,若是不降落,即便是水母陰姬也未必能發現得了她的蹤跡,“我就是靠著這個估計師父的位置的。”

還……挺有本事?

在戚尋做出的那些個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之後,水母陰姬發覺自己對離奇事件的接受程度已經越來越高了,好像連神水宮上下也對她的這種提升抱有一種,反正是小師妹做出來的的確不奇怪的想法。

以至於當水母陰姬和戚尋並肩走出,這師徒兩個一並踏上船頭的時候,柳無眉覺得要麽就是整艘船隻有她一個正常人,要麽就是隻有她不正常。

但不管她到底是算正常還是不正常,這個升職加薪和投效門下的機會還是要抓住的。

她捏了捏手中對柴英明,或者說是柴亮的調查,看戚尋和水母陰姬暫時沒有要說的,便鼓起勇氣擠了上去。

“少宮主,這是……”

戚尋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幾頁紙,簡單地翻了翻後朝著柳無眉看去。

“辦事能力不錯,不過……”

柳無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生怕從戚尋這裏說出什麽要命的宣判來。

越是意識到戚尋的可怕之處,柳無眉也就越不敢對對方生出什麽陽奉陰違的心思,尤其是對方還不像石觀音一樣存在精神防禦上的漏洞。

“不過下次還是把眉描濃一些吧。”戚尋一邊收起了那幾頁紙一邊說道。

柳無眉表情茫然了一瞬,就看到水母陰姬朝著這邊投過來一眼,活像是在說她這個小徒弟真是個促狹鬼。

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便算是給了她一個做事的機會了。

“我還有一件事需要讓你去做。”聽到戚尋這麽說,柳無眉連忙正了正神情。“昔日蝙蝠公子為禍,第一艘被雲總舵主救下的船上,有一些姑娘被弄瞎了眼睛,這件事你應當是知道的。”

“前幾日我在擁翠山莊救治李老前輩的時候,發覺以我如今的功力,若是有可供更替的眼睛倒是能將這些姑娘複明。”這便是邪帝舍利中殘存元精的妙用了,這麽算起來戚尋此前用來勸降丁楓和誆騙原隨雲時候的說法倒也沒錯。

“少宮主想讓我做的事是?”

戚尋:“你去找無容,問清楚一共需要多少雙眼睛,之後你要替我做的便是去活捉江湖上為惡實多的惡徒,將人送到明心山莊去,以你的聰明應該做得到?”

柳無眉:“……”

不知道為什麽,戚尋說到聰明兩個字的時候,讓她怎麽聽都有種意有所指的感覺。

“至於何種為惡?參考一下你查到的柴英明這種就是了。”戚尋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的神情問道:“你能做到的是不是?”

那……她也不能說不能啊?

算起來這件事情若是辦的好了,也不失為一件功績,但柳無眉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

她眼看著戚尋又回到了水母陰姬的身邊,以她聽不見的聲音交流了幾句,努力說服自己有事可做總比繼續留在神水宮中當個閑人要好得多。

“以毒攻毒?”水母陰姬問道。

“差不多吧。她在石觀音手下多得重用,喜歡走歪門邪道的性情雖然現在因為我的緣故被壓著,但總還留了點根子,再讓她多看看那些個不走正道的惡徒下場,大概就真能把這點聰明勁用在該用的地方了。”戚尋眨了眨眼睛,“何況我也不舍得讓其他師姐師妹去做這事呀。”

行吧。

這小徒弟主意多得很。

“說來最近的好消息倒是實在不少。”戚尋閉關出來往擁翠山莊去的路上,還分別給宮南燕和曲無容發了個消息。

在交通條件落後的古代,踏雲這種隻要有卡牌鎖定就跑不丟還飛得快的信使,可屬實是兌換得比外觀還劃算,頂多就是能吃了一點而已。

“宮師姐說司徒師姐她們已經抵達山莊了,多了人手我也不必擔心那頭的情況。加上此前受禍於無爭山莊的各方勢力對神水宮尚懷幾分感激,前些日子那位龜茲的琵琶公主也找上門去送了賀禮。”

龜茲的琵琶公主在此前料理石觀音之事的返程之中,與戚尋在半天風遇上過,彼時便在戚尋出沙漠之前送上了一筆不菲的謝禮,連帶著那枚早被戚尋換係統貨幣了的極樂之星。

她此番再來,比起感謝更有一番結交的意味。

戚尋此前便猜,琵琶公主這等以鐵劍藏於琵琶作武器的姑娘本就有幾分野性和行事不拘小節的性情,在龜茲國主經曆了枕邊人竟然是石觀音的這些個破事之後,難保不會給她當上繼承人的機會。

但光是這短時間內的風向倒戈,對琵琶公主來說還不夠。

她還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外援。

這個外援正是戚尋。

這也可以算是個一拍即合的買賣。

“我此前便想,明心山莊作為神水宮的外事部門,除了作為神水宮篩選弟子的渠道之外,也不妨作為弟子曆練之所。”戚尋看水母陰姬聽得有些興趣,便繼續說道,“此外,神水宮也畢竟不能吃風喝露過活,尤其是習武之人消耗不少,吃喝也得跟上,龜茲既然有意與明心山莊一道打造一條關中往龜茲的商路,也不失為一條賺錢的好門路。”

雖然這樣一來好像就要跟那位蘭州首富姬冰雁搶生意了,但石觀音是她戚某人憑本事殺的,人情債是她憑本事讓被人欠的,那搶點生意也就是各憑本事而已嘛。

“我怎麽聽著你這話像是在說前幾年沒吃夠。”水母陰姬難得有幽默感地接了個話。

戚尋輕咳了聲,目光漂移了一瞬。

但要說她的想法也沒錯,神水宮上下這麽多張嘴要養,光靠著水母陰姬這種隱士作風的,難免有些事情想得簡單了些。戚尋既然想折騰這個外事部門,便得弄得再妥當些。

“行了,這的確是你這個鬼主意多的想得明白,繼續說吧。”

戚尋:“我此前往沙漠去過,打聽過一些關外悍匪的消息,這些人過的刀口舔血的生活,但論起武功卻未必成體係,像是司徒師姐這些剛出神水宮的,拿這些人練手便不錯,也最好是有一套以老帶新的程度,免得她們被人誆騙,多了什麽不該有的同情心。”

水母陰姬頷首同意了她的建議。

“而後便是曲無容那邊。她原本是去從神龍幫那裏將人接走的,卻意外遇上了個人,正是薛笑人培養的殺手中最出名的那個。”

水母陰姬擰了擰眉頭,從記憶之中翻出了個名字,“搜魂劍無影,中原一點紅?”

“不錯,正是他。”戚尋道,“這人雖是薛笑人這個性情有些扭曲的家夥培養出來的,人品卻還算是上佳,雖不愛管什麽閑事,但看到那一船受難的姑娘起先還以為是無容奉命看守的,這兩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識,現下協助無容將人一並護送到明心山莊去。我倒是覺得此人可用。”

“我瞧著你像是想拉個紅線。”水母陰姬瞥了眼戚尋這個托著下巴笑彎了眼睛的樣子,哪裏猜不出她抱著個什麽想法。

若是曲無容是神水宮門下,水母陰姬說不定還要幹涉兩句,但她畢竟是石觀音門下投效過來的,又是戚尋的直屬手下,她也實在沒什麽好過問的。

但水母陰姬越想越覺得,自己好像實在沒什麽用武之地了?

弟子太能幹了怎麽辦,在線等挺急的。

想歸這麽想,在過太湖以北入長江的河口,與李觀魚和淩飛閣的船隻相會之時,對李觀魚感謝她教出了個好弟子的那些個話,水母陰姬表麵上回應得很鎮定,內心還是很有一番成就感的。

戚尋忙裏偷閑地掃了一眼她的Q版小人卡牌組,發覺那個代表水母陰姬的小人居然挺著個胸膛背著個手,一副得意逛街的樣子,差點沒忍不住笑出聲來。

怎麽回事啊師父,您這是在暗中得意是嗎?

“你這是想到什麽趣事了?”華真真留意到了戚尋這個憋笑的動作,問道。

戚尋總不能揭水母陰姬的短,自家師父還是要留幾分麵子的,便道:“兩件事吧。一件就是,你瞧那位李少莊主,這會兒像不像個鵪鶉。”

她說話的聲音很克製,也就隻有身邊的華真真聽得到而已,華真真打量李玉函也同樣隱晦,倒是沒讓李玉函發覺。

誠如戚尋所言,李觀魚這一醒,李玉函跟在他身後縮頭縮腦的樣子委實是有那麽幾分像是鵪鶉的,李觀魚似乎對此也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卻也覺得讓他收斂一些總比惹出事端要好得多。

別說他跟南宮靈和原隨雲等人的結識,或多或少有對方別有目的的情況在,光是識人不清這點,在江湖上混就已經是最大的問題了。李觀魚可絕不想要擁翠山莊的名聲在李玉函這裏損失殆盡。

他這會兒連遇到那個很有幾分眼緣的姑娘都沒有了搭訕的興趣。

當然柳無眉也沒這個多餘的功夫跟這位少莊主搭話。

戚尋既然擺明了對她的態度雖不免有些防備,卻還是讓她有事可做,在柳無眉看來未必沒有出頭之日,這個惡徒的選擇就得好好斟酌。

總得辦出個漂亮差事才行。

她咬著筆杆,跟那位行遊江湖的沈天君打聽起了消息。將這位作為消息來源,倒也不失為一個聰明的選擇。

戚尋將這些看在眼裏,也當看個日常戲碼。

“那另一件呢?”華真真問道。

戚尋將揣在袖子裏那張柴玉關生平調研朝著華真真遞了過去。

水母陰姬是對這種跳梁小醜根本沒放在眼裏,看到這種滅口滿門的事情也沒露出什麽異樣的神情,戚尋則是早就對此心中有數,如今證據確鑿更有了動手的理由,可華真真先前頂多就是覺得戚尋對柴英明頗有幾分不假辭色的意思,更是放任了武維揚對他的打擊,看起來不過是因為少林出了無花這種人的遷怒,卻萬沒想到對方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為謀奪家產連生身父母和親人兄長的命都視若螻蟻,盡享財富美色後便投奔少林,這人若能得勢……隻怕不是武林之福。”饒是華真真一向內斂,也不免在眉眼間閃過了對柴玉關的慍怒之色。“你之前便猜到了?”

“不過是對麵若佛陀之人的本能提防而已,如今看來的確是有這個必要。”戚尋回道,“我之前給他留下了一個考驗,若是他不是個惡人,大約不會往這個陷阱裏跳,可若他是的話……”

戚尋讓柴玉關帶去的匕首和羊皮卷正效仿的是九陰真經下冊的情況。

當然以柴玉關的智商和他曾經混過少林的履曆,應當也做不出把摧其首腦理解成梅超風陳玄風那種德性,所以戚尋留在羊皮卷上又抹了層灰掩蓋住的字樣,正是周芷若在帶來武穆遺書的同時帶來的那份精簡版的九陰真經,她又自己篡改了幾個字。

若是柴玉關肯好好當個老實人,隻是將其按照戚尋指示他的那樣當做獻給史天王的奇寶,用以快速在海寇之中提升地位也便罷了。

若是他非要如同他本該走的發家過程中所做過的那樣,凡事隻想著走捷徑暗中偷學的話,那戚尋留在其中的隱藏炸彈便當真足以要了他的性命了。

“你一向很有算盤,我也用不著擔心。”華真真抿唇一笑。

她畢竟是連戚尋假扮石觀音擄走原隨雲的事情都目睹過的,深知她從來不讓自己吃虧,隻會讓惡人互相折磨,先前看到柴玉關所做之事而生發出的憤怒情緒也很快壓了下去。

在薛家莊內的突破奇景讓華真真猜到,她許是有以操縱海潮之力摧毀海寇勢力的想法。

但明麵上,柴玉關畢竟是她專門派出去的臥底,顯然不能一並給吞沒了,自然還得有另一樣殺人誅心的法子。

戚尋慢條斯理地回道:“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在坑裏了。”

柴玉關的確是朝著坑裏跳了。

早在帶著那把匕首和羊皮卷登上那艘小破船漂流的時候,柴玉關便已經忍不住看起了羊皮卷上的信息。

在意識到這赫然是一門相當精妙的武功後,柴玉關不由呼吸一滯。

他自負聰明,更不缺成大事的心狠,卻唯獨缺一門精深的武功——

從鴛鴦蝴蝶派那裏學來的一點采陰補陽的功夫上不得台麵,在少林又因為從火工僧人做起還沒耐性,一時半刻間接觸不到內門武功。

先前被武維揚嘲諷,又被李玉函沒什麽用處的安慰,無疑是激化了他心中的自卑自怨情緒,現在驟然看到這麽一門武功兼具內外功的高深武功,還明顯有速成之效,又哪裏還能忍得住。

他一邊暗罵著戚尋也不將此武功當做給他潛伏進去當臥底的護身保險,一邊又說服自己,若是他自己先行練成,豈不是更能讓史天王相信這的確是一門絕頂的武功。

何況但凡是個海寇,更需要的還是個能打的夥伴,而不是一個隻能說武功尚可,憑靠著嘴皮子辦事的小嘍囉。

九陰真經的速成之法被戚尋以彼時踏足宗師境界的眼光予以“修正”,在此時的柴玉關看來是絕對看不出任何一點問題的。

甚至在他登島,見到了那位被史天王封為豹姬將軍的二當家之前,他已經將九陰白骨爪練出了幾分火候。

然後柴玉關便碰了第一個壁。

在戚尋轉交給他的與史天王有關的資料裏,可供他選擇先選擇投靠的對象並不隻有一個,但柴玉關身在鄂中之時,在女人身上無往不利,也自然下意識地在那一眾海寇重要人物中選擇了一個人——豹姬。

這是史天王麾下的二把手。

可豹姬絕不是一個尋常的女人。

她雖對史天王的寵愛相當在意,卻顯然更在意的是能借用這份寵愛做成什麽事,甚至訓練出了一支訓練有素的女子軍隊掌握在她的手中。

柴玉關滿心覺得自己若是上來賣個慘,甚至是拿出幾分出家人的殘存氣度,怎麽說也能先給自己刷個印象分。若是能借助豹姬掌握住這支勢力,甚至隨同他一並倒戈,更能搶在戚尋之前在鏟除海寇之事上有所作為。

卻在見到那位豹姬將軍後這算盤被打了個稀爛。

順著猩紅地毯踏入船艙,見到那位腳下伏著一頭黑豹的豹姬將軍的時候,柴玉關幾乎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團烈火,這個看起來太過高大也太過野性的美人,用一種近乎要將人撕碎的目光看向他,直到柴玉關的背後都要沁出一層冷汗來,方才聽到她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嗤笑聲。

豹姬毫不吝嗇於在人前展現出自己獨特的魅力,更是個在愛情和權柄之間有著極度清醒認知的人,柴玉關若要騙騙天南一劍史鬆壽的愛妾或許尚可,要來騙豹姬卻差了太多火候。

豹姬一眼看透了柴玉關小白臉吃軟飯的本質,壓根沒給他擺譜賣慘的機會。

她隻是擺了擺手,站在她身後的其中一位女劍客便朝著柴玉關走了過來。

柴玉關的那點武功放在這位麵容蒼老唯獨頭發墨黑的女劍客麵前,著實是有點不夠看的,他當即便毫無反抗能力地被人拎了起來,而後以一個倒栽蔥的姿勢被丟進了海水中。

他撲騰掙紮著浮了上來便看到豹姬枕靠在船舷邊上,以一種看樂子的眼神看向他,“你應該慶幸我們現在確實缺人手,不然你這種一看就別有目的來找我的,現在不應該在水裏而應該在黑豹的肚子裏。”

“但你這也不算吃虧,”豹姬指了指遠處的浮島,“你總能在這裏找到臭味相投的人的,何況,我討厭你,便多得是人願意接納你。”

柴玉關死死地攥緊了拳頭,看著豹姬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被人丟到冰冷的海水之中,對柴玉關來說簡直是個奇恥大辱。但一想到戚尋擊敗薛衣人,背後站著神水宮和常春島,又與萬福萬壽園和擲杯山莊聯合,在鏟除這些個海寇的決心上毋庸置疑,他又不由低頭露出了個冷嘲的神情。

他鳧水遊出了一段爬上了岸,越發下定決心要將這門“九陰真經”給練好。

更要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他這人吧,在少林混不出個名堂來,在海寇之中還真如豹姬所說,因為多得是跟他臭味相投之人,這種彼此之間心知肚明是個什麽貨色的情況下,他在其中說是如魚得水也不為過。

以至於當他與神出鬼沒的鳳尾幫幫眾接上了頭的時候,他便完全撇去了自己曾經在豹姬那裏吃了虧的一段,隻說自己在此地混上了個小頭目,一旦找到機會便會想辦法接近史天王。

“他真是這麽說的?”戚尋收到消息的時候,人已經身在擲杯山莊中了。

也正是她與水母陰姬還有李觀魚的船會合後開往的方向。

“那可不,不過有意思的是,按照我派去的水中好手的說法,他的武功長進好像也不小。”武維揚露出了點疑惑的神情,“照這麽說來我先前覺得他因為鳳尾幫不要這種貨色,確實適合去當這個臥底的話還說錯了?這人真有幾分當臥底的天分?”

“這是好事啊。”戚尋意有所指。

華真真先前得到過戚尋的解釋,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武維揚卻聽不出其中的畫外音,隻是將還有幾分懷疑柴英明能不能見到史天王的心思給壓了下來而已。

戚少宮主自出道江湖以來便沒做過什麽失算的事情,想必不會在此事上做出什麽錯誤評判的……吧?

但武維揚一向靠的是義氣在江湖上混,至多加上個驚人的臂力,否則他也不該叫做神箭射日武維揚,而應該叫做鳳尾有頭武維揚了,所以他這會兒稍微轉了轉腦子就不打算想那麽多了。

他還是想著吃吧!

擲杯山莊這個名號聽起來便很能知道這位左二爺是個什麽風範,在薛家莊一行認清了薛斌是個什麽玩意後,一向很是乖巧的左明珠也難得多了點話,讓左二爺更有了宴客會友的心情。

他也琢磨,說不定讓左明珠多跟戚尋和金靈芝這等性情外向的姑娘來往,還更有利於讓明珠在江湖上站穩腳跟。

左輕侯正盤算著多跟戚尋說上兩句話,忽然發覺在他印象裏格調一直很高的戚少宮主蹲在了他那花圃裏,對著那幾株西番進來的六月柿露出了……

嗯,大概應該叫做眼饞的表情。

“少宮主對這個感興趣?”左輕侯問道。“這植株算起來也長得不那麽有特色,倒是夏秋季節結了紅果還有些趣味。”

左輕侯在庭院裏種上這個也就是圖個顏色鮮豔的好彩頭而已。

但戚尋隻是在想,有番茄豈不是就能有番茄鍋,又多一種鍋底。

可惜番茄這東西直到晚清時期才被人食用,左輕侯雖說圖個新鮮,從西方的傳教士手裏收了兩株過來,也實在沒將它當做是個食物。

“左二爺分我兩株吧,明年夏天我給您看點新奇的。”暫時達成不了番茄底火鍋的目標問題不大,也算是別有收獲了,何況今日這擲杯山莊內名冠江南的最醇厚的美酒,最風雅的食客,以及最獨具一格的酒席佳肴,也算是讓戚尋看了個遍。

左二爺這擲杯輕侯的別名倒也的確名不虛傳。

大約在場的臉色稍有些不好的也就是薛衣人了。

但想想此前左輕侯也登了他薛家莊的門,兩人再怎麽名為仇敵也不影響左輕侯在為他爭個公道的時候出來說話,若隻將這種亦敵亦友的關係說成是仇敵,倒反而顯得他薛衣人小肚雞腸了些,便也將臉色上那點怪異的神情給壓了下去。

頂多就是還有些不自在。

左輕侯才不管薛衣人自不自在。

對方從死劫之中緩過來,他便又拿看對手的眼光看這位前·天下第一劍客了,顯然是奔著氣一氣薛衣人的目的,他晃到了李觀魚的邊上,憑靠著自己一向很有交朋友天分的親和力跟對方搭上了話。

李觀魚早年間還在江湖上走動的時候,交友圈子大多是劍客,跟左輕侯這種手上功夫出彩的打交道不多,頂多就是知道對方的名號而已,後來因為習武練功走火入魔,更是有七八年的時間隻聞其名不見其人了。現在康複出來走動,又遇上了左輕侯這麽個樂於待客的主人,也不免多喝了兩杯。

並不隻是李觀魚,在此等不需勸酒也不覺舉杯的氛圍下,戚尋一轉頭就發現,水母陰姬麵前的酒杯好像從空變滿又從滿變空了幾次。

“……?”

留意到戚尋的目光,水母陰姬端正著神色小聲回道:“酒味尚可。”

師父你崩人設了知道嗎?

但想想好像打從她去截斷水母陰姬的船開始,她師父就頗有一種養徒弟出師萬事足的感覺,確實要比此前所見“活潑”得多。

當然說活潑或許不太恰當,更像是她在反思她是不是也該對自己解開幾分禁錮,學著戚尋一樣多體驗體驗這江湖生活的百種風味。

雖然這事多少有點難為她這個幾乎已經將苦修變成了自己的一種習慣的人,不過有個開端總歸也算是一種良性的開始。

戚尋握著酒杯,唇角不覺上抬了幾分。

這個在學著更有人性情緒的師父,雖然甚少表露出像是日後娘娘這樣的溫情,但個人表達情緒的法子本就不同,以水母陰姬今日做出的這種改變,已經足夠讓人看出她的確在學著參與,甚至是打碎一些旁人對神水宮的刻板印象了。

不知道是不是酒力上頭,戚尋忽然很想讓溫絲卷見一見她的師父,畢竟一個是她的親人,一個是她的師父。

而帶人的法子在戚尋突破大宗師的時候有了。

她此前對極樂玄冰尚且有幾分艱難的進出掌控,在大宗師境界已然並非是個問題,這種通過卡“跟寵”的方式將人帶過來的方法,現在也就有了操作的餘地。

戚尋是想到什麽就要去做的性子,她毫不猶豫地趁著酒會散去後各自回去了房間,暫時沒人會留意到她的去向,選擇切入了跨海飛天堂副本這個錨點世界。

想著若是她前腳才說什麽自己完成了神水宮宮主的試煉回去走個過場,後腳又出現在了溫絲卷的麵前,好像看起來有哪裏不太對的樣子,幹脆選擇了往後推遲二十天的時間點。

她出現的地點正在析津府外不遠處,那個她先前退出去的地方。

用靈禽·踏雲來尋找卡牌人物這種事情幹了一次後也算是熟能生巧了,這次用來鎖定溫絲卷的位置也算是輕車熟路。

作為北伐隊伍中的軍醫督導,溫絲卷在這已經攻破的析津府中有自己獨立的住所,以戚尋如今的實力要潛入進來,顯然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溫絲卷正挑燈對著麵前的神照經手抄本研讀,忽然聽到了自己的窗欞發出了幾聲叩擊的聲響。

他循聲望去,正看見戚尋臉上還帶著一點薄醉的酒氣扒著窗台,歪頭露出了個過分可愛的笑容。

“兄長有沒有空陪我去看一場大戲?”

“……”溫絲卷沉默了片刻。

他倒是不懷疑有人會假扮妹妹騙到他的頭上,這種血緣關係的感應實在是很難形容的東西。

他也不擔心戚尋會很沒數地讓他涉及到什麽過分危險的事情之中。

他隻是不免露出了一點微妙的神情問道:“小妹,你跟誰學的半夜爬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