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城停住了腳步。

原本他踏花而來, 誰看了都得覺得,這可實在是一幕仙氣飄飄的場麵。

尤其是空中依然還在落下的花雨,更是讓這一幕充滿了一種雖然與劍客有些違和, 與他葉孤城卻並沒有什麽違和之處的飄然浪漫。

可現在多了這個快板應和, 好像突然就不對勁了起來。

也何止是葉孤城, 就連與李燕北同在春華樓之中的陸小鳳, 都忍不住要朝著這敲打快板的人的方向看去。

到底是誰這麽天才,突然來了這麽個伴奏?

快板發展到明朝,已經有沿街乞討的人用這東西表演。

但即便他們給自己認了個用快板的祖宗,正是昔日的洪武皇帝,卻大概並沒有在京城裏也能到處表演的意思。

陸小鳳並非沒有見過這東西, 但這東西該不該在春華樓前出現,他還是知道的……

他更是一眼就看出了那個在街頭敲打快板,給葉孤城的出場增加了一個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的背景音樂的家夥——

那不是司空摘星又是誰!

陸小鳳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認出司空摘星來。

現在這小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了,非要在葉孤城出現的時候用這樣的法子得罪他。

更讓陸小鳳覺得司空摘星的作死水平更上一層樓的是, 他赫然看到,正在葉孤城轉向了司空摘星的時候, 這家夥忽然有了開口的準備。

司空摘星這張嘴的氣人程度, 陸小鳳是親自領教過不少次的, 無論是嘴皮子的利索程度還是損人水平都堪稱一流。

要是再加上了一個快板, 陸小鳳簡直要懷疑他會不會能成功登頂葉孤城心中的當殺名單。

當然在這位白雲城主這裏到底有沒有這種東西另說。

司空摘星,真有你的!

在這快板聲的伴奏下,就連身在此地的唐門公子唐天容, 都收起了自己摸向腰側的豹皮暗器囊的手。

方才看到葉孤城出現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點不太好的預感。

葉孤城平安無事現身, 也就代表唐門暗器無解的說法被攻破。

為保住唐門暗器的名聲, 他本該是得出手的, 隻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大約不會是葉孤城的對手。

現在有人先來了一出頂風作案, 唐天容自己還能省事了。

反正有人問起來他就說自己沒反應過來好了。

唐天容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並覺得非常合理。

此地的主角也確實不是他。

葉孤城已經冷冷地看向了司空摘星的方向。

在這張威嚴與謫仙氣度並具的麵容上,出現怒火的時候也要顯得比之常人懾人得多。

被這樣的目光盯上,饒是司空摘星做好了準備也不由覺得後背一涼。

先前繡花大盜一案,司空摘星是從陸小鳳那裏聽到過葉孤城出現在平南王府中的消息的。

更知道以陸小鳳的靈犀一指,也不過是勉強接住葉孤城的一劍罷了。

他司空摘星跑是跑得過,接劍還是不用想了。

幾乎在察覺到葉孤城有出手意圖的前一刻,他就已經飛快地中斷了快板,又將這東西朝著葉孤城拋了出去。

在眾人的視線中,貌不驚人的乞丐裝青年腳底抹油,一邊跑一邊還不忘按照戚尋要求的那樣來了句,“葉城主下次出場可以再帶點樂器,快板的入門門檻低正合適。”

他腳下的步子飛快,幾乎出現了一道殘影。

隻是他還沒跑兩步便感覺到頭頂一陣冷風,那正是葉孤城看到他急掠到街對麵春華樓,想借著人多遮擋飛簷走壁脫身的時候,發出了一道悍然朝著司空摘星的方向劈出的劍氣。

葉孤城麵沉如水。

他往春華樓走的這一趟本就是為了混淆視線。

傳聞之中他受傷在了唐天儀的手下,這當然不屬實。

但他是抱著目的來到京城的,此刻要的是讓所有人看到,他在明麵上依然可以用出天外飛仙,卻在暗中掩飾自己的傷勢。

尤其是要讓陸小鳳這種聰明人猜到他確實是中了陰招。

隻不過為了確保這場論劍能夠如期舉行,絕不願錯過那個對手,所以他決定勉強自己,強撐著傷勢,做出了一個他依然身體康健的假象。

他也更要察覺到他身體有恙的人聯想到,這些一路鋪來的鮮花,都為的是掩蓋他身上毒砂傷勢發作的惡臭。

如此一來也就自然不會有人想到,他還能在此時有本事滅口一些知情人士。

所以他來此當然是要出劍的。

那麽這一劍天外飛仙,他到底是在說出了唐門的暗器一文不名的情況下,挑釁唐天容出手後出招,還是對著這個不知道為何會以快板來打節奏,堪稱一句膽大包天的家夥,對葉孤城來說並沒有什麽區別!

誰都看到了這一道炫目又驚人的劍光,比之這位忽然闖入人群又淩空而上的乞丐所施展的輕功

,速度還要快得多。

但戚尋按照西門吹雪的實力估計,覺得司空摘星能躲得掉這一招,也顯然並不是一句瞎話。

對危險的本能預測,讓司空摘星在這一劍襲來的時候下意識地選擇淩空身形一頓,就仿佛是在空中按了個急刹車一般,甚至還輕盈地回落了一點距離。

此舉讓原本算準了他的行動軌跡而出劍的葉孤城,出手的這一劍赫然打了個空。

但在此時並不會有人說葉孤城的本事不夠。

在場的武林高手不在少數,隻要長了眼睛就不會看不出來,這個打快板的青年雖看起來容貌平平,卻實在有一手讓人覺得足以獨步天下的輕功。

也正在那打空的一劍將春華樓的外側木板打出了個窟窿,木屑橫飛之時,葉孤城已經出手了第二劍。

而這一劍比之上一劍還要強橫得多!

即便是以陸小鳳的眼光,他也不覺得葉孤城的這一劍會再度失手。

那好像是迅疾到直來直往的一劍,又好像是讓人無從估量其出手何往,有若雷光電掣的一擊。

哪怕是司空摘星這樣的輕功,大約也不能逃得過這絢爛至極的一劍。

但在葉孤城劍出之前,折身而下了一點距離的司空摘星,巧之又巧地跟站在二樓窗口的戚尋來了個對視。

他一向是很不讓自己逞強的。

現在他激怒葉孤城的目的已經達到,又自覺自己可能逃不出葉城主的劍勢,戚尋還如約出現在了春華樓的二樓,那麽現在豈不就是應該是她出手攔住葉孤城的時候了?

有人當擋箭牌自然是好事。

厚臉皮的司空摘星想都不想就跳進了窗口。

當葉孤城發覺即將擊中的並不是司空摘星,而是另一個人的時候,已然沒有了收招的可能。

可在他的劍光之前,一道長綾忽然橫空擊出。

比起天外飛仙的絢爛,這道明明在日光之下出現的劍氣,卻仿佛是被吞噬掉了所有的光彩,更是在掃出之時,充斥著一種讓人覺得幽暗奇詭的光。

更讓人稱奇的是,這一明一暗的兩道劍光對峙,赫然是不分勝負的狀態。

甚至因為其中一方用的並不是劍,而讓人覺得這一方其實才是更占據優勢的一方。

也或許還有個理由是,戚尋是在司空摘星跳入了雅間的窗口後,在倉促之間才出的招,卻不是打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出劍的準備。

劍氣相撞的震**,將原本鋪落了一地的鮮花都給狂卷而起,朝著四方吹散了出去。

連帶著這酒樓門前縈繞停滯的花香都仿佛在此時徹底化為了烏有,隻剩下了這兩位劍客的出招。

直到月白色的長綾上讓人覺得蟄伏到極致的暗劍之氣,在徹底吞噬掉了那一劍天外飛仙後又收了回去,這些人才從如此驚豔的對招中緩過神來。

他們也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接下葉孤城這天外飛仙一劍的,正是近來在京城裏聲名鵲起的白發姑娘。

知道她將紅鞋子組織的公孫蘭擊敗,送入到京城大牢之中,和真正見到她出劍與葉孤城打了個平手,完全不是一回事。

發色冰白,就連麵容中也透著一股冷清意味的少女站在窗邊,白衣墨發珠玉檀木冠的青年站在街上,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遙遙對視。

即便此刻周遭已經不剩下了任何的花瓣和花香,但雙方對峙之間的淩厲氣場,還是讓人覺得這春華樓的氣氛依然與平日有別。

“好劍法。”葉孤城忽然出聲打破了這個平靜。

他雖然是今日才入的京城,但這紫禁之巔決戰本就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又怎麽可能對決戰中多出了一個對手一無所知。

在他看到戚尋的時候,也看到了她身邊的孫青霞,以及他身後那把劍。

於是他問了個在此刻集聚在春華樓內外的人都想問出的問題:“紫禁之巔,為何不是你比劍?”

既然她有此等劍術,在葉孤城看來也該當是當世最頂尖的劍客之一了。

若是為求劍道的突破而想要與合適的對手殊死一戰,也並非不合常理。

起碼葉孤城就並不會小看一個這樣的劍客。

但他目光中所見,這藍衣姑娘一邊坦然地迎接著他疑惑的目光,一邊將手中收回的長綾在手腕上繞行,隻拽著個端頭在指尖,像是隨時可以再一次出手的樣子。

她給出的回答卻是,“若是我參與了進來,自己下注押自己獲勝大概並不那麽合適吧?”

“……”這話說的不僅囂張,還很讓人覺得窩火。

起碼葉孤城聽來,便像是這紫禁之巔的對決在她這裏也不過是一種賺錢的手段而已。

他本想當即拂袖而去,卻又意識到這樣的舉動未免失了他這白雲城主的風儀氣度。

“那麽我就靜候這位孫公子的劍術了。”他一邊說一邊將劍收回了劍鞘。

可正在他轉身的時候他又聽到戚尋開了口,“白雲城城主打碎了別人酒樓的外麵,難道就不需要賠償嗎

?”

葉孤城的腳步又是一頓。

他現在有點懷疑方才那個快板其實也是出自戚尋的安排了。

但細想之下又覺得她並沒有必要做這種事情,隻是為了展現她這個下注的人也有跟他對招的本事。

他便隻是抬了抬手,示意身後跟著的仆從將銀兩送到春華樓的掌櫃手裏,這才帶著人離開。

掌櫃很想嘀咕兩句,這年頭的江湖人士是不是有點過分講禮貌了。

其實在將春華樓當做這場賭鬥盤口設立地點的時候,他這個當掌櫃的其實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自家酒樓很有可能會被人從頂到底都拆卸個幹淨了。

他要的是這個舉辦重大活動的名聲。

何況更讓他不免覺得驚喜的是,在盤口正式開設起來之前,李燕北和杜桐軒這兩個老對頭都已經各自給了他一筆錢,用來支付酒樓倘若遭到了毀滅性打擊之後的重建。

也因為這個,掌櫃甚至都想好了,等到紫禁之巔的決戰結果出來,他就做個好人,讓那些個輸得傾家**產的拆他的酒樓玩。

反正以他得到的錢來看,重新將酒樓蓋起來簡直就是綽綽有餘。

結果前有戚尋開設了第三個選項,在牆上搞破壞後給了他一筆修繕的銀兩,後有葉孤城的天外飛仙在外牆上打了個窟窿又給了一筆錢,掌櫃都覺得有那麽點不好意思了。

既然兩筆賠償都跟戚尋有關,他幹脆很上道地決定給二樓的雅間多送兩道菜,也順便近距離地看一看這位能跟白雲城主抬杠的劍客。

總的來說他還是不虧!

“天外飛仙果然名不虛傳,也不知道這位姑娘用的又該叫什麽?”樓下的街上有人說道。

他們眼看著葉孤城讓人給完了銀子很快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而他落腳的地方自然不會是春華樓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

這個出現在京城裏沒有一點征兆的男人,消失之後也讓試圖跟上去的人很快跟丟了人。

這些人本打算隨即散去,卻忽然看到了那扇二層雅間的窗戶準備合上之時,這藍衣姑娘猛地側過了頭去。

在那張從正臉轉為呈現在眾人視線中的側臉上,本就看起來不太豐盈的血色更淡了一點。

她又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麽翻覆的內勁衝撞將一般,轉頭咳嗽了幾聲。

隻是下一刻這窗扇就被人合上了,完全讓人看不到裏麵的情況。

上來找司空摘星的陸小鳳和上來送小菜的掌櫃在雅間的門外撞了個正著,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了屋內的咳嗽聲停下,而後孫青霞打開了房門,同意他們兩人進去。

戚尋此刻麵上的模樣已經和方才沒什麽區別了。

但陸小鳳是何等敏銳的嗅覺,又不像是楚留香一樣有什麽鼻子上的問題,怎麽會聞不出來在這雅間內滯留著一種若隱若現的血腥味。

司空摘星和孫青霞兩人看向戚尋暗藏了幾分擔憂的神情更是證明了他的這個判斷——

她受傷了。

這其實不奇怪。

葉孤城並沒有傷在唐天儀的毒砂之下,甚至還能弄出這樣的排場來,更能用出這樣的一劍,可見還是身體康健的狀態。

以這位經營劍道三十年的水準,戚尋再如何來曆神秘甚至劍道天賦絕高,大概也其實並不是葉孤城的對手,方才硬生生接下來那一劍,想必是花費了她的全身氣力,甚至還對她本身造成了什麽傷勢。

陸小鳳是這麽想的,上來親自送菜示好的春華樓掌櫃也是這麽想的。

戚尋雖然給的錢不少,還替他從白雲城城主這裏敲詐來了一筆維修費用,但到底還是李燕北和杜桐軒兩個大財主給得更多一些,等到他出了雅間,便迎來了這兩位的打探。

他雖然說的隱晦,也隻是說了自己看到聞到的情況,但這個受傷的消息還是被自動翻譯出來,落入了這兩人的耳中。

杜桐軒原本就因為葉孤城沒受傷而得意,現在在李燕北看來,他更是一派讓人心煩的趾高氣揚。

葉孤城的實力越強,杜桐軒的勝算也就越大。

可他又哪裏知道,一等那春華樓的掌櫃走出去,戚尋的樣子分明還是跟葉孤城對上之前的模樣。

“姑娘,你……”陸小鳳傻眼了。

“我碰個瓷。”戚尋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了一條帕子,在上麵殘存的血痕看起來格外的觸目驚心。

她又擦了擦唇邊還殘存的一點微不可見的痕跡,這才將帕子徹底在手中震碎成了齏粉。

這一出手陸小鳳便看出來,這種內斂到極致的內功,可絕沒有什麽被劍氣反震而走岔了氣的情況。

“換個說法,我需要那位掌櫃替我傳遞出去一點假消息,你說這樣一來會不會押注在葉孤城身上的人更多了?”

也隻有這樣她才能更好地完成自己的賺錢大計。

連敲打快板都是出自戚尋指示的司空摘星,越看越覺得自己今天往四大恒錢莊存入了銀兩,押注孫青霞獲勝實在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戚尋這種明明可以不讓自己示弱,卻還是要傳出一個自己受傷在葉孤城劍下的假消息的做派,既然連自己的威風形象都不要了,明擺著還是撈錢第一位,司空摘星可不相信她會讓自己派出的人在最後的交手□□虧一簣。

“這麽看著我做什麽?”戚尋朝著陸小鳳看過去,發覺他臉上的神情稍微有那麽一點微妙。

“姑娘就不怕我將你並沒有受傷的消息說出去?” 陸小鳳問道。

“你陸小鳳是這麽多嘴多舌的人?”戚尋好笑地反問道,“你名字裏是有個鳥字,但大概並不是鸚鵡八哥。”

陸小鳳確實不是會在這種事情上多嘴的人,何況有戚尋的這句話在,他也就更加不能說出去了。

他原本還想問問司空摘星為何會跟她有交情,或者說為什麽會用快板來吸引葉孤城的注意力,卻發覺自己大概已經不需要問了。

因為戚尋已經從袖中取出了一本薄冊遞到了司空摘星麵前。

司空摘星翻了翻,頂著易容都能看出來他這會兒是一副喜笑顏開的樣子。

司空摘星當然要高興了。

看到戚尋連對個掌櫃都沒讓對方吃虧,他還幫忙達成了她的目的,可見更不會遭到虧待。

事實也真如他想的那樣。

在翻動這個冊子的時候,他發覺其中何止是有如何不用熬製牛皮膠,用別的手段來頂替後也要更加方便於快速換臉的技法,還有幾種能讓易容/麵具的膚質看起來更加逼真的特殊配方。

司空摘星自己是不喜歡按照犬郎君那一類人一樣,人皮/麵具就真的用人皮來做的,戚尋給出的這個回饋無疑是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這年頭上哪裏找這麽實誠的交易對象!

至於這個實誠人其實才把京城裏的人又玩了個團團轉這件事,反正司空摘星尋思著既然跟他沒關係,也就不影響他做出的這個判斷了。

說不定他還能跟著發一筆橫財呢。

他將書冊一合揣進了自己的懷中,笑道:“老板大氣,下次有這種交易的買賣還可以找我。”

隻是敲個快板之類的簡單活,雖然差點被葉孤城的天外飛仙打個對穿,但戚尋都親自出手了他還有什麽好覺得不滿的。

別說是給葉孤城配個樂了,就算是安排個什麽為決鬥之後慶祝的棺材,再配上一個吹嗩呐的樂隊,司空摘星都覺得自己可以去試一試。

陸小鳳怎麽會沒看出司空摘星這個眼神的意思,這讓他忽然有點為西門吹雪發愁。

好好一個劍客對決,現在好像畫風越來越奇怪了。

“姑娘確實身體無事?”陸小鳳又問了一句。

“難道陸公子希望我有事嗎?我在這京城裏可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去。”戚尋說道。

“那倒不是……”陸小鳳回道,“我隻是覺得有點奇怪,葉孤城雖然甚少踏足中原,但上次平南王府一見,我總覺得他並不是這種會做出這種排場的性格。”

若是他真是個如此注重場麵的人,那麽平南王府邀請他擔任世子的劍術師父,就不應該是個在外界幾乎沒有傳出來的消息了,而應該廣而告之,更讓對方借此聲名更上一層才對。

這些矛盾衝突的地方確實是讓陸小鳳有點想不明白的。

“說不定對方現在也覺得奇怪呢?”戚尋回道。

比起葉孤城,戚尋的奇怪之也不隻是一星半點。

葉孤城並沒有直接去他本該繼續演戲的破廟中,而是先與平南王府的人會合在了一處。

平南王世子,或者大多數時候被更簡略地稱為南王世子的這位世子爺,生了一張和朱棠格外相似,甚至若是在眉眼的細枝末節之處稍稍修飾,再換上一身龍袍也就更加相似的麵容。

隻是這張臉上因為大事將成,他也即將頂替朱棠坐在那個唯一的皇位上,而被這種勃發的興奮激動之色,破壞了七分這張臉在另一個人身上所表現出來的氣質。

哪怕是在看到葉孤城走入屋中的時候,早已經將自己視為未來君主的南王世子也隻是倨傲地抬了抬下巴。

“我聽說酒樓前的事情了,父王提早安排在杜桐軒身邊的人也傳來了消息,那個跟你對上的女人並不是你的對手,反而受了傷。老師的劍法的確是這天下第一流的。”

他口中雖然稱呼的是老師,葉孤城可聽不出他的話中有任何的尊敬之意。

隻聽出了滿滿的優越感。

但他又旋即留意到了南王世子話中的信息。

“這不可能!”葉孤城沉聲說道。

他這話說的很是肯定。

他這個和戚尋正式交手的人,比誰都清楚她所展現出來的實力。

在方才的劍招對峙中,他為了表演得逼真絕對沒有留手,可這身在二層還是晚一步出手的姑娘卻實打實是留了餘地的,如此情形也依然戰平,可見實力問題。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問出為什麽戚尋不親自參加這個劍客決戰。

他原

本還在擔心那些個花瓣在劍氣震**之下都被吹走了,隻怕他是無法製造出他其實是在用花瓣掩蓋傷重的假象了。

但他細想之下又覺得自己未嚐沒有另外一種機會,比如說他大可以裝作是戚尋的一劍沉寂將他給打傷了。

結果對方已經先他一步演上了是怎麽回事?

第一次體會到被人碰瓷是什麽感覺的葉孤城覺得有點茫然。

最讓他覺得如鯁在喉的是他還偏偏有一個豬隊友。

南王世子光想著葉孤城在春華樓前的一劍,很給他們南王府長臉,卻完全沒意識到,被戚尋弄出來的這一出,其實是將他們的計劃給完全打亂了。

那麽他現在該用什麽理由來佯裝受傷來著?

而別人又真的會相信嗎?

葉孤城陷入了沉思。

顯然以南王世子的腦容量是不會想到這一茬的。

戚尋卻不必有這樣的煩惱。

演戲演完,她身在春華樓上,隨便讓司空摘星或者孫青霞其中一個出去看看樓下的盤口都能知道,原本還打算押注孫青霞碰碰運氣的人,現在已經很默契地都轉向了葉孤城。

當然在這種氣氛之下,原本押注西門吹雪的都沒心情吃飯了,尤其是陸小鳳那個有三十個公館的朋友。

可這對戚尋這個意圖通吃的人來說再好沒有了。

她安逸地享受了一頓午膳,其中還有兩道加菜是不必她多掏錢的。

被她這種舉動所影響,陸小鳳這會兒也顧不上賭局的事情了,跟著坐了下來。

他一向喜歡跟有意思的人交朋友,戚尋顯然就很符合這個有意思的標準。

當然戚尋也覺得陸小鳳很值得認識認識。

雖然他這個交朋友的眼光,讓戚尋覺得當他的朋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活像是個debuff在身的狀態,但他實在是個風趣幽默、且不會多加打探別人的隱私讓人覺得逾越的朋友。

大約這人的不請自來也帶著一種讓人覺得足夠可愛的感覺。

戚尋倒是還沒忘記,她上一次來這個世界刷入夢副本的時候跟陸小鳳擦肩而過,也就自然沒有這個機會激活對應的卡牌,最後選擇觸發的是花滿樓和朱棠的卡。

所以她其實還挺想知道,陸小鳳會是什麽屬性的卡牌的——

也不知道應該是他這個稱號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心字,還是他這種跟披風同色熱情似火的性格所代表的火。

戚尋現在不缺心卡,但是她的火卡牌到現在還沒收集滿三張,所以她當然更希望陸小鳳是後者。

陸小鳳自然發覺到了戚尋對他的打量,這種過分專注的目光讓他不免有點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

卻沒想到戚尋其實隻是在思考要如何從他身上薅出一張卡牌來。

“說起來,我聽人說過陸公子的輕功,也見過了司空摘星的輕功,不知道兩位誰要更勝一籌?”飯畢之後,戚尋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饒有興致地問道。

這兩人連連續翻跟頭都要比一比,戚尋不太相信他們會沒在輕功上做個比較。

司空摘星和陸小鳳也確實比過。

隻不過他們兩個一個是不太在意這種結果的人,而一個是連翻跟頭都要找回場子的脾氣,可想而知是個什麽結果。

現在聽到戚尋問起來,讓陸小鳳不由想到了一點被卷王迫害的過去。

要知道他被司空摘星禍害去挖幾百條蚯蚓,也就是幾個月前的事情。

陸小鳳決定想個自覺非常靠譜的理由打消她的好奇心,“比試水平這種東西,自然是隨時有變的。但姑娘既然要裝出有傷在身,現在就不太適合圍觀這個輕功比試了。”

戚尋卻覺得現在酒足飯飽,加上這兩日感覺也沒什麽紅名可以刷,正是該給自己找個樂子的時候。

“陸公子這麽說就錯了,若是用輕功離開此地,居然還會被人發現,那麽可見兩位都是名不副實。”

陸小鳳有點頭疼地看了眼司空摘星,試圖從他這裏找個借口。

卻發覺這個才從戚尋這裏得到了易容新花招的家夥現在還正在興頭上,大概也真覺得這比試輕功是個什麽消食的好活動。

他雖然算不上是司空摘星肚子裏的蛔蟲,但互為損友總是猜得出一點他的心思的。

那這個想法便是泡湯了。

而這會兒饒有興致看向他的戚尋,顯然不是那麽容易被說服打退堂鼓的。

這張讓人覺得神秘莫測有增無減的臉,更是讓陸小鳳不得不承認,好奇心害死貓這種行為在他身上也不是那麽一次兩次了,偏偏他這人就是記不住這個教訓。

“比試無妨,姑娘可得跟牢了。”陸小鳳回道。

他也正好再試探試探戚尋的來路。

“那是自然。”戚尋從袖中摸出了一塊碎銀壓在了桌上。

陸小鳳有點好奇她這看起來無比輕盈飄逸的袖子裏到底是如何做到藏下這麽多東西的。

作為武器的長綾看起來就已

經要占據不少的空間,居然還能放得下銀子和給司空摘星的那本小冊子。

隻可惜在戚尋並無波瀾的臉上,陸小鳳實在是無法看出什麽信息來。

何況戚尋又已經開了口,“陸公子,若是你還保持這樣一個分心的狀態,我看你怕是輸定了。 ”

陸小鳳當然不想要還沒開始比就已經認輸。

這再一次開啟的雅間窗扇,這會兒因為樓下看熱鬧的人群散開,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

更隻像是有幾道清風過境,這雅間之內就已經一個人都不剩下了。

春華樓的掌櫃多次敲門發現無人應和推門而入的時候,才發覺此地早已經人去屋空,隻剩下了留在桌上的飯錢。

而在他發覺的時候,原本在此地的幾人早已經在京城內外跑了個來回了。

陸小鳳贏了比賽不錯,司空摘星卻覺得自己的收獲更大一點。

他這會兒又有新目標了。

戚尋說是要看他和陸小鳳之間到底是誰的輕功更勝一籌,也就真保持了一個或者說是看客也或許可以說是裁判的位置。

可要能跟上他們的速度,甚至在這裏做個見證,本就是一件並不那麽容易的事情。

司空摘星甚至覺得,戚尋這個踏月逐風的輕功,顯然還是未盡全力的狀態。

所以這會兒幾人停住了腳步,他也沒為自己輸給了陸小鳳而覺得有什麽覺得心塞的地方。

反而開始琢磨起了,如果戚尋的輕功也和她的易容手段一樣是可以用來交易的東西,他又得拿出什麽樣的籌碼來。

但他沒打算現在就問出來。

司空摘星最喜歡幹的就是自己背地裏偷偷努力,坑一把陸小鳳的事情,他現在的想法也大差不離。

反正為了紫禁之巔的這場決鬥,戚尋暫時是不可能離開紫禁城的,他還有的是開口的機會。

一想到這裏,司空摘星就忍不住露出了個笑容。

“輸了還這麽開心,也不怕我讓你請我喝酒。”陸小鳳看著司空摘星臉上的表情變化調侃道。

“你想讓我請你喝酒我還請不起呢。”司空摘星回道,“半年前我原本有一樁大生意的,出錢的老板讓我去偷一個人,可惜不僅是老板,就連那個要被偷走的人都被官府不是抓走就是當場擊斃了,少了這筆買賣我的荷包本來就不太寬裕,最近還尋了個地方全投進去了。”

司空摘星拍了拍自己幹癟的錢包,潛台詞很明顯——

他現在就是個喝西北風的狀態,陸小鳳想讓他請喝酒,那是想都不要想。

他所說的大生意,戚尋倒是猜的出來。

雇傭他的老板正是霍休,原本需要他偷走的人正是上官飛燕,用以製造金鵬王朝繼承人麵對困境危機的假象。

隻可惜這個偷人活動還沒開展,霍休和上官飛燕就已經搶先一步被官府給拿下了。

老板都沒有了,司空摘星當然也沒有了領錢的地方。

至於他現在花錢的地方同樣好猜,大差不離就是這個賭局盤口了。

陸小鳳拿司空摘星沒什麽辦法,隻覺得他的朋友可真是個個都是怪人,當然戚尋也挺怪的。

按理來說,就算是知道了他和司空摘星之間到底是誰的輕功更強,這也畢竟不是什麽有人會花錢去買的情報,她好像並不應該露出這樣滿意的表情才對。

戚尋當然不會告訴他,她滿意的是陸小鳳激活出來的這張卡牌,【陸小鳳·彩鳳雙飛(火)】

這不是一張技能卡牌,而是一個場景卡牌。

大約要麽被陸小鳳帶著飛來個雙人輕功,要麽是跟他進行輕功比試,都能激活這張卡,而屬性也正是戚尋想要的那張火。

這麽看來陸小鳳實在是個慷慨的人,對比之下,司空摘星都沒出一張【司空摘星·手可摘星】之類的,讓戚尋大扣了他一輪印象分。

更讓戚尋覺得陸小鳳慷慨的,無疑是在聽到司空摘星堪稱耍賴地表示自己現在荷包空空後,陸小鳳居然真的開始思考起了司空摘星的夥食問題。

甚至本著反正午飯之後消食溜達了這麽好一會兒,是該考慮晚飯的時候了,便安排上了晚間用餐的地方。

陸小鳳這個人是很懂得吃的。

雖然他也吃街邊攤,更覺得這北京城裏頭一份讓他覺得懷念的就是這鹹菜豆汁配上驢肉火燒,但要說起吃喝的門道,他這人還是很有一手的。

湖州有一家臥雲樓,做出的湖州粽子是一絕,陸小鳳就跟這位臥雲樓主人做上了朋友,每年必定要在端午前後往湖州去一趟住上那麽幾天,隻為了一嚐新鮮的粽子,不必因為這千裏加急運送而破壞了味道。

吃素齋他也自然是記下做的最好的,也趕巧現在這位也在京城之中,正是陸小鳳的好友苦瓜大師。

苦瓜大師的師弟金九齡在先前的繡花大盜案子裏暴露了本性,也將命給送了。

雖然破了繡花大盜案子的人正是陸小鳳,但這顯然並不影響苦瓜大師和陸小鳳之間的交

情,也不影響他做出的齋菜的味道。

在陸小鳳上門的時候,暫住京城的苦瓜大師依然熱情地歡迎了這個朋友,又順口問了句,“明明前些日子還聽聞木道人和古鬆居士到了京城,為何這幾日間又不見了他們的消息?”

“我也有些想不通,他們兩個向來是閑雲野鶴慣了的,可不像是我陸小鳳會突然有什麽麻煩事找上門來需要去處理,”陸小鳳回道,“我前些天還找上了龜孫老爺,讓他帶我找上大智大通問問。”

“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問題,你問了幾個?”苦瓜大師追問道。

“三個。”陸小鳳比劃了個手勢,露出了個無比肉痛的表情。

一百五十兩銀子還在其次,沒問出個所以然來才是讓陸小鳳覺得鬱悶的事情。

他又不知道大智大通這兩個角色其實是孫老爺依靠著口技扮演出來的。

孫老爺實在是個本事人,他慣常出入風月場所和酒館,便探聽到了許多旁人或許會忽視掉的消息,又用讓人聽起來好像可信,實際上卻是用模棱兩可方式表述出來的消息,讓人相信他什麽都能回答上來。

而戚尋送古鬆居士和木道人去見閻王的時候可沒有人看到,小顧捕頭也自然不會透露他們收斂起來了那三位的屍體,又前往黃山小居秘密收集消息,這就觸及到孫老爺的知識盲區了。

所以當陸小鳳問到了木道人的所在的時候,並非全知全能的孫老爺回複他的是——

他們兩個在自己該去的地方。

這話聽了就非常氣人。

偏偏陸小鳳這人又做不出來把人從逼仄的山洞裏掏出來這樣的舉動,也隻能權當自己的一百五十兩銀子打了水漂。

至於另外兩個問題同樣跟戚尋有點關係,孫老爺的回答也是說了等於白說。

“看來我不該跟你提起這個。”苦瓜大師笑道。

“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大不了就是下次再不去贖龜孫老爺這家夥了,讓他多打幾天工償還他的酒錢。”陸小鳳攤了攤手。

“你這話說的不對,這些日子就算沒有你陸小鳳,孫老爺也能吃喝不愁。”苦瓜大師道,“要知道如今的京城裏可多的是人想要問出你身後這兩位的來曆,也多的是人想要知道葉孤城和西門吹雪這兩方到底是誰占上風。”

“先不提這個了,你今日還真是來對了,我這裏有位客人來得比你早。”

戚尋早已經發覺這個布置得很是舒服清爽的小院子裏,除了苦瓜大師之外還有一個人在。

等到過了照壁之後她便看到了坐在院中石桌邊的青年。

庭中青樹鋪展開的濃陰,讓初秋時節依然有些殘存酷烈的日光也被遮擋在了外麵,隻留下了一點從縫隙中透出來的碎金之色,跌落在這青年的發絲之間。

這個場麵讓戚尋覺得好像有點眼熟,但這又顯然與那個對應的畫麵有本質的區別。

在樹下桌邊給自己斟了一杯清茶,舉止悠然自適的青年,並非是為了做出什麽歲月靜好的樣子而有的這樣的舉動,而分明是即便自己目盲不可視物,也依然有自己的一份心境寧和。

也和那位原少莊主有著本質的區別。

正是戚尋此前有過一麵之緣,也薅過一張卡牌的花滿樓。

聽到門外走進來的動靜,更聽到了陸小鳳和苦瓜大師的對話,花滿樓怎麽會不知道是自己的朋友到了,司空摘星的腳步聲他也算得上是耳熟了,同樣不會認不出來。

至於最後的兩位,在苦瓜大師的話中其實也暗示給他了,便是如今的京城風雲中橫插一腳進來的那兩位。

花滿樓並沒有什麽要靠著這個賭局發家致富的想法,也就自然沒有什麽探究的欲望。

當然他大概也不可能知道的是,這兩人的其中一個是半年前百花樓下經過,一個背負著黃金重擔的老父親帶著的那個,曾經朝著他要過一支花枝的小姑娘。

戚尋現在無論是聲音還是年紀都和半年前大不相同,何況花滿樓大約也並不會覺得,送出一支鮮花會是什麽需要他長久記住的事情,誰讓他的百花樓本就是讓人都能欣賞到花木生機之美的地方。

所以他也從不在意自己送花給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公子佳人,還是一個街邊的乞丐。

他朝著幾人笑了笑,誰看了這樣春風溫煦的笑容隻怕都會忍不住放鬆下心神來。

苦瓜大師除外,他搬桌子去了,一張石桌可坐不下這麽多人。

“你倒是很懂得使喚我,木道人和古鬆這兩位不在,你就帶來了兩位別的朋友。”

“你話是這麽說,但我看你是樂在其中的。”陸小鳳回道。

他沒上桌,而是在樹蔭之下鋪開的躺椅上仰躺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因為近來對李燕北的憂慮,還是因為擔心他的朋友西門吹雪,又或者是因為此刻這個日光融融的環境讓他覺得放鬆,在他靠到這個躺椅上的時候,先前鉚足了勁發動輕功讓他多少也覺得有點累的後勁慢慢湧現了上來。

偏偏坐在桌邊的戚尋和花滿

樓之間輕聲的交談聲,以及司空摘星這人的嗑瓜子聲響,都形成了一種讓人格外舒服的背景音。

空氣裏還有一種素齋食材在苦瓜大師手中處理,而發出的一種並不衝人,甚至該說有些清香的氣味。

在這種環境之下,陸小鳳實在很難不睡過去。

戚尋也覺得此地實在是個難得的清淨地。

起碼比她那種挖寶消遣的方式,看起來更像是個合格的休息。

等到陸小鳳結束了這讓他恢複過來精力的小憩醒來的時候,這天色都已經開始有些擦黑了。

而苦瓜大師已經在把煮了一下午的素高湯給端上桌,陸小鳳正是被瓦罐揭開時候的香氣給叫醒的。

他一睜眼就聽到了戚尋在跟花滿樓請教種植的一些小竅門,似乎是針對的北方的園林。

“姑娘是打算在這裏買一塊地?”陸小鳳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不,我在太原有一座山莊。”戚尋搖頭回道。

“那這問題你不該問花滿樓,你應該去問珠光寶氣閣的閻老板,他們珠光寶氣閣的莊園就被霍天青霍總管打理得不錯,加上山西的話……”陸小鳳說道,“閻老板大約會是個好客的鄰居。”

“我看是閻鐵珊那裏窖藏了上好的山西老汾酒,你這人又嘴饞了。”苦瓜大師重新從後廚走出來的手裏,手裏捧著個大酒壇子。

他一邊朝著這邊走來,一邊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陸小鳳的小心思。“不過我這裏可沒有什麽上好品類的酒,你就將就著喝吧。”

陸小鳳笑了笑回道,“你可別當我的鼻子不夠靈敏聞不出來你手裏的味,你算是將你這裏最好的酒給拿出來了。”

“那也不是因為你這個麻煩精。”苦瓜大師回道,“這是招待這兩位客人的。既然是你領來的那便算是朋友了,這一頓齋菜和酒也算是認識新朋友的禮物。”

戚尋覺得苦瓜大師這人有點意思。

他好客也好酒,朋友是真不少,但就像是陸小鳳會不小心認識那些個反派朋友一樣,苦瓜大師也會遇到這樣的麻煩。

比如說少林五羅漢中的無龍就跟他關係不錯,但這人喝酒喝過了頭卻不肯幹脆等到酒醒了之後再回去,非要照舊回到藏經閣中,結果來了一出火燒藏經閣,被責打之後又在心裏想不開,就這麽鬱悶死了。

無龍的幾個兄弟,如今都身在幽靈山莊之中,就等著哪一天來找苦瓜大師的麻煩。

再比如說苦瓜大師的師弟金九齡。

對這個唯一的師弟苦瓜大師還是自認盡心盡責的,偏偏金九齡這人早早因為感情問題入了公門,混到了六扇門第一捕快的位置卻還是想著要撈錢享樂,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再比如說木道人和古鬆居士也是苦瓜大師的座上常客,大約是因為都是出家人彼此之間比較有共同話題。

但即便經曆了這些個事情,苦瓜大師也顯然並沒改變這種熱情款待朋友的性子,難怪陸小鳳會這麽惦念他……的菜。

隻不過他的性子不變,他和陸小鳳招紅名的體質也屬實是沒變過啊……

戚尋朝著小地圖掃了眼,忽然看到有兩個紅名朝著這個方向走了過來,不由眼皮一跳。

下一刻陸小鳳就看到她忽然捂住胸口,臉色蒼白了幾分。

花滿樓看不到戚尋麵色的變化卻能聽出她的呼吸有所轉變,本還想問她是出了什麽狀態,卻忽然聽到了外麵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趕在苦瓜大師前去開門的時候,他聽到戚尋用幾乎類似於傳音的法門說道:“裝作我受傷了。”

雖然花滿樓並不知道今日戚尋和葉孤城對的那一劍,但他一向不是個喜歡問及緣由的人,現在也不例外。

於是從外邊在苦瓜大師的領路下走進來的兩人,看到的便是麵有病容的白發少女,在漸起的夜色之中,被院中樹上掛著的一點星燈照得越發顯得憔悴的臉色。

隻不過這種病態好像並不影響到她從陸小鳳的麵前把菜給搶走就是了,她也還能趁著間隙與身邊的花滿樓搭上兩句話。

一個這樣長相的姑娘如此接地氣是不是好像哪裏不太對?

但對苦瓜大師來說,有人對自己的菜表達出認可,就已經是個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我來給姑娘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師叔鐵肩大師的俗家弟子葉星士,也是江湖上的四大神醫之一。”

葉星士的名聲不小,但出來走動並不多,算起來他跟陸小鳳的交情也不太深,倒是跟花滿樓打過幾次交道。

以江南花家的財力,在花滿樓的眼睛出現了問題的時候,將四大名醫都找了一輪實在不足為奇,隻不過就算是他也對此沒什麽辦法。

“至於另一位……”

“不如讓我猜猜看吧,”戚尋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眼另一個紅名。

葉星士是個紅名是因為他隸屬於無名島麾下,無名島這個殺手組織的宗旨是隱形的人,像是這種既是少林名門弟子,又是江湖上有名的神醫的,誰也不會想到他會跟殺手兩個

字扯上關係。

這就是“隱形”的意思。

而跟著他一道前來的是個穿著僧侶衣裳的和尚,這身份也不難猜了。

“這位想必就是不太老實的老實和尚了。”

說實話戚尋其實不太清楚老實和尚到底是因為什麽而被算入紅名的。

不是因為他不該出紅名提示,而是因為這位的屬性稍微有點複雜。

算起來他跟無名島也有點關係,或者說起碼是聽從宮九的調配的。

而他跟平南王府也很難不說有沒有關係,誰讓葉孤城受傷在了唐天儀的毒砂之下的這個消息是老實和尚無意間透露出來的。

戚尋更不會忘記,因為大明官府的聲望在正向,一口氣被她拉入了紅名列表的名單裏,還有一個勢力叫做白襪子,也正是陸小鳳猜測過的老實和尚的勢力歸屬。

不過反正既然他是個紅名,還是個嘴碎的紅名,戚尋就絕不允許他破壞自己的計劃,當然要繼續裝作受傷的樣子,說不定還能借著老實和尚的嘴再宣傳宣傳。

“施主說笑了,和尚哪有什麽不老實的。”老實和尚回了個禮,也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雖然跟紅名同桌,但這兩個紅名要頭疼也是陸小鳳的問題,戚尋並不覺得會破壞自己的食欲。

何況這兩人一看就沒什麽油水可撈,反而說不定能幫她繼續擴散假消息,那她還有有什麽可動手的。

她安逸地享用過了這一頓美食之後,目送著老實和尚和葉星士都消失在了她視線之中。

又不出意外地看到在小地圖上,這兩個紅名一出了院子就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走了出去,誰知道是不是去找各自的上峰去了。

她的目的達成,陸小鳳便看到她幾乎在須臾之間麵色已經恢複如常。

“……戚姑娘,你這樣是不是不太必要。”陸小鳳搖晃著手中隻殘存了一點清酒的杯子。

雖說苦瓜大師開玩笑說好酒是為了招待這兩位新朋友的,但事實上絕大多數的酒還是進了陸小鳳的肚子,他這會兒已經有幾分薄醉之色了,也越來越覺得戚尋這演戲的逼真程度,足以讓人歎為觀止。

以老實和尚這種吃一碗麵就能把消息散步到全京城的嘴碎本事,陸小鳳毫不懷疑今夜過後,大家也會對戚尋和葉孤城的對劍,名為戰平實則還是葉孤城更勝一籌,也隻怕更能在紫禁之巔取勝深信不疑。

怎麽說呢,陸小鳳也有點想押注一下孫青霞了。

雖然這家夥跟司空摘星磕瓜子磕成了朋友,就個性來說實在看起來不像是個正兒八經的劍客,但架不住他有個實在很想贏錢的朋友。

“我有說自己受傷是因為葉孤城嗎?”戚尋回問了句,“有點隱疾之類的會時不時變成這樣也不奇怪吧,至於看到的人想要往哪個方麵理解那是另外的事情。”

她這個格外無辜的回複,讓陸小鳳都不由被噎住了一下。

但總的來說,別人要按照什麽方式傳,還真不能怪她。

戚尋和孫青霞已經打算起身告辭了。

給苦瓜大師這樣好客的主人留下什麽用餐的費用,等同於是在侮辱他,但戚尋又覺得自己在這院落裏過了這麽個舒坦的下午,用了一頓的確配得上天下第一齋菜名號的晚膳,卻什麽都沒給人回饋實在有點不太妥當,幹脆留下了兩張神水宮中的素齋方子。

“施主何必這麽客氣。”苦瓜大師翻了翻,發覺這菜譜有點意思。

“自然是為了賄賂賄賂大師,下次還有這樣的齋菜宴席記得給我留個門。到時候我便可以不必說是因為陸小鳳才能有的這個登門上桌的臉麵。”

戚尋擺了擺手,示意苦瓜大師不必送出來。

京城裏的夜市街燈確實是要比尋常地方持續得更久,也要更加亮堂一些,但大概照不太到苦瓜大師這精心挑選的小院落所在的街巷裏。

在昏昧的夜色中,戚尋的藍衣和孫青霞的白衣起先還因為顏色在遠處有一點白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沉落下去的夜色中。

“這位戚姑娘倒是個自在行事之人。”花滿樓說道。

讓他覺得頗有意思的是,他總覺得戚尋給了他一種奇怪的熟悉感,可他卻實在沒能想到到底是何時見過對方。

陸小鳳也這樣覺得,戚尋這與人相處的分寸確實有種自在俠情,挺對他的胃口。

就是秘密太多了點。

他憑著自己惹出麻煩事情的慣例,有一種奇怪的預感,戚尋所做的事情,或許並不隻是為了在劍客決戰中撈上一筆,還有些別的用意。

隻不過畢竟不宜交淺言深,就算他問出來,戚尋十有八九也不會回答的。

“被她戲耍的人大概不會這麽覺得的,以她今日對上葉孤城表現出的實力,隻希望不會有誰這麽想不開上門找麻煩吧。”

如果戚尋聽到了陸小鳳的這句話,恐怕是要譴責一下他的烏鴉嘴屬性的。

她還真被人給找上門來了,不過並不能算是找麻煩,因為對方本人也是個麻煩。

本就能見度不高的夜色中,若是有個人裹挾在一團濃霧之中出現,大概也就更像個鬼魅了。

他隻有一雙讓人覺得並不簡單的眼睛,在這片霧氣之中讓人窺見一點痕跡。

而比起灰白色的霧氣,他整個人更呈現出了一種讓人捉摸不定的灰白色。

誰若是在深夜遇到這樣一個攔路之人,多少都會覺得有點恐懼的,尤其是來人的呼吸幾乎也都湮滅在了這個濃霧之中。

戚尋卻隻是感慨了一句:“我可能遇見同行了。”

哪種同行?自然是裝神弄鬼的同行。

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羅刹當然要比那個“北方一玉”來得有本事得多,會被他找上門來戚尋其實也有過心理準備。

誰讓她這一出胡搞,讓西門吹雪的處境難免有點麻煩。

而若是按照玉羅刹和西門吹雪都與雪衣人以及西門鶯有關的線索,這兩人之間存在什麽親緣關係,這位的確有這個上門來試探,或者是給人找回場子的可能。

也或許是因為黑虎堂這個競爭對手折在了她手中,才讓玉羅刹大駕光臨。

隻不過戚尋一向很雙標的。

她自己可以玩神秘,別人不成。

尤其是在她原本覺得今日晚膳的酒勁有些上頭,是欣賞這京中夜色的好時節的時候,這會兒若是有一個跳出來打擾她賞月的家夥,她就難免有點手癢了。

也正好驗證一個她一直以來都很好奇的問題。

“小姑娘的膽子倒是很大。”來人的聲音也仿佛是那團縈繞的迷霧一樣,有種如墜夢中的虛渺。

戚尋的膽子當然很大。

她朝著孫青霞伸出了手。

在上次銀鉤賭坊一行,孫青霞用火器轟開了方玉飛的機關後,孫青霞就看出來戚尋對他那把騰騰騰很感興趣,甚至在東北返回京城的路上,還自己試驗了幾次,若非如此戚尋也不會出錢填補火藥。

現在看到戚尋伸手,孫青霞怎麽會猜不出她要的是什麽東西。

正是那把能轉火器的琴!

玉羅刹的目光看向了這月下的白發美人,因為麵上的微醺,她身上的冷意消退了幾分,和他今日在春華樓下見到的兩位劍客對峙時候的樣子不太相同。

但他陡然驚覺,那其實不是一種讓她的態度有所軟化的變化。

恰恰相反,因為這種醉意,她的眼中閃過了一抹驚心動魄的星火。

這讓玉羅刹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這個預感更是在戚尋開口的時候得到了證實。

“我好奇很久了,玉教主,”她接過琴,指尖撥動開啟了機關,毫不猶豫地指向了玉羅刹的方向,唇畔掛著一縷玩味而張揚的笑意。

“你這個霧,它扛得住火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