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父子目前所麵對的兩難困境,當然不會是什麽巧合,而是海漢官方有意策劃安排的局麵。在攻下馬尼拉趕走西班牙殖民當局之後,海漢看似順利地接管了馬尼拉灣周邊地區的統治權,但在具體的施政過程中,依然會麵臨著諸多的實際困難。

西班牙殖民者在這裏統治長達數十年之久,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都留下了極深的烙印,作為後來者的海漢想要重新製定社會製度和法律法規,讓這裏與海漢國內的社會狀況趨於一致,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工作。特別是那些自出生以來就一直生活在這裏的西班牙移民,既不願意離開這個被他們視為家鄉的地方,又不想坦然接受“異族”統治者,他們雖然懾於海漢軍的武力不敢再嚐試抵抗,但也不願順從於海漢官府作出的各種安排,無形中就大大拖慢了本地戰後重建和恢複社會秩序的節奏。

作為現任統治機構,馬尼拉臨管會當然可以采取一些強製性的措施來鎮壓所有不願意服從安排的民眾,但這樣做的弊端也很明顯,會讓海漢更加難以得到民心的順從。所以在征得執委會的許可之後,邱元等人結合本地的民情提出了一個新的執政方案,即啟用一些在本地區有影響力的西班牙官員,成立一個過度機構來協助臨管會安撫民情、維持治安。

在臨管會看來,前任菲律賓總督阿拉貢內斯其實才是執行這種任務的最佳人選,畢竟他對本地的民情狀況最為了解,在民眾心目中也有比較大的影響力。但這西班牙老頭兒雖然有點貪生怕死,甚至不惜出賣手上掌握的各種信息情報來保命,卻連半點改換門庭為海漢效力的想法都沒有。而且阿拉貢內斯在開戰之初就已經將家人送離馬尼拉,海漢這邊也沒什麽可以用來要挾他的條件了,隻能是在掏幹淨他腦子裏有價值的信息之後,便履約將他放走了。

再次一等的人選倒是有兩個,一是城防司令弗朗西斯,二是馬尼拉艦隊指揮官胡安路易斯,但胡安路易斯常年在海上活動,他個人在馬尼拉地區民眾心目中的影響力顯然比不過弗朗西斯。而且海漢稍加打聽便知道弗朗西斯的獨子也在本地生活,這後續操作起來就簡單多了。

至於與弗朗西斯聯姻的本地漢人家族,臨管會其實也沒存什麽別的心思,隻要這丁家別主動生事,臨管會也不打算搞什麽連坐懲罰。畢竟在西班牙統治時期,這些能在馬尼拉混得風生水起的漢人家族,哪個不是跟西班牙人有著密不可分的利益糾葛呢?要是因為聯姻就對丁家出手,那未免會因此而寒了本地漢人士紳的心,這可不是臨管會願意看到的局麵。

當然了,借這個機會稍稍再敲打一下丁家,讓其不要執迷不悟跟著西班牙人一條道走到黑,明確今後的立場,在臨管會看來也是非常有必要的措施。至於在這個過程中丁家會不會主動斷絕跟弗朗西斯家的聯姻關係,這種瑣事可就不是臨管會需要去操心的問題了。

既然選定了弗朗西斯作為目標,相應的行動方案也很快就投入了實施,海漢軍逮捕了小弗朗西斯,並且將他們父子倆關押到一起,讓他們在囚禁環境中加深對彼此的依賴感。這樣在使用分別流放這種手段來要挾弗朗西斯的時候,才能起到比較好的效果。

正如海漢所期待的那樣,這樣的措施的確起到了作用,弗朗西斯在麵對海漢提出的條件時,竟是一反常態地出現了猶豫不決的表現。在絕望無助的狀態下,即便是弗朗西斯這種心誌堅定的軍人,最終也還是難免開始出現了情緒動搖。

沒等弗朗西斯父子作出決定,看守便來通知他們,稍後將有海漢官員來與他們會麵,讓他們先做好準備。

策反弗朗西斯這件事雖然是軍方早前的策劃,不過如今各支部隊都先後撤離了馬尼拉,這設立治安維持機構的差事也轉交給了臨管會由邱元統籌管理。邱元在了解到這邊的進展之後,認為有必要多下點工夫來促成此事,於是便親自來麵見弗朗西斯。

邱元手頭的事務繁多,也不想在這裏浪費過多的時間,所以與弗朗西斯父子見麵之後,便開門見山地報明了身份和來意:“我是海漢國現任的馬尼拉行政長官邱元,我這個職位大概就相當於是之前貴國的阿拉貢內斯總督。簡單的說,本地的一應事務都由我做主,當然也包括了你們的去留在內。大致的要求,之前已經有人跟你們談過了,我就不重複了。我隻補充兩點,第一,閣下如果願意聽從我們的安排出麵就職,那麽三年之後,閣下父子去留自便,就算是要回西班牙,我們也會設法安排。第二,從這件事裏能得到好處的人不止你們,還有生活在這裏的數以千記的西班牙移民,你們可以好好琢磨一下其中道理。”

邱元說完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對帶來的翻譯吩咐道:“把我的意思說給他們。”

弗朗西斯父子很認真地聽完了翻譯,但事實上邱元的話也沒有什麽新鮮內容,就連補充的這兩點,其實先前審訊弗朗西斯的軍官也已經提到過了。隻不過這話從普通軍官口中說出來,跟邱元這樣的高官親口承諾,所產生的影響自然是有差別的。

三年之後去留自便,這無疑算是一個頗有吸引力的條件,隻要給海漢當三年差,今後就能恢複自由身,而且這當差就是當官,甚至還能拿到經濟報酬,總比流放到海外不知什麽地方去做種植園苦力或是暗無天日的礦工強多了。

至於邱元所補充的第二點,弗朗西斯又何曾沒有想過。海漢攻占馬尼拉之後,必然還是會有很多在本地土生土長的西班牙移民會選擇繼續留在這裏生活,但這些人未必能很好地服從海漢官府的管理,或者按照之前與他溝通的那名海漢軍官的說法,缺少一個能在西班牙民眾與海漢臨管會之間起到緩衝作用的中間機構。臨管會希望能通過這樣一個聽命於自己的中間機構,安撫本地西班牙民眾的情緒,並且調動安排他們恢複生產和正常的社會秩序,而不是對新統治者采取各種抵製和不合作,甚至是故意擾亂治安製造麻煩。

“那如果我還是選擇拒絕,你會怎麽樣?”弗朗西斯盯著邱元問道。

邱元聽完翻譯之後笑了笑道:“我沒有太多時間跟你慢慢磨,所以如果這次你還是選擇拒絕,那麽天黑之前你們父子倆就會離開這裏,你兒子大概會被送到北方幾千裏之外的前線,我國軍隊正在那裏與北方的蠻國交戰,正好需要青壯男子去充當民夫,如果命大的話,他或許可以再活一兩年。而你本人嘛,可能被送去邦加勿裏洞島的錫礦,也可能是安南黑土港的煤礦,或者是海南島的石碌鐵礦……總之做好思想準備,因為你的餘生很可能就隻有在礦坑裏度過了。”

邱元的話可不是虛言恫嚇,他的確沒有什麽耐心跟戰俘慢慢討價還價,隻要弗朗西斯拒絕了這個提議,那他和他的兒子對海漢來說就已經失去了最主要的利用價值,隻能送到海外去榨取最後的勞動力了。至於他們的生死,邱元可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他在海口任職期間簽署命令處死的人犯著實不少,再多兩個也不算多。何況這兩人也不會直接被處死,隻是送去偏遠地方讓他們慢慢耗死。

這個道理不用說出來,邱元相信弗朗西斯也能想明白。如果他蠢到連這中間的利害關係都想不清楚,那對於海漢而言也就沒必要用大赦待遇來換他就範了。

邱元見翻譯說完之後,弗朗西斯依然是一副猶豫不決的神情,當下皺眉補充道:“如果你拿不定主意,我就去見下一個人。我想這樓裏關了十幾名西班牙官員,總不可能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對於送上門的機會還這麽遲疑。你不做,總會有人願意做,就算拒絕跟我們合作,你還是什麽都改變不了。”

這番話就說得相當紮心了,弗朗西斯的確不敢確定被關押在這裏的其他官員是否會對海漢人的提案表示拒絕,事實上他也明白肯定會有人願意以此來換得一個從頭開始的機會,而自己並不是什麽無人可以替代的特殊存在。他完全可以想象到,海漢人甚至會拿他不合作的下場去要挾下一個對象。這個特殊機構必然會成立,也必然會有人選擇與海漢合作,而他們父子倆的結局卻根本無法影響到馬尼拉今後的局勢。

如果能好好的活著,又有多少人願意主動選擇犧牲自己,受苦受累,甚至是在默默無聞中死去。弗朗西斯內心更願意效忠西班牙王國,但可惜的是現在的他對西班牙來說隻是一個罪人,即便是他和兒子都被海漢人處決,也無法改變這個既定的事實,也不可能在死後獲得王室的寬恕。

既然已經無路可走了,弗朗西斯好像也沒什麽選擇的空間了,所以他對邱元提問道:“那我兒子,你們準備怎麽安排他?”

這句話無疑已經是表明了妥協的態度,邱元壓住心頭竊喜,向弗朗西斯承諾道:“隻要你願意站出來,他馬上可以重獲自由。如果他想要做官,那我們也可以給他安排一個像樣的職位,至少保證你們父子倆今後一段時期內能夠風風光光地生活在這個地區。記住,你跟我們合作,那你就是我們的人,我們對自己人一向都很照顧。你還有什麽別的問題嗎?”

弗朗西斯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見他臉上有壓抑不住的欣喜,顯然是為即將到來的自由而感到興奮,當下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對邱元說道:“有,我有兩個要求。第一,請給我們換一個住處,這該死的地方蟑螂太多了!”

“沒問題,第二呢?”邱元聽完翻譯便立刻作出了回應。

“第二……請給我們吃一頓像樣的飯菜,每天都是臭魚爛蝦,我大概有半個月沒有吃到過牛肉了。”弗朗西斯毫不客氣地抱怨了這裏的夥食。

以他過去當城防司令時的生活水準,自然很難忍受這處監禁地的夥食安排,但實際上這已經算是對這些特殊戰俘的優待了,否則按照戰俘營的夥食標準來,那每天就隻有一早一晚兩碗菜粥,連在碗裏看到油花都是奢望,三五天下來走路都得發飄。至於想在這裏麵吃到牛肉,那可真是他想太多了。

不過話說回來,對生活水準頗為講究的弗朗西斯能忍了這麽多天,這些抱怨大概也算是憋了許久了。如果不是邱元來與他麵談達成了共識,那估計他還得繼續每天捏著鼻子吃他所說的臭魚爛蝦。

邱元聽了這要求差點沒笑出聲,敢情這西班牙軍官最惦記的還是生活質量問題,這當然沒有什麽好拒絕的,答應下來便是了。

“安排,馬上就安排。”邱元滿口答應,絲毫不以為意。能夠爭取到弗朗西斯的合作,這價值可遠遠不止幾頭牛而已,就算讓他吃個夠也沒問題。

海漢的行事效率一向非常高,邱元與弗朗西斯會麵結束之後,很快就來了一輛馬車,將弗朗西斯父子倆接去了距離馬尼拉城更近的另一處莊園。在這裏已經準備好了熱水和換洗衣服,讓他們沐浴更衣之後,接著便享受到一頓新鮮的牛排大餐。

“除了不能離開這裏之外,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邱元對弗朗西斯父子的安排可謂非常優厚,這也是為了進一步瓦解他們的意誌。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之後安排他們做事的時候,可就再沒什麽理由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