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崎笑了笑道:“廣州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這麽簡單……”

他話音還未落下,便看到於大山膝蓋開始往下彎了,趕緊伸出手一把抓住於大山胳膊道:“你這是幹嘛?站直了好好說話!”

於大山這一跪沒能跪得下去,隻好躬身回話道:“寧先生,我於家這幾個月多得首長們照顧,我尋思著小寶都十六了,也該是替首長們做點事情的時候了。”

“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是不要動不動就跪,你知道我們不興這個規矩!”寧崎見於大山站穩了身子,這才放開了手。

“是是,是我不對。寧先生,您看小寶這事……”於大山可憐巴巴地望著寧崎,那樣子隻要寧崎說個“不”字,隻怕他膝蓋馬上又會軟下去了。

寧崎對此也很是有點撓頭,像於小寶這樣的歸化民二代,如果能一直在勝利港接受係統的教育,那日後進入到新政權的官僚係統中肯定是沒多大問題。但現在駐廣辦也的確是用人的時候,正需要像於小寶這樣的人去協助施耐德等人的工作大本營選派的歸化民肯定都是在這裏有根有底的人,可靠度比施耐德他們在廣州當地雇人要高得多。

“算了,各人自有天命。”寧崎心想自己如果不答應這件事,於大山心裏說不準還會有別的想法,反而可能會節外生枝,當下便對於大山道:“這樣吧,報名的事情我答應了,但派去廣州的人選還是得經過執委會的討論才能決定,這個意思你明白吧?”

“明白明白!”於大山腦袋點得跟雞啄米似的:“就是要執委會的首長們都同意,這件事才算成了。”

“等出了結果,會有人通知你們父子的。還有,這事你最好先和小寶說一下,看看他自己有沒有什麽想法。”寧崎最後叮囑道。

“一定一定,多謝寧先生成全!”於大山躬著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海漢的規矩不興下跪,於大山也隻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尊敬與感謝了。

得到了寧崎的首肯之後,於大山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也穩定下來,回到工地上交了簽好字的文件。下班時間一到,便哼著每天早上都會從高音喇叭裏聽到的《蘇維埃進行曲》去了一號基地大門口的食堂,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布包,慢慢打開來,原來裏麵是一小疊流通券。

於大山從最下麵抽出一張兩元麵值的流通券遞了出去:“一份普通餐,一份首長特供,要加煎蛋的,另外再打二兩水果酒!”

“喲,老於這是發達了啊!”“於工頭是又要升官了吧?”

周圍一些排隊的勞工紛紛起哄,作為目前勝利港為數不多的三級勞工,於大山可是歸化民當中的明星人物,周圍不乏各種羨慕嫉妒的眼光。現在碼頭工地上一般勞工到食堂吃普通餐是不額外收費的,四兩雜糧飯加兩個素菜,但想吃葷菜得另外加錢,雖然價格便宜,但多數勞工還是舍不得花這錢,一周頂多開個一兩次葷罷了。

不過像於大山這樣的三級勞工,各種工餉加上崗位津貼,每個月的收入已經超過十元,是這些剛剛被納入本地民政係統的初級勞工收入的四五倍之多,在歸化民當中妥妥地屬於“高薪階層”,消費能力自然也要強得多。一份兩葷兩素,白米飯配鹹菜、肉湯和水果的“首長特供餐”,加上煎蛋足足就要一元錢,普通的勞工肯定是不具備這樣的消費能力,就算是於大山也隻能偶爾為止。再加上一角錢一兩的高價水果酒,這頓“豐盛”的晚餐隻能讓旁觀者們大呼土豪。

雖然海漢首長們的夥食水平看起來比自己吃的好得多,但並沒有人認為這有什麽不對,這在勞工們看來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更新最快最穩定)其實最初的時候食堂本來是一視同仁,並沒有將穿越眾和歸化民的夥食區別開,大家都是一樣吃大鍋飯,但後來隨著歸化民的數量越來越多,這種食物配給製度不得不在現實的壓力下進行了改變,人為地將穿越眾享用的一日三餐區別開來。

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由於民政部門對歸化民勞工采取了高福利待遇製度,一日三餐全部免費供應,而本地的高級食材如肉禽蛋奶等等的產出都還十分有限,完全無法滿足本地的人口增長速度。在經過民政部門的研究之後,也隻能屈服於現實狀況,按照穿越眾和歸化民的區分製定了不同的夥食標準,除了沿用過去的免費製度之外,同時也采用了部分收費的形式歸化民想要享受普通餐之外的菜品那就得掏流通券付賬。

隻要願意花流通券,哪怕是穿越眾專享的套餐也可以買到,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緩解了少數人的不滿吃不起好東西是因為勞工等級不夠,隻要好好工作,升到三級勞工以上,不就有足夠的流通券能享受一下首長們的夥食了嗎?

執委會認為,適當地拉開待遇差距不但不會引起民眾不滿,反而會在民眾心目中有效地樹立起海漢首長高大上的形象。當然,這樣做的同時要為普通民眾在這個社會體係中提供上升的通道,讓他們能看到通過自身努力獲得更高地位、更好生活的希望。這種上升的通道是陳腐的大明無法提供的,除非家中有人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當了官,否則永遠無法擺脫“民”的身份,但在海漢的治下,哪怕是大字不識的於大山,也可以通過自己在工作中的優異表現從平民百姓一步一步地往上升遷。

盡管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期內,歸化民乃至他們的後代的頭頂上會有一層看不到的玻璃板一直存在,不太可能直接參與到這個政權的掌管和決策當中,但對普通百姓來說,這種上升通道的存在就已經讓他們不會存有任何挑剔的心思了。

於大山咬著牙點了“首長特供餐”,心裏多少還是有點肉疼的這一頓飯可是花掉了他三四天的工錢了。在旁人羨慕的眼光下,於大山小心翼翼地端著兩個托盤到食堂旁邊的草棚裏尋了張空桌子坐下來。這個草棚也是專門為首長們用餐才搭建的,擺放了十來張桌子。配上桌子是為了便於穿越眾放下盛裝飯菜的托盤,一般勞工隻能端著普通餐的粗瓷大碗在外邊空地裏吃。而於大山能進到這裏吃飯除了他點了特供餐之外,還有他三級勞工的身份《海漢勞工管理條例》第七條明確規定,三級勞工不需提前報備就可進入一般非軍事性場所,如首長食堂、非軍工工坊等等。雖說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待遇,但對於普通的歸化民來說,能有資格與首長們坐在一起吃飯,這無疑也是一種身份和權力的象征了。

於大山坐下之後並沒有急著開動,而是端坐等待著。不一會兒便看到於小寶出現在食堂外,於大山連忙起身招呼他過來。

“爹,怎麽今天還買了首長特供餐?”於小寶眼尖,還沒坐下來就看到桌上的內容與往日不太一樣白米飯上蓋著焦黃的煎蛋,旁邊是油汪汪的紅燒肉和白斬雞,還有一支半尺長的香蕉,今天的首長特供餐內容可是相當不錯。

“爹給你買的,趁熱吃!”於大山笑眯眯地將托盤推到了於小寶麵前,把普通餐的大碗劃拉到自己這邊:“餓了吧?餓了趕緊吃!”

“爹,是有什麽好事發生了?”於小寶是個機靈人,心知自家老爹平時連針都舍不得買一根,每個月領到的流通券也幾乎是全存起來舍不得用,說是有什麽內部消息,日後首長們會給本地民眾統一修建住房,而且隻收成本,這流通券要留著到時候買房用。相比平時的節儉,今天自家老爹這暴發戶式的舉動實在太異常了一些。

於大山舉起酒杯不慌不忙地嘬了一口水果酒,這才將下午在執委會旁聽到的會議內容揀重要的給於小寶說了。末了於大山很是得意地說道:“這消息一公布出來,不知道多少人要搶破頭。上月船廠那個張船匠也是評上了三級勞工,他可有五個兒子,要是跟他張家爭,我們老於家還真有點吃虧。還好你老爹我動作夠快,已在寧先生那裏替你先報了名,寧先生一向都很關照你,有他替你說話,想必這個人選就跑不掉了!”

於小寶聽完哭笑不得道:“爹,這麽大的事,怎不先和孩兒商量?”

“商量個屁!”於大山放下酒杯斥道:“等我回來跟你商量完,黃花菜都涼了!施先生在廣州急著要用人,這事估計兩三天之內就會定下來,你回頭就把東西收拾收拾,等執委會的消息下來就盡快出發!”

於小寶將一塊紅繞肉夾到於大山碗裏,苦笑著道:“爹啊,去廣州可不是背著行李就走的,得坐好多天船才能到。”

“這事我知道。”於大山一筷子又把肉夾回到兒子碗裏:“買給你吃的,你又夾給我作甚……那位李公子來時候,我跟他船上的船工聊過,他們從廣州過來一路走了十多天,據說最快也得四五天的樣子。遠是遠了點,可是廣州啊!不比這崖州小地方強上十倍百倍?”

“可孩兒想念完小學課程之後便報名入伍當差去……”於小寶小心翼翼地說道。

“當差有什麽好!”沒等他把話說完,於大山便打斷了他的話頭,看看周圍似乎有人投來了注視的目光,於大山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實在太大了點,趕緊壓低了聲音道:“首長們組那民團你以為是鬧著玩的麽?又是鳥槍又是大炮,天天操練,比崖州的官軍還厲害。每次聽到兵營那邊放炮我心裏就慌得厲害,就怕哪天首長們跟官軍真幹起來了!”

“爹,那你覺得崖州的官軍打得過首長的民團嗎?”於小寶追問道。

“打得過才有鬼了!”於大山沒文化,但並不代表他一點見識都沒有,對於這件事他其實看得很明白:“崖州水寨已經被打得沒脾氣了,這巡檢司的老爺現在也跟坐牢似的,崖州那邊要是真想開打,隻怕討不了好去!”

“那要是首長們想開打呢?”

於大山聽到這話差點跳起來去捂於小寶的嘴:“你這小子別瞎說!這種事豈可隨口亂說!謀反大罪株連九族啊!”

於小寶臉上的神色倒是很鎮靜:“寧先生說了,今後執委會治下的地區,隻需要遵守執委會規定的製度,大明律在我們這裏並不適用。”

於大山握著筷子的手都有點抖了:“你不用說那麽多,首長們自然有他們的考慮,但你要進民團這件事,我不同意!”

於小寶見此路不通,趕緊換了個方向勸說:“爹,以前村裏的柱子哥現在就在民團二連,已經當了班長了,可以指揮十來號人了!”

“你爹我每天在工地上指揮兩三百號人都沒吹這個牛!”於大山很是不屑地反駁道:“照民團的編製,我這應該是也是個……連長了吧?”

“可民團當差隻要是升到排長,等退伍之後就直接升到三級勞工了。”於小寶不肯放棄,繼續說道。

“這麽說以後民團會出不少的三級勞工?”於大山先是愕然,接著便放鬆下來:“無妨,等這些人當完這幾年差,你老爹我早就升到四級,五級去了!”

“當完差之後還能分地,柱子哥說退伍之後就能包一塊地來種,期限好幾十年,省下了買地的錢,而且隻需繳納極少的糧賦給執委會就行了。”於小寶隻好使出了最後的絕招。封建社會普通民眾的終極追求就是地皮,上到皇親貴族,下到販夫走卒,極少有人能夠抵擋住這個**。

“這你小子就不知道了吧!”於大山很是不屑地搖搖頭道:“你老爹我升到四級勞工之後,一樣可以包地來種,民團排長退下來的隻能包三十畝,四級勞工可以包五十畝,你想想哪個劃算?”

於小寶雖然已經在小學上了幾個月的學,天天跟穿越眾混在一起,多少有了一些見識,但要說這些民政政策,他卻是不及於大山吃得透徹。

於大山能在短短幾個月當中就完成了三級跳,從普通平民升到三級勞工,除了民政部門的有意扶持之外,他自己的能力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民政部在農場公社發生騷亂之後就專門給歸化民幹部開了課,讓他們學習一些粗淺的管理技巧,作為重點培養對象的於大山自然也在此列。他雖然不識字,但並不妨礙他理解首長們傳授的那些管理技巧,其中最讓他認同的便是“要讓下屬們看到生活的希望”。

除了滿足吃穿住行這樣的基本生存需求之外,如何調動普通勞工的工作積極性,這一直是民政部門研究的重要內容,製定《勞工等級製度》、《勞工管理條例》之類的法規也是為了更好的實現這一目的。而將這些法規的內容灌輸到普通勞工心裏並幫助他們理解,這就不是穿越眾能夠手把手去做的事情了,必須要依靠於大山這樣的歸化民基層幹部去施行。

於大山在這個方麵做得相當好,不但自己努力把政策吃透,同時也不忘時時向自己管轄的勞工們宣講、解讀這些政策,讓他們看到未來生活水平逐步提升的可能性。像他這樣的工頭,既要抓生產,又要抓思想改造,表現出了出眾的能力之後,升職升得快也是有道理的。

於小寶辯不過自己老爹,索性把筷子一放道:“孩兒跟符力約好了,明年一起進民團,這一走豈不是要讓孩兒做言而無信之人?”

於大山斥道:“你還真是糊塗,符力想進民團,首長就真能讓他進嗎?他可是符山峒的繼承人,現在民團裏那麽多符山峒出來的黎人,符力要是進去當差,你說那些黎人是聽他的還是聽首長的?”

“這個……”於小寶還真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麻煩局麵出現,他和符力隻是一心想進民團去當兵,對於這些更深層的利益衝突和人際關係,在他們這個年齡顯然還考慮不到這麽多。

“你別想著好像隻有進民團當民兵才能出人頭地,要真是那樣,海漢首長們幹嘛不全都當兵去?施先生、寧先生這樣的讀書人不一樣在執委會裏做事嗎?”於大山恨鐵不成鋼地訓斥道:“我去求寧先生讓你去廣州,就是想著你以後能跟著施先生學點本事,今後在首長們身邊也算是有點用處,不比那隻會放槍放炮的民兵強上百倍?”

“可是……”

於小寶還想分辯,於大山的筷子頭已經落到了他額頭上:“說了這麽多你小子還聽不進去,非要打在身上才有用?盯著我幹嘛?趕緊吃,吃了跟我去王裁縫那兒,我下午就跟他說好了,給你小子做兩套新衣服,趕趕工應該能穿著新衣去廣州,等下過去把尺寸量了……你不用盯著我看,布料的定錢都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