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前方便是與海漢人約定見麵之處了!”
聽到這句話之後,鄭柞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朝旁邊躬身站著的管事道:“先前那艘白色怪船,可是海漢人的船隻?”
那管事應道:“小人前幾次與海漢人交易時並未見過那艘白船,不過據前些日子被海漢人送回來的七公子所說,海漢人的確是有那樣的怪異帆船,能在海上行駛如飛。”
鄭柞微微點了點頭,管事口中的七公子便是之前被海漢人送回升龍府的鄭林,要論資排輩,鄭柞和鄭林倒是同輩,鄭林在鄭家這一輩人中排行第七,鄭柞歲數還稍大一些。
鄭林被送回升龍府的時候,還帶回了海漢贈送的精鹽樣品和貿易的要求。對於正處於鹽荒的北越來說,這個消息無疑是雪中送炭,很快鄭家便派出商隊與海漢方麵接觸,並順利完成了第一筆兩千斤精鹽的交易。對其他人而言,海漢人或許不過是一群普通的外來海商罷了,買賣食鹽也隻是為了牟利而已,但鄭柞卻對這些人的來曆十分好奇,曾仔細地向鄭林詢問過關於海漢人的情況。
按照鄭林所說,這些海漢人是在七月間才在越南海岸出現的,他們用船隊在清化裝了一批難民之後便直接去了位於東北方向的某個小海灣建埠,然後用很短的時間就搜羅了數千本地人,在那裏開礦采煤。到他被海漢人送走的時候,那個港口已經成了一處頗有規模的市鎮,數千居民在海漢人的管理之下開始在當地過上了安穩有序的生活。
隻用一個多月的時間便在荒無人煙之地建成市鎮、港口,鄭柞認為這可不是一般海商能夠做得了的事情。而且按鄭林所說的情況來看,當地隻有精煤出產,並沒有建立鹽場,那麽海漢人運來交易的這些精鹽肯定是來自別處或許就是當地出產精煤所運往的目的地。
之後從海漢方麵又傳來了對方希望出售軍火的信息,這下鄭柞就有點坐不住了。如果是尋常的武器也就罷了,升龍府有官辦的兵器司,專門打造軍隊所用的武器,但對方可是說明了是賣火槍火炮,這玩意兒兵器司可造不出來。
現在的越南軍隊雖然並沒有開始裝備火器,但這不代表越南的軍方高層人士不知道火器的厲害。事實上從16世紀開始,各種較為原始的火繩槍已經通過各種渠道開始流入越南,但這種零星流入的數量根本不足以裝備軍隊,隻能成為少數權貴收藏的玩物。而越南的匠人一直未能掌握火槍的製造技術,這也直接導致了這種武器無法在越南國內進行大規模的製造。至於火炮就更為稀少了,升龍府僅有的幾門炮還是當初大明統治時期留下來的老古董,現在能不能用都難說。
鄭氏掌握北越政權之後,也有過購置火器裝備部隊的打算,但卻一直苦於沒有這樣的門路。那些能夠提供火器的西洋傳教士大多都在南部活動,南北開戰之後就已經在北方絕跡了。而北麵的大明顯然更不可能向升龍府方麵出售這樣的先進武器,大明皇帝恐怕巴不得越南國內亂成一鍋粥,然後派兵過來收拾殘局,重新占領這裏。鄭氏雖有強軍之心,但卻沒有合適的渠道去實現這個目標。
但海漢人的出現似乎讓鄭氏麵前出現了一絲曙光,這下鄭柞也不敢把與海漢人的貿易關係僅僅視作撈快錢的門路了,而是趕緊上報了父親鄭。作為北越軍政大權的實際掌握者,鄭自然也很清楚軍火買賣意味著什麽,既然現在有商人找上門來願意向北越出售火槍火炮,那至少得去看看是真是假。出於謹慎考慮,鄭不太放心讓外人去主辦此事,而是讓長子鄭柞親自跑這一趟,與海漢人接觸一下,看看對方究竟是什麽意思。
鄭家商隊這次派出的兩艘船都並非海船,因此在駛進港灣靠岸的時候,船體顯得比岸邊的兩艘福船小了許多。而鄭柞也注意到那艘白色的帆船一直在不遠處的海麵上遊弋著,這讓本來打算近距離觀察一下這艘船的鄭柞略微有點失望。
鄭柞下船登岸之後,首先注意到對方迎接自己這些人的服裝與明人有明顯的不同,幾乎全是及腰短衣,頭發也是短短的連發髻都沒有,應當便是鄭林所說的海漢人了。
鄭柞帶來的這個管事與錢天敦倒是已經在過去的交易中見過兩次,由他們分別介紹雙方的主角。陶東來聽到對方的身份時也是精神一振,雖然照大多數人的看法,越南不過是個番邦而已,但這鄭柞好歹也算是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這可是穿越之後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層次的曆史人物,可以說穿越集團的存在已經真真切切地開始影響到這個時空的曆史進程了。
雙方寒暄了幾句之後,陶東來便邀請鄭柞等人進入岸邊搭建好的帳篷中商談。落座之後,陶東來開門見山地說道:“關於貴方提出擴大食鹽交易量的建議,我方經過慎重考慮之後,認為剩下的三個月當中可向貴方提供二十萬斤鹽,等到明年可以把交易量進一步提高到每月十萬斤。這次我們的船隊帶來了精鹽三萬斤,稍後就可以驗貨交易。”
“這是為何?莫非貴方產不出我方所要求的數量?”鄭柞不解地問道。
“不僅僅是產量的原因。”陶東來不動聲色地否認了鄭柞的猜測:“是因為我們同時還要向大明提供大量的精鹽,我想鄭先生也能明白,大明所需的數量要遠遠多於貴方數倍。”
雖然在大明的私鹽銷售網絡尚未鋪開,不過這並不妨礙陶東來拉虎皮做大旗,先使勁吹上一記牛皮,反正現在對方也無法去驗證這種說法的真假。
鄭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想必貴方賣到大明的鹽,也並非走正經路子吧?”
陶東來搖頭道:“我們隻出售食鹽給正規商人,至於他們運去哪裏賣,怎麽個賣法,會不會向官府上稅,我們不知道也不會過問。路子正不正經,那不是我們的問題。”
陶東來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一直盯著鄭柞,這讓鄭柞的內心微微感到有點不安。他當然能聽懂陶東來這番話實際上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但總覺得對方在撇清關係之餘,似乎還有某種自己未能理解到的弦外之音。
陶東來見對方聽完之後沒什麽反應,心知對方大概是因為太年輕,社會經驗不足,聽不懂自己這隱晦的說法,當下隻好更為直白地說道:“我們海漢出售商品的原則,賺錢是第一位要緊的事情。不管是鹽還是別的東西,對我們來說都是買賣,賣給誰都是賣,區別隻是賺錢和不賺錢而已。”
這下鄭柞算是聽明白了,點點頭道:“如我方要求貴方在越南地區隻能與我方進行交易,閣下覺得如何?”
地區代理專賣權,這算是穿越集團向外擴展商貿活動的重要手段之一。因為海漢商品的供不應求,所以每一個與穿越集團有貿易關係的商人都希望能夠擁有這種排他性質的權力,以加大自己在地區內的競爭優勢。目前有羅升東、安富行、福瑞豐等個人或商號已經獲得了或大或小的不同等級地區代理專賣權,而每一個得到這種權力的商人,幾乎都已經賺得盆滿缽滿。
隻要北越鄭氏派來的人不是傻瓜,當然也應該能想到這種專賣權的作用有多大鄭柞雖然嫩了點,不過他還是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鄭氏雖然掌管著北越的軍政大權,但鄭柞並不打算用這種權力來威脅海漢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比如說讓鄭氏獨霸海漢精鹽的貿易渠道。海漢人是否會貨賣多家還是其次,關鍵是要是得罪了海漢人,對方不再向北越出售食鹽,那還真是一個很麻煩的事情,何況後續還有軍火的生意需要詳談。
看到對方還算是能跟上思路,陶東來心情也稍微放鬆了一點,開始向對方開出條件:“如果貴方能答應我方兩個條件,那麽我方就可以給予貴方今後在順化、廣治以北地區的商品專賣權。”
“什麽條件?”鄭柞很平靜地問道。他也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這種好處對方不可能平白無故地送給自己,既然是談買賣,那必然己方也是需要付出一些代價的。而且對方明確提出了“順化、廣治以北地區”這個概念,就說明對方對於現在國內的形勢非常清楚,說不定有可能還會派出使者去南方跟阮氏政權談生意。
一想到這個可能,鄭柞的心裏就有些發緊海漢人能向鄭氏出售的貨物,同樣也可以向阮氏出售,不僅僅是精鹽,或許還有他們所說的火槍火炮。
南方的阮氏據說已經攻下了占城國的大部分區域,而占城皇室權貴的財富大概也已經變成了阮氏所有,在麵臨北越軍事壓製的局麵之下,阮氏說不定真的會投入重金,向外求購武器。北越的將士們可不會希望在戰場上看到一支裝備了火器的南方叛軍,至少不該是用鐵製的刀槍去麵對那些足以擊穿盔甲的彈丸。
“我方提出的條件很簡單,第一,我方希望能在塗山半島……嗯,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設立商棧和港口,以便於我方堆放貨物、派駐負責商貿的人員,今後就可以比較方便地在這個地方與貴方進行交易了。”陶東來麵帶微笑地提出了第一個條件:“當然了,為此我方或許需要從本地雇傭一些勞工,並派駐一些武裝人員以維護治安秩序。這完全是為了以後與貴方的長期貿易合作而提出的方案,我想鄭先生應該不會反對吧?”
鄭柞沉吟了半晌,才不置可否地問道:“那第二個條件是什麽?”
“第二個條件是我方在東北方向所建設的黑土港,相信貴方已經知道了,希望貴方能夠承認其存在的合法性。”陶東來見鄭柞似乎並未聽懂自己的話,便繼續解釋道:“所謂合法性,包括海漢人在當地定居的權力,安南國百姓接受我方雇傭到黑土港定居的權力,我方在當地享有行政自主和法治裁判的權力。”
陶東來不解釋也就罷了,這一解釋,反而是讓鄭柞更加迷茫了。對方所說的這樣權那樣權,他連聽都沒聽說過,更不用說完全理解其中的含義。不過盡管如此,鄭柞還是大致了解了對方想要達成的目的海漢人似乎希望能夠讓他們在東北建立的那處產煤的港口獲得獨立的地位。
關於黑土港的安全問題,執委會是費了頗多的心思,從當初選址的時候開始,安全和對外防禦便是海外基地的重中之重。但迫於目前的實力,黑土港既無海上力量保護,也無岸防工事防禦,甚至連軍警力量也僅僅隻有百人左右,對內隻能起到維持治安的作用,對外的防禦力量可以說極其有限。
而隨著穿越集團與北越政權的貿易展開,對方肯定會注意到黑土港的存在。而北越政權會不會對這個釘在本國東北地區的釘子心懷不滿,誰都說不準。黑土港距離海防附近的出海口僅有四十海裏的航程,哪怕是以北越戰五渣的水軍也同樣能去到那裏,對黑土港來說外部的軍事威脅還是實際存在的。
因此執委會就想要接著貿易的機會,盡可能與北越政權達成相關的協議,將黑土港的存在合法化。哪怕這種協議隻是暫時性的,能夠保證當地三五年的和平也是好的軍警部有充分的信心能在那時候把任何膽敢入侵黑土港的勢力揍出屎來。
鄭柞沒有急著表態,而是開始思考對方提出這兩個條件的目的。陶東來的第一個條件在鄭柞看來倒沒什麽問題,這地方本來就荒無人煙,地形狹窄又種不了糧食,又沒有任何的出產,根本就沒什麽實際價值。這裏唯一值得稱道的大概也就隻有兩個天然的港灣比較適合船舶停靠而已,或許跨海而來的海漢人便是看中了這一點吧。至於在這裏建設商棧,派駐人員,鄭柞認為並不是什麽大事,今後雙方的交易可以在這裏定點進行,省下每次來回傳話的工夫,倒真是如對方所說的那樣方便了不少。
至於陶東來所說的武裝人員,鄭柞也沒往心裏去,哪個大戶人家還沒幾個看家護院的打手?海漢人既然要在這裏建商棧堆放貨物,那自然是要有一些護衛人員駐守在這裏的,這個要求聽起來非常的合理。
“貴方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在下可以答應,但這第二個條件嘛……”鄭柞對於陶東來所提的第二個條件卻是有些舉棋不定。
塗山半島這裏倒也罷了,海漢人不過是開個商棧,建個小碼頭而已,隨他們再怎麽折騰,這個地方就這麽點大,充其量就是大商棧和小商棧的區別而已。
但黑土港這個地方,其存在意義跟塗山半島可是不太一樣了。當地不但已經有數千民眾定居,而且還有源源不斷的煤炭出產,這有出產就等同於能生出錢,這種地方不劃歸到官府治下是說不過去的。而現在海漢人居然提出要把那塊地交由他們自己進行治理,這豈不是荒謬至極?至於說黑土港是由海漢人組織開發出來的,這個理由根本就沒在鄭柞的考慮之中不過一群海商而已,在我安南國地盤上修了些房子就想把那塊地都劃歸己有?沒門!
可現在的情況偏偏又不是那麽簡單,鄭柞倒是想一口回絕掉陶東來的這個條件,但他又不得不顧忌到回絕之後海漢人會對北越政權采取什麽樣的態度。現在對方出售的商品可不僅僅是精鹽了,甚至還有火槍火炮這樣的國之重器,來之前鄭已經反複叮囑過他,一定要確認海漢人所提供的武器是否堪用,是否能夠長期提供。至於其他的交易條件,鄭倒是說了可以酌情考慮,但這涉及到安南國的領土問題,這又該如何個酌情法?
鄭柞知道自己父親對於領土問題是十分看重的,現在北越阮氏一麵要打擊北部山嶺中的莫氏王朝殘餘勢力,一麵要討伐南邊的阮氏叛軍,歸根結底還不都是為了統一安南的領土。而海漢人的要求在鄭柞看來無異於分疆裂土的行徑,就算自己這裏應下了,到了老頭子那裏也肯定是過不了關的。
答應海漢人的條件,回去會交不了差,不答應吧,又恐得罪了海漢人,把現在好不容易有點眉目的軍火來源給攪黃了,鄭柞一時間真是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選擇。
良久,鄭柞才麵露為難之色道:“貴方提出這第二個條件實在太為難,請恕在下無法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