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能在不與大明開戰的前提下實現對某個區域的實際控製,海漢這些年已經做過了各種嚐試,對此也擁有比較豐富的實踐經驗。但其實也並不是像陳一鑫所說的那樣,隻通過貿易活動的滲透就能逐步掌控該地區,甚至完全架空當地官府。所有或明或暗的手段,都要以海漢強大的軍事實力為基礎,否則就算海漢再怎麽善於經營,也隻不過是官府眼中的一隻肥羊罷了。
海漢在福山縣的成功,首先便是得益於芝罘島軍事基地的存在,正是在建立了這個據點之後,海漢才得以在山東地區展開貿易活動。如果海漢現在要嚐試將控製區擴大至整個登州,甚至更大的範圍,那麽僅僅依靠貿易活動恐怕還很難順利達成目的。
不過在對外的宣傳中,海漢絕對不會提及自己使用軍事手段控製這些地區的做法。盡管馬東強的身份是陳一鑫的老丈人,但在談及這些敏感話題的時候,陳一鑫的說辭也仍是極為謹慎,以免日後老丈人向外轉達自己意思的時候讓人給拿了把柄。
馬東強倒是沒有被這個委任衝昏了頭腦,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麽能夠得到陳一鑫的信任,這種信任並不是源自自己的能力出眾,而是來自雙方聯姻後的利益關聯,父憑女貴才會得到海漢的大力扶持,享受到各種特別的優待。而這個山海會負責人的職位,當然也是這種特殊待遇的又一例證。
以馬東強的能力,如果隻專注自家產業,倒也還能在海漢的扶持之下不斷擴大經營規模,讓馬家逐漸成長為山東數得上號的民間豪商。但要讓他來管理一家商會,與山東各地方方麵麵的人物打交道運營人脈,這對他來說的確有些勉為其難了。
如果陳一鑫硬要把這差事交到他手上,那今後經營方麵出了什麽問題,或是山海會的運作效果不甚理想,這責任可都是要算在他馬東強身上了。
“賢婿,這安排……要不要再考慮考慮?你又長期不在山東,要是這山海會有什麽突發狀況,我連找個人請示都不方便。”馬東強考慮再三,還是很婉轉地表達了自己的憂慮。
陳一鑫倒是很淡定:“嶽父不用擔心,山海會的事務會有郝部長把關,如果有什麽棘手的事情,他也會代為處理。”
郝萬清是什麽身份,雖然陳一鑫從未明示,但時間長了馬東強倒也大致知道一些,知道這位爺所行之事有很多都見不得光,但其權限也相當大,就連陳一鑫也要禮讓三分。看樣子這山海會其實也是為郝萬清行事方便而提供的一個掩護,馬東強雖然是名義上的會長,但遇到重大事件,拍板的人卻可能是位於幕後的郝萬清。
不過這樣也好,有郝萬清在幕後擔著,馬東強也不用再擔心自己無法管理這個商業組織。不該自己去管的事,就裝作不知道好了。但陳一鑫已經坦承會像控製福山縣一樣逐漸對登州發起行動,這山海會的作用肯定就不隻是一個商會而已了。
在陳一鑫的規劃中,山海會的組建是海漢在山東擴大影響力的一顆重要棋子,同時也是海漢將實際控製區擴展到福山縣之外的一個必要條件。
目前登州府下轄有寧海州、蓬萊縣、黃縣、福山縣、棲霞縣、招遠縣、萊陽縣和文登縣,但當下若論富足程度,福山縣已經在短短幾年內拉開其他地區一大截了。而此次的山東大亂期間,登州遭受難民潮衝擊之後受到影響最小的地方,反而就是難民湧入數量最多的福山縣。
富足、安定,發展形勢一片大好,這些顯而易見的特點自然都是因為有海漢在背後操作。福山縣的良好運作為其他周邊地區提供了一個極好的範本,同時也會慢慢打消民眾對海漢的猜忌。雖然以和平的方式對其他地區施加影響力會比使用軍事手段所需的時間長得多,但以海漢目前在北方的投入狀況,也沒有足夠的兵力去占領麵積太廣闊的地區,這樣潛移默化的方式反而更為適合。
當然對於擁有特殊資源的地區,海漢所將采取的手段會更為直接一些。比如已經找到新礦脈的招遠地區,當地的黃金礦藏就值得海漢動用一些非常規手段了。不過目前在招遠縣仍有大量難民聚集,想開采當地的金礦還得等到本地社會秩序恢複正常之後才便於動手。
海漢在登州的這些動作,雖然瞞不過大明的耳目,但當下大明也已經顧不上跟海漢去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清軍這一次的入侵縱跨京畿與山東地區兩千餘裏,失陷的大小六十餘處,被擄走人口數以十萬計,物資錢財無數,對於交戰地區造成了極大的破壞。而明軍在長達半年的交戰中竟然未能取得一場像樣的大勝,卻折損了好幾萬兵力。
這一場戰爭雖然最後是以清軍主動退兵收場,但大明的形勢卻並未因為敵人撤退而好轉,京畿及山東有很多地方都變成了無人區,社會生產完全停滯,所受損的國力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得到迅速恢複。
而因為這場戰爭背井離鄉變成難民的人口,要比清軍擄走的還要更多。由於在冬季逃難過程中缺衣少食,很多人甚至都沒能撐到戰爭結束。按照最為保守的估計,大明在這場戰事中損失的人口也在四十萬以上。
此外難民潮所致之處,很多地方都根本無法負擔賑濟難民所需的糧食物資,這也導致了各種次生災害的爆發。僅在濟南府周邊的東昌府、兗州府、青州府等地,就發生了大大小小數十起的流民暴亂,甚至出現了上千流民聚集起來攻打縣城的鬧劇。
這或許有來自中原地區的農民軍勢力在暗中使壞,或許是僥幸存活下來的亂軍想趁火打劫,但客觀上已經是讓這些地區陷入了第二波的混亂。而官府也無從判斷哪些人是真難民,哪些人是潛伏其中的亂民,一旦發現不對就隻能用粗暴的方式來杜絕隱患,但這也往往導致了更為激烈的衝突。
這麽大的亂子,朝廷肯定要在時候追究責任,但這個鍋肯定不能由最高決策者來背,那就隻能清算各級地方官府抗清不力的罪責了。
原本這個背鍋的人選應當是製定應對策略的兵部尚書楊嗣昌,但這位楊大人又豈肯自行背鍋,便上書啟奏了地方各級官府和明軍的五大罪狀。
一是守邊失機,二是殘破城邑,三是失陷藩封,四是失亡主帥,五是擁兵觀望。於是經過他的推脫甩鍋操作,崇禎下旨處理了一大批替罪羊。
這其中包括了薊鎮總監中官鄭希詔,分監中官孫茂霖,順天巡撫陳祖苞,保定巡撫張其平,薊鎮總兵吳國俊、陳國威,山東巡撫倪寵,援剿總兵祖寬、李重鎮,及其副將以下至州縣有司,包括那位一心想在德州設立防線阻擊清軍的山東巡撫顏繼祖,共計三十六名官員以死罪論處。至於被貶被削的官員,數目更是幾倍於此,可謂是一場官場巨震。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原本曆史上在這場戰事中不幸戰死的兵部侍郎盧象升,倒是僥幸活了下來。這客觀上也得益於海漢早先向其提供的一些武器裝備,其中的二十門火炮幫助盧象升在最後關頭守住了賈莊,擊退了清軍的圍攻。隻是他上麵還有楊嗣昌這個家夥壓著,免不了也被硬塞了輕敵畏戰一類的罪名,如果不是實打實的幾百顆清軍人頭抵罪,那他的兵部侍郎職位估計也會被貶了。
處置了這麽多的官員,但朝堂上真正的決策者卻毫發無損,這就相當於是在詔告天下,輸掉戰爭的是各級地方文武官員,而不是朱家統治下的大明。
而這一口氣騰出來的幾十個高級官位,自然也是引來了許多人的覬覦,圍繞這些官位所展開的勾心鬥角和利益交換,讓整個朝廷的注意力根本就沒有放到本可以左右局勢的海漢身上。
沒有人敢在朝堂上提及為何當初清軍入侵,大明不及時向海漢請求支援,如果海漢能像救助朝鮮那樣派出軍隊入明作戰,那麽依托京畿地區的縱深防禦帶,也未必就不能把清軍擋在京城以北的山區。
如果追究此事,那就是在打崇禎的臉,因為當初否決對外尋求援助的人,正是崇禎皇帝。但實際上在長達半年的交戰中,明軍為數不多打得比較像樣的戰鬥,參戰部隊幾乎都或多或少地使用了海漢出產的武器。
特別是僥幸在巨鹿賈莊逃過清軍圍攻的盧象升部,所裝備的二十門海漢火炮和四百支海漢出產的火槍,在與清軍的交戰中發揮出了相當不錯的作戰效能,讓兵力占據絕對優勢的清軍最後不得不主動放棄了對賈莊的圍攻。
這樣的戰績雖然沒能在戰後得到朝廷的公開嘉獎,但像盧象升這樣的親曆者又豈能不知自己擊退清軍的秘訣是什麽。所以在清軍退兵之後,他也上書朝廷,建議讓兵部聯係海漢,大批購入海漢武器,並聘請海漢軍官操訓明軍,以演練更為先進的火器戰術。
然而兵部尚書楊嗣昌卻明確反對盧象升的提議,他的理由是海漢雖然是名義上的軍事盟友,但如今卻公然占領著大明多處領土,而且絲毫沒有要將這些地區的控製權歸還大明的打算。此外海漢還別具用心地裹挾了安南、朝鮮這些傳統的大明藩屬國,讓這些小國脫離大明的藩屬體係,實在是有損天國上朝的權威。
而對於盧象升一直大力推薦的海漢武器,楊嗣昌也聲稱完全可以可以讓工部的軍器局、兵杖局、火藥局等部門對海漢槍炮進行仿製,而無需在軍費緊張的狀況下還動用巨額錢財去購入海漢武器,盧象升堅持要購買海漢所產武器,恐怕是要從中收受好處雲雲。
崇禎一琢磨,似乎也的確是這個道理,如今國庫空虛,要購買昂貴的海漢武器,那恐怕又得向民間加征賦稅,但既然這些武器能仿製,那我何必還要花高價買。至於盧象升的建議到底是發自肺腑還是為了私利,崇禎也懶得去琢磨真相,他隻希望能夠盡快讓大明的邊防部隊都裝備上更好的武器,將北方的惡鄰堵在國境之外,這樣才能有時間休養生息,恢複國力。
崇禎與楊嗣昌都是不懂兵工技術之人,又沒有親自上過戰場見識海漢武器的作戰威力,所知的一切都是來自於各種書麵和口頭匯報,能作出準確的判斷就見鬼了。更何況楊嗣昌此人私心頗重,一心要打壓盧象升,以免被他拿了戰功之後頂掉自己的位置,又豈肯讓朝廷動用資源去提升盧象升麾下部隊的戰鬥力。
於是在這樣的狀況下,盧象升的提議也完全沒能獲得朝廷的重視,倒是楊嗣昌提出的加征練餉方案,沒費什麽周折就獲得了崇禎的首肯。
楊嗣昌建議宣府、大同、山西、延綏、寧夏、甘肅、固原、臨洮、遼東、薊鎮,及保定、畿輔、山東、河北各鎮,由各總鎮、巡撫、總兵分練精兵,東西策應,聞警即至。至於所需的軍費,就通過增加民間賦稅來獲得。
於是原本就要加征遼餉、剿餉的地方,如今又得再增加一道練餉,全國為此要向民間多征收七百三十萬兩白銀,而幾種加征的戰爭賦稅算在一起,竟然高達一千六百七十萬兩。這讓無數原本就已十分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特別是中原農民軍活動頻繁的地區,有更多的民眾會因為無法負擔這些餉銀而被迫加入到造反的隊伍中。
當然這些長遠的弊端暫時還未顯現出來,隻有極少數有識之士會意識到這樣壓榨民間的後果。但朝堂上的看法是要不顧一切先擋住清軍的年年入侵,再來慢慢解決內部矛盾,所以也根本沒人能說服崇禎優先考慮這些措施所帶來的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