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經貴去年來三亞的時候便遠遠見過這種吐著白煙在鐵製軌道上前進的怪物,隻是當時他並不理解這東西的運行原理,想來應該是海漢人手中掌握的又一種神奇法術。複製網址訪問而這次來到三亞所住的營地,每天也可以聽到火車進出車站時拉響的汽笛聲,如今在近處看到停在站台旁邊的火車頭,阮經貴才真的意識到這玩意兒有多龐大。不過此時尚未到發車時間,他們也隻能先在站台上看著這個大家夥趴在鐵軌上一動不動。

“個頭真是大啊!”阮經貴忍不住輕聲歎道。

阮經文也在旁邊歎道:“這黑鐵疙瘩所用鐵料,須以萬斤計,所經之處都得鋪設鐵軌,更是不知要用去多少鐵料,海漢人有如此之多的鐵料可用在這種地方,也難怪軍力強於安南了。”

阮經文雖然是貴族出身的軍官,但他也並非什麽都不懂的紈絝子弟,鐵料對於一個政權來說意味著什麽,他還是比較有數的。如果當初順化朝廷治下能有海漢這種程度的鐵料出產,那早已經自己開爐煉鐵鑄炮,海漢民團想要拿下順化城,起碼要麵對幾倍數量的守城大炮,守軍也就不至於在短短一個月的交戰中就徹底敗下陣來。

當初在麵對海漢軍的攻勢時,所有南越軍官都不得不感歎對手的裝備強悍,幾乎清一色的火槍手,再輔以大量的火炮,這讓大部分軍隊還處於冷兵器水平的南越軍隊簡直無從抵抗。而這樣的列裝所需用來製作武器的大量鐵料,也是南越所難以企及的程度。在南越軍隊還在為鐵料來源發愁的時候,海漢人卻已經奢侈地將鐵料用在了鋪設道路上,這種巨大的實力差距簡直就讓人絕望。

“當初若是我朝高官親自來這裏見識過海漢人的實力,最後又豈會選擇以戰爭來解決爭端?”阮經貴輕輕搖頭歎道:“朝堂諸公並非舍不得割地求和,北邊能給的條件,我們也一樣能給,隻是諸公始終不願相信海漢人的實力,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們隻是收了北邊的錢才會幫北邊打仗,隻要北邊拿不出錢了。海漢人就會自動退出戰場……糊塗啊!殊不知海漢人發動戰爭的目的是為了土地和人口,從北邊收錢隻是順手而為之的舉動,當初朝廷若是遂了他們心意,一切都還有談判餘地,何至於鬧到如今國破家亡的程度!”

“可是當初海漢人提出的和談條件是讓朝廷放棄國體,這如何使得!”阮經文不以為然道:“放棄國體,那還如何談其他條件?”

“為兄當時也是與你一樣的想法。認為國體是我順化朝廷之根本,萬萬不可放棄。”阮經貴長歎了一口氣道:“後來回想。海漢人想要的哪裏是什麽安南統一,而是要讓安南有一個順從他們意誌的朝廷來統治而已。”

“此話從何說起?”阮經文也是第一次聽到兄長說出這樣的觀點,不由得追問道。

“你可知南邊的占城國為何突然起兵向我朝討要領地?”阮經貴話鋒一轉,反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

阮經文人也不笨,眼珠一轉便想到了其中關鍵:“你是說海漢人有意給占城撐腰,其實不單單是為了和我們做對?”

在海漢向南越發起進攻之前,南邊的占城國已經率先向南越宣傳,並且在接連幾次戰鬥中擊敗了南越軍隊,而他們所使用的武器正是海漢所出產的火繩槍。在阮經貴看來。正是由於海漢的介入,占城才能有這個膽子跳出來跟南越翻臉,而海漢人扶持占城的目的,恐怕不僅僅隻是為了給南越朝廷找點麻煩而已——給安南製造一個對手,以此讓執政者繼續保持對海漢的依賴,才是最根源的目的。

雖然已經是後知後覺,但阮經貴能夠想明白這中間的利益瓜葛也已經相當不易。阮經文被兄長幾句言語點撥之後。也恍然大悟道:“所以他們想要的並不是南北統一,而是要朝廷的順從?”

“可能連順從都用不著,海漢人並不喜歡趕盡殺絕,隻要肯跟他們合作,很多事情都有談判的餘地。”阮經貴歎道:“他們去年攻打會安的時候,跟葡萄牙人還真刀真槍地幹過。一轉頭居然兩家就坐在一起談生意了。為兄去年來這裏和談的時候,葡萄牙人的代表還特地幫他們來勸過我。海漢人就是一幫重利輕義的商人,隻要利益相關,沒有什麽是他們不能拿出來談的。”

阮經文愕然半晌才道:“早知如此,又何必打這一仗,看到海漢兵臨城下,朝堂高官們就應該審時度勢。找海漢人和談才是啊!”

“那時候已經為時已晚!”阮經貴搖搖頭道:“若是海漢尚未發兵之時,或許此事尚有談判餘地。但他們調集數千人跨海而來,這開銷得多大?海漢民團攻到順化城下的時候,就已經沒有達成城下之盟的可能了。不破順化,他們又豈會甘心收兵!”

兩兄弟在站台上長籲短歎一陣,也知道這已經是無可更改的現實,無論南越朝廷當初選擇對抗還是順從,最後都免不了被海漢擺布的下場,最後打這一仗,也不過是徒增雙方的消耗而已。南越朝廷選擇了一種更為壯烈的方式來退出曆史舞台,但對於失敗者而言,他們的行為最終也隻會被後人當作錯誤的教訓。

“往後退往後退!”有穿著黑衣的警察走過來,揮動手裏的警棍示意站台上的這些等車的人退出到一定的安全距離。

站台上的蒸汽機車頭已經完成了加煤預熱,嫋嫋蒸汽從排氣管裏不斷地排出,在站台附近形成了一道霧氣屏障。穿著藍布工作服的火車司機昂著頭快步走來,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爬上了火車頭的駕駛室。

在火車線路通車初期,駕駛火車的工作還是由交通部的幾個穿越者來完成的,不過這種蒸汽機的駕駛非常簡單,在經過半年的培訓之後,首批十名歸化民司機便上崗接過了這個工作。如今整個鐵路係統的運行和維護,一線人員全部都已經換成了歸化民。

帶領這批新移民的民政局幹部向站台工作人員出示了票據,然後便招呼阮氏兄弟等人上車。這一列火車隻掛了一節載人車箱,另外三節車皮都是拉著從港口卸下要運往田獨工業區的各種生產原材料。大概也是吸取了前期的運營教訓,現在載人的車廂都是掛在整列車的最後一節。以免讓乘客全程被煤煙和蒸汽給糊一臉。

眾人滿懷新奇地進到車廂中,但這裏麵的陳設卻的確讓人有些失望,空****的車廂裏除了長條板凳之外就什麽都沒有了,而地板上也是厚厚的一層煤灰,看起來甚至還遠遠不如移民隔離營區的宿舍幹淨。

阮經貴略帶嫌棄地用袖子拂去長凳上的塵土,才勉強坐了下去。如果不是知道現在要去的勝利堡距離這裏足足有十裏路,阮經貴真的不太願意乘坐這種髒兮兮的交通工具。

阮經文則沒有他兄長這麽講究。左看看右看看,根本停不下來。這車廂也沒有專門的窗戶。就隻是在原本敞篷的貨車車皮上支起了一個竹木結構的頂棚而已,四麵八方都可以把頭探出去張望,倒是很適合阮經文這種好奇心重的人。

這車廂裏除了他們這批新移民之外,其他的乘客幾乎都是穿著藍布短衫工作服的歸化民。這些人顯然已經習慣了從移民隔離營區出來的這些新人在這裏上車,因此對他們的存在並不是很在意,自顧自地聊著天。

等了片刻,這列火車還是沒有啟動的跡象,坐在阮經貴旁邊的一個黑臉漢子便躁動起來,將頭探出車廂向站台上的工作人員問道:“怎地還不發車?這害人遲到可是要扣工餉的!”

那工作人員擺擺手道:“別急。有首長要乘車,在調車皮。”

黑臉漢子聽了之後便沒有再追問下去,悻悻地縮回頭坐回到自己位子上。阮經貴問道:“這位兄弟,為何首長乘車還需另外調車皮?這裏明明還有很多空位啊!”

那人笑笑道:“新來的移民吧?”

阮經貴不明所以,還是點點頭沒有否認。

“首長坐的車皮可比我們坐的這種要好得多,這裏髒兮兮的,首長們怎麽坐?”黑臉漢子這才給他解釋了其中原委。

阮經貴又問道:“那要是因此耽擱你上工的時間。可有什麽補償?”

“上工也不忙這一時半會,再怎麽忙,能有首長們忙嗎?”黑臉漢子對此倒是沒什麽怨氣。

又等了片刻之後,果然在這節車廂後麵又加掛了一節很短的車廂,阮經貴目測大概也就兩丈長左右。不過這節短小的車廂顯然跟自己所乘的這節貨車車皮改造的平民版有著明顯的不同,車廂連同車頂顯然都是整體結構。而且車廂的窗戶都是玻璃製成,行進過程中可以完全將煤灰和水氣隔絕在外。

接著阮經貴便看到幾名海漢人進入了後麵的車廂,而跟隨他們上車的還有好幾個背著短槍的灰衣民兵。阮經貴不問可知,這些民兵肯定是保護車廂中那些海漢人的親兵了。

待這數人上車之後,終於火車拉響了出站的信號汽笛,有幾個移民毫無防備之下,被嚇得一屁股翻坐到地板上。惹來了那些歸化民勞工的一陣哄笑聲。

火車出站之後,首先路過的地方便是位於鹿回頭半島與榆林半島之間的造船廠廠區。從火車上便能清楚地看到,在海岸邊佇立著數個船台,每個船台上都有一艘製造進度不同的海船正處於施工狀態。以阮經貴從事海上貿易的多年經驗,他所看到最小的船也已經超過了四百料的水準。如此之多的大型海船在這裏晝夜不停地進行建造,似乎也能從側麵說明了海漢人為何能夠製霸安南與大明瓊州島之間的這片海域。

在經過了造船廠之後,便進入了榆林港的港區,往港灣裏望去,岸邊密密麻麻地全是各種倉庫、商棧和堆放如小山一般的貨物,而碼頭上則是停靠著大大小小的海船。去年榆林港的每日進出港船隻數量不過五六艘,而現在這個數字已經又翻了一倍,每個月到港的外來商船已經過百艘,不知不覺便拿下了瓊州島第一商港的位置。與這裏的繁榮景象相比,阮經貴也不得不承認過去讓順化朝廷引以為傲的會安城完全就隻是個鄉下碼頭而已。

在經過長達五裏的港區之後,火車便開始減速進站。這一站是勝利堡站。也是阮經貴等新移民此行的終點站。民政幹部招呼眾人下車,在站台上集合整隊。阮經貴注意到在這裏上車的歸化民勞工數量更多,將原本有些空的車廂塞得滿滿的,後麵有些擠不上來的人隻能爬上了貨車車皮。這些勞工在這裏搭乘火車將去往地處內陸的田獨工業區,而這條線路剩下的路程還有足足二十裏,搭乘火車也是他們每天上下班最快捷的一種交通方式了。

這批新移民當中除了阮經貴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來到三亞的政治中心勝利堡。在看到勝利堡的威武外觀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視覺上的衝擊。雖然勝利堡的城牆高度還不及順化城。但這城牆上密密麻麻的炮台豁口和外形古怪的碉堡式城樓就足以讓這些人感到震驚了。

“現在你們先跟著我去移民事務局辦理登記手續。”民政幹部在前麵帶路,將他們帶到了勝利堡旁邊的一棟磚石建築前。

其實在他們抵達勝利港入住隔離營區的時候,就已經進行過一次身份登記,而現在隻是再核對一下身份,並讓他們領回各自的行李和其他個人物品。

阮氏兄弟的行李倒是不算太多,而且他們在進入隔離營區之前,便由阮經貴做主,將所有的金銀都交給了民政幹部拿去兌換流通券。但當他們簽字領到一疊紙幣流通券的時候,心裏還是難免有些惴惴不安。阮經文禁不住低聲嘀咕道:“真金白銀換了這麽幾張紙頭。這真能用得出去?”

阮經貴安慰道:“放心好了,海漢人治下地區都是用的這種流通券,就連買房都能買到,沒什麽好擔心的。再說這紙頭還方便攜帶,不似金銀那麽容易遺失。”

話雖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塊布頭將這疊流通券包了起來放入懷中,隻留了兩元零錢在外麵以備不時之需。

“阮經貴、阮經文。個人物品清點完了嗎?有沒有什麽遺漏?”民政幹部問道。

“沒有沒有,數目都對。”阮經貴連忙應道。

“沒有遺漏就在這裏簽字畫押吧。”民政幹部將紙筆推過去,阮經貴拿起來在“簽收人”字樣處寫下了自己兩兄弟的姓名。

“這個是你們的臨時身份證明,外出時需隨身攜帶,如果沒帶在身上又恰好被警察查到,那就會蹲小黑屋的。明白嗎?”民政幹部一邊說,一邊將穿著麻繩的兩塊牌子遞給了他們。

阮經貴雖然不太懂得小黑屋是什麽東西,但聽這口氣肯定不會是什麽好的所在。當下趕緊接過來這小牌子,入手冰涼而堅硬,竟然是上好的精鋼所製,上麵有一排符文,但阮經貴卻一個也不認識。

這種臨時身份牌是仿造狗牌的設計。上麵的符文其實就是一排阿拉伯數字編號,每個編號都對應一名尚未取得歸化籍的新移民,前三位編碼代表居住地點,後三位代表所屬工作單位,查身份牌的警察隻要核對其號碼,就可以知道該移民的居住區和工作單位等信息了。等該移民在通過考察期取得歸化籍的時候,這種臨時身份號牌將會進行回收,發給下一批新移民使用,而該歸化民則將取得製作更精良的永久身份牌。

這種身份證製度對於維持社會秩序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沒有身份牌的外來人口在很多地方都會受到出入限製,而一些施行軍管,但又有歸化民員工的單位,也可以用這種身份牌來進行權限標識。這種身份牌全是鋼鐵製成,再用水壓衝**衝出號碼,外界是很難仿造的。

“都領到身份牌了吧?掛到你們脖子上,睡覺的時候才能取下來,睡醒了就立刻戴上,記住了嗎?”民政幹部叮囑完之後,便讓眾人各自帶著行李,到旁邊一間辦公室外排隊等候。

在這裏辦理的是新移民的工作單位和住宿地的分配。這些人被分配的單位各有不同,駐地也不僅僅是限於三亞地區,最遠的甚至還有被分配去廣東的番禺縣——這是一名郎中,據說其治療各種熱病很有一套,於是便被醫療部門提前挑選出來,將被送去番禺的李家莊移民基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