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你不用慌張,兩位首長也就是想看看你的本事如何,不會為難你的。”羅升東一副誌得意滿的神情,對微微有些失神的武森招呼道。

對於如何考評武森這個降將的職業技能水平,軍方還是動了一些腦筋的。以海軍現在列裝的戰船來說,船上的一切行動都是按照海軍指揮部一幫老海狗製定的標準化操作規程來進行,像武森這樣的外來人員上船之後根本就無從著手,別說把船臨時交給他指揮,恐怕讓他在船上幹個甲板水手都有點困難——這船上的帆索係統看起來雖然結構簡單,但要熟悉其操作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完成的事情。

至於要跟下層甲板聯動的作戰係統、舵輪係統,那都得在戰船上訓練過一段時間才能掌握其中運作規則,武森這個外行就更弄不明白了。總之如果要考武森的駕船、指揮技術,海軍的戰船肯定是不適合的,而王湯姆認為即便能夠把武森吸納進海軍,短時間內也沒有可能把某艘戰船交給他去進行指揮。

於是考核的重點,便放到了武森的其他航海技能方麵,如對海況、風速、風向、航向、航行速度等外界條件的直觀判斷,這些都是作為一名海軍指揮所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而現在海軍的基層士兵當中絕大部分人卻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也正是因為如此,武森曾經的水師參將身份才會得到相關部門的足夠重視。

而在這個過程中,羅升東無疑就成了很好的參考標準。以專業技能水平而言,羅升東還算是比較稱職的海軍軍官,也對得起他屁股底下的參將職位。自從前年開始在海漢這邊接下了私鹽販運的買賣之後,羅升東負責的船一次都沒有在航程中出現過問題,航海技能甚至比海運部下屬的一些半路出家的穿越者船長還強出不少。

戰船駛出勝利港之後,便一路向南,王湯姆親自指揮戰船,在途中不斷地發出指令,修正航向。而羅升東和武森必須在行進的過程中自行判斷出航速和航向,並繪製大致的航線圖。這種考核方式雖然不涉及船隻的操作和指揮,但難度係數卻相當大,就算像王湯姆這種經驗豐富的老海狗也不敢百分百擔保自己能完全精確地繪製出行進航線。

有了羅升東這個參照物之後,武森的實際水平就比較容易判斷了。羅升東的實際表現的確要稍勝一籌,對於各種外界條件的判斷準確度要優於武森,但王湯姆和孫長彌都認為這是占了主場的優勢。畢竟他在這片海域已經混了多年,並且羅升東還多次乘坐過海漢戰船。對於船上的運作有一定的了解。如果把考核地點換到安南海岸附近,把船換成普通帆船,那所得的結果很可能就會兩人對調了。而如果以現在海軍的指揮官平均水平為基準來衡量,那武森的表現倒是已經超過了海軍現役的大部分基層軍官,當個二把手大副基本是夠用了。

到當天中午,這艘船已經駛入到外海,憑肉眼看不到勝利港外虎頭嶺的山崖了。武森從出港後就已經注意到海漢戰船的航速遠非傳統帆船可比,平均行進速度至少差了一倍,想必是跟船上奇怪的帆索係統和狹長的船型有一定的關係。而且這艘船除了航速快之外。轉向也非常靈活,往往是王湯姆的命令剛剛下達,武森就能感受到船身的傾斜變化。武森注意到這艘船的方向似乎是用一個直徑兩尺多的木輪在操作,看起來非常輕鬆,隻需輕輕一撥就能改變船的方向,煞是奇妙。

但王湯姆所下達的指令卻讓武森感到一頭霧水完全聽不懂,什麽左舵十。右舵十,武森根本就不知這是何含義。而在這個環節上,羅升東就具有了明顯的優勢,他以前搭乘海漢戰船的時候便對此產生了興趣,還專門請教過王湯姆等人,弄明白了這種指揮方向的口令究竟是什麽意思。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根據王湯姆下達的命令,來輔助判斷船的航行路線了。

第一階段的考評到中午便告一段落,王湯姆下令放緩航速,放飯就餐,隨便趁著這個時間和孫長彌單獨總結一下上午的測試結果。

武森也在此見證了海漢軍團的“奢靡”一麵,因為這船上的夥食居然比他過去這些日子裏所吃到的東西好得多。每個人的飯碗中都有以海產為主的肉食,並且武森吃得出其中明顯加了某種或者某幾種香料。另有清炒的新鮮蔬菜,餐後竟然每人還有一個水果。武森覺得這頓飯要是放在勝利港的景觀大道,多了不敢說,兩元流通券肯定是要的。這船上連水手帶戰兵起碼是六七十人,日常一頓飯就得吃掉好幾十兩銀子了,哪像當初他所帶的南越水軍,人均一個月的夥食費都不到五兩銀子,夥食水平跟海漢海軍比起來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也難怪打起仗來表現差那麽多了。

武森見羅升東端著大碗坐在旁邊吃得起勁,忍不住便問道:“羅兄,這海漢海軍的飯食,是每日都是如此,還是今天因為兩位首長駕臨,才特地加餐了?”

羅升東抹了一下嘴道:“哪會每日如此,武兄莫要多想。”

武森剛鬆了一口氣,便聽羅升東接著說道:“這也就是平時的訓練餐而已,據說打仗的時候比平時夥食更好,隻可惜我身份比較特殊,沒法跟著海軍一起出征打仗,倒是還沒有見識過海軍這邊的戰時飯食究竟如何。”

武森一臉不信道:“羅兄莫欺在下初來乍到,不熟海軍的狀況,這海軍消耗之大,在下也是懂的,聽說這海漢戰船一艘就要幾萬元流通券,平時不打仗也得養著這些水手船員,這吃喝費用上豈會不加以控製?”

“控製?”羅升東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邊道:“這就已經是控製之後的結果了。海漢民團多有錢,你老兄現在根本就沒有認識,要不是身上還披著這身官皮,暫時不得脫身,說不定我羅升東也早就投了海漢了!”

兩人正閑聊著,有船上的水手捧著一個一尺來高的玻璃罐子過來了:“羅爺,武爺,這是後勤部新出的泡菜。我們孫總說也請你二位點評點評!”

武森嚇得差點把手裏的飯碗掉下去——倒不是因為孫長彌給予的特殊照顧,畢竟泡菜這東西又值不了幾個錢,他所驚訝的是海漢人竟然奢侈到用玻璃罐子來裝這不值錢的玩意兒。

羅升東卻不以為意,道謝接了過來,打開蓋子往武森碗裏撥了幾塊,然後又給自己撥了幾塊。

武森忍不住問道:“不過泡菜而已,竟用如此貴重的器皿來裝。要是船上顛簸,打碎了豈不可惜?”

羅升東笑笑道:“在你們安南國。這種玻璃器一定賣得很貴吧?”

“這玻璃罐做工雖然有些粗糙,但這種尺寸,起碼要五十兩銀子以上!”武森似乎並沒有聽出羅升東語氣中的調笑意味,很認真地答複道:“在下一個月的餉銀,也隻夠買一個海漢出產的玻璃碗而已,想買這麽大的罐子是決計不夠的。”

“這玩意兒也隻有外麵的人才會把它當個寶!”羅升東一臉傲然地評價道。他對於海漢生產玻璃器皿的狀況還是比較了解,也知道這東西其實生產起來並不困難,並且成本低得嚇人。勝利港軍營旁邊不遠的山坳裏就是玻璃車間,羅升東有幸曾去參觀過一次。對於車間外麵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玻璃渣印象非常深刻。施耐德曾經很自豪地對他說過,海漢有兩種可以幾乎無限擴大產能的產品,一是食鹽,二就是玻璃製品了。而這兩種產品也成為攻無不克的敲門錘,任何地方的商人都不會拒絕它們的進入,甚至連一直與海漢處於交戰狀態的南越地區也不例外。

武森此時當然也感受到了羅升東那種看鄉下人一般的目光,當下辯解道:“在下隻是覺得這麽做不值當而已。這泡菜完全可以用瓦罐來裝啊!”

“在海漢內部,這玻璃罐子並不比瓦罐值錢,而且用玻璃罐有個好處,就是不用打開就能看到裏麵裝的泡菜有沒有壞掉的跡象。”羅升東指了指甲板道:“下麵船艙的光線不強,如果是使用瓦罐,很難看清罐子裏的狀況。用這個玻璃罐就方便多了。”

“海漢人用玻璃罐子裝泡菜,就為了這麽個原因?”雖然羅升東的解釋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似乎又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是啊,就是這麽個聽起來很操蛋的原因。不光是泡菜,你今後有機會去船上的廚房看看,用玻璃器盛裝的東西多了。”羅升東笑笑道:“這條船上裝的玻璃壇壇罐罐,照市價起碼價值上千兩銀子。但那有什麽辦法?管錢的施總說了,有錢,任性,有錢就是任性!”

武森對於這樣的論調隻能感到無語,連不服的心思都生不出來。海漢人的富有並不僅僅表現在他們能為自己的軍隊裝備最好的武器,甚至連船上這些看不到的角落裏所使用的東西,海漢人也並不吝嗇用上最好的一種。這已經不是他一開始所認為的奢侈,而是海漢人為了提升船上人員的戰鬥力所做的細致工夫。這些隱藏在船艙中的壇壇罐罐永遠都不會出現在戰爭過程當中,但它們又實實在在屬於海漢海軍戰鬥力的一部分,就算是這些最基本的細節,曾經的南越水師也遠遠趕不上對手。

一方麵,武森為自己的舊主感到悲哀,即便南越水師再強大幾倍,恐怕也很難在海漢海軍這樣的對手麵前占到什麽便宜。另一方麵,作為自己的新雇主,武森又覺得自己今後的前途似乎能看到一點光明了,畢竟如此強大的一支水上部隊,在武森的認知範圍內幾乎是無敵的——除了某支據說遠在福建的海盜勢力之外,但那麽遠的地方,也不足以對現在的海漢勢力造成實質性的威脅。

阮氏兄弟此時匆匆從艙房中出來,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喜意,走到近前朝武森拱手道:“恭喜武兄!”

武森連忙起身應道:“在下喜從何來?”

阮經貴道:“適才王將軍和孫總叫我們兄弟二人進去,仔細過問了武兄的家庭出身背景,王將軍還親筆作了紀錄……武兄,看樣子王將軍是有意要重用你啊!”

阮經文也興奮地接著說道:“小弟在旁邊聽兩位首長談論你上午的表現,評價很是不錯,看樣子過關沒問題了!”

“此時議論結果為時尚早,莫讓首長們知道了反而不快。”武森聽了這些話自然也很開心,不過還是盡量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很平靜地回應道。

“沒這麽快的。”旁邊的羅升東放下空碗,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給這三個安南降臣潑了一盆冷水:“就算過了技能考評和政治審查,也沒那麽快就能得到任命,起碼得先去勝利港軍校接受兩三個月的軍訓,才會有入職的可能。”

武森不太明白什麽叫做“政治審查”,但羅升東這話裏的意思倒是很清楚了——他想直接進入海軍。並不是眼下馬上就能達成的事情,還必須先經過一段時間的培訓才行。

武森當下便朝羅升東作揖道:“看來羅兄對此知之甚多。還請指教一二。”

羅升東道:“指教說不上,但可以大概說說我所知道的情況。這海漢民團的規矩跟大明不太一樣,跟你們安南肯定就差得更多了,我聽說你們那邊的兵都是開戰前臨時從地方上抓起來的民夫……跑題了跑題了,說正……”

羅升東這兩年裏泡在勝利港的時間越來越多,而對於海漢社會體係各方麵的了解也越來越深入,雖然他到目前看來也沒有加入海漢民團的希望,但這並不妨礙他在私下裏通過各種渠道搜集關於海漢民團的信息。這倒不是羅升東打算搞什麽間諜活動,他現在已經是死了心要跟著海漢走到底了。大明武官的職位,執委會需要他幹就繼續幹下去,如果執委會哪天通知他從這個位子上下來,那他大概也會立刻給朝廷打病退申請報告。之所以搜集民團的信息,一來是因為他的軍人身份,始終會對這些事情比較關心,二來也是想著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改換門庭。那也能早點有些準備。

上午跟武森一番比試下來,羅升東也發現這家夥其實的確是有些真本事,而且也是知情識趣能讀懂氣氛的人,並不會惹人反感。羅升東因此也就對他少了幾分敵意,當然那種城裏人看鄉下人的居高臨下心態依然是難免的,比如現在向其介紹海漢的軍事培訓體係的時候。也難免帶上幾分誇耀的口氣,頗有點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意思——雖然他自己還帶著大明的官身,連海漢歸化民都算不上。

隨著海漢民團陸海兩軍分家,原來的軍校也就順勢分出了不同的專業科目。當然其中一部分的訓練內容是相同的,比如對軍紀、軍令的服從性訓練,以及部分體能方麵的訓練內容,那就是陸海一致。而且是首要的必修科目。在完成這類訓練內容之後,才會進入到專業科目的培訓。

羅升東自己就是水師出身,因此對海軍的訓練內容興趣更大,了解得也更為詳細,便結合船上所見的情況,向武森大致介紹了海漢海軍的培訓是如何從刷洗甲板、整理帆索開始,一步步訓練船員在海上的作戰技能。在掌握了船員的專業技能之後,才會開展更細致也更高端的指揮人員培訓課程。這部分就涉及到一些海漢人獨家掌握的航海技術了,就算羅升東跟海漢人關係再好,也沒有進入過軍校課堂係統地學習過相關的知識,畢竟這些高級知識隻能傳授給今後為海漢而戰的歸化民軍官。

“我之前曾聽王將軍說起過,他曾經泛舟五大洲四大洋,去過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大陸海岸,而海漢海軍的使命,就是在未來征服這些地方,把海軍所能到達的地方全部都變成執委會管理的疆土!”羅升東說到這裏,眼神中也流露出了一絲向往:“這將是何等壯麗的事業!”

“那執委會到時候肯定是要立國了!”武森聽羅升東這麽一說,第一個反應倒是先想到了執委會未來將以什麽樣的方式去管理海外的領土。

“立國?”羅升東笑了笑道:“這裏也沒外人,我也不怕把話說白了。執委會要是想立國,去年就可以立了。崖州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沒人管也沒人能管,執委會真想成立個海漢國,起碼要過個一年半載,朝廷才會收到風聲,等有所反應的時候,大概又是一年半載過去了,到時候瓊州島這地方是歸大明還是歸海漢,那還真是不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