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莊旁邊這條沙灣水道在過去隻是當地漁民們進出珠江的一條狹窄河道而已,而河邊的碼頭也說不上有什麽轉運貨物的功能,平時頂多就是停靠幾艘漁船或小型的商船罷了,通航量甚至還比不了眼下剛剛開始在建設的昌化港。李家莊的居民大概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此處會變成珠江口水域一個重要的貨物集散地。
自從去年初夏海漢民團在這裏擊敗了圍攻李家莊的流寇之後,本地的大地主李氏宗族便將沿河的一片區域劃給了海漢長期使用。在接下來的半年中,海漢人迅速在這裏建起了大片的移民營地,並且還將原來的小碼頭擴建為可以同時停靠十餘艘大型海船的內河港貨運碼頭。
在李家莊貨運碼頭完工之後,得到授意的“福瑞豐”很快就將這裏變成了廣州府眼皮子底下的避稅天堂。從李家莊碼頭裝卸的貨物,從最開始時的每月三四船,到如今已經擴大了六七倍之多。而進出李家莊的貨運車隊、騾馬隊,更是日夜川流不息,以滿足這裏的貨運吞吐需要。河岸邊修築起了連排的倉庫,並且有商家已經在這裏開設商鋪、旅館、酒樓等店麵,已經隱隱有了要趕上珠江碼頭的趨勢。
李清揚看到岸邊的熱鬧景象,腦子已經有點轉不過來了。在他的認知當中,廣州城外的珠江碼頭當算是兩廣地區的第一商港,但卻想不到距離珠江碼頭僅僅數十裏的地方居然還有這麽一處秘密的所在——當然,照眼前所見的繁華程度來說,這個碼頭的存在恐怕也早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就在李清揚所乘的這艘船駛向碼頭的時候,他看到自己另外幾名同伴所搭乘的那艘貨船正緩緩駛離岸邊,看樣子也是剛剛在這裏完成了貨物的裝運。幾名錦衣衛在船上隔空相望,李清揚注意到他們的臉色有些緊張,但又看不出有什麽端倪。而在這種場合之下,也沒有別的傳遞信息的手段,李清揚隻能看著那條船擦肩而過,駛向珠江。
船隻緩緩地靠上了碼頭,船長宋三特地點了李清揚跟自己一起下船接收清點貨物:“聽說你是要去三亞當帳房的人,那這點貨的事情今後也是你的差事之一了,今天先跟著學學吧!”
李清揚的使命就是弄明白海漢人的運作之法,當然不會拒絕這個邀約,便與宋三一起下船來到碼頭上,看他如何辦理貨物裝運事宜。
宋三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此辦事,上岸之後輕車熟路地便找到岸邊一間門口掛著“港務中心”牌子的商鋪。李清揚跟著他進到這間商鋪中,見這鋪子裏麵積著實不小,橫豎都有三丈的開間,正中間被一排齊腰高的木製櫃台隔成了內外兩部分,然後櫃台上方又吊著幾塊木牌,分別寫有“貨物轉運”、“人員運輸”、“貨幣兌換”、“倉庫租借”等內容,而每塊牌子下都各自排有一列隊伍。
宋三直接排在了“貨物轉運”這支隊伍的末端,回頭對李清揚解釋道:“我們這條船要運的貨物都是從肇慶府送出來的,以往是直接送去珠江碼頭裝船,不過現在嘛,都是運到番禺來上船。”
李清揚點點頭道:“莫非從肇慶運至番禺這段路程,並非東家自己運過來的?”
宋三應道:“大東家與海漢有一家合股的‘金盾護運’,便專司貨物押運之責,兩廣境內的陸路運輸,基本都是由其負責的。”
“那這貨物又如何交接?”李清揚繼續問道。
“貨物已經提前運至此處,現在應該就在碼頭倉庫裏,我隻需向他們出示這個提貨單就行了。”宋三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張字據展示給李清揚看。
李清揚飛快地瞥了一眼字據上的內容,見上麵寫有托運方和承運方的全稱,運輸時限,貨物內容等等。他看過之後不禁問了一句:“若是這些貨物中途出現遺失、損毀的狀況,那該如何解決?”
“那就是承運方全責。”宋三很平靜地說道:“差多少承運方就賠多少,‘金盾護運’的規矩便是如此。”
“他們難道不怕出什麽意外?聽說近年廣東山賊流寇不少,要是遇上了豈不是得賠出血本?”李清揚不解地問道。
“山賊流寇?”宋三嗤笑一聲道:“他們要是撞上‘金盾護運’,大概第一件事就是調頭逃命了!你可知道‘金盾護運’的家底是什麽?就是李家莊的民團,而且背後還有海漢人撐腰,搶他們那不是嫌自己命太長?”
“這‘金盾護運’莫非也有火銃之類的武器?”李清揚聽宋三這麽一說,已經有了幾分不好的預感。
“有啊,當然有!”宋三歎道:“若說武力強悍,這‘金盾護運’的武裝護衛大概能勝過大部分的衛所軍了。去年還有些不長眼的強人打算朝他們下手,不過這些人在武裝護衛手底下死得差不多之後,最近這半年就沒人再跳出來了。”
“竟然如此厲害!那想必雇傭他們的費用也不菲了?”李清揚追問道。
“他們押運的都是值錢的貨物,有時候直接就是一箱箱的現銀,這費用當然低不了。但錢多錢少是其次,關鍵是人家靠得住啊!”宋三笑道:“這同樣的價錢,總雇不來官軍替自己運貨吧?”
李清揚心中暗罵了一句不知好歹,臉上卻露出了讚同的表情。
便在此時,從門口進來了幾個人,李清揚覺得背後一冷,趕緊回頭一看,見是一隊穿著灰布短衣長褲,手中提著四尺長火銃的精幹青壯。李清揚在廣州聯絡點的時候曾聽人說起過,看這打扮行頭,便是他們就是傳說中戰力強悍的海漢民團兵了。
李清揚下意識地便開始伸手探向腋下,那裏藏著他保命用的匕首,如果這些民團兵試圖要對他不利,那他也不惜在此以性命相搏——當然在一堆槍口和刺刀的麵前,能不能搏得過就是另外一說了。
正當李清揚神經緊繃之際,堵在門口的民團兵左右一讓,一名年輕的短發男人跨進了屋內。這人與民團兵的裝束有所不同,一身暗綠色服飾,腰間紮著一寸寬的牛皮武裝帶,腳上是一雙樣式有些怪異的係帶黑皮靴,腋下一左一右還插著兩支很奇怪的黑色武器,看起來有點像火銃,但卻比李清揚認知中的火銃個頭要小得多。
李清揚雖然從未見過真正的海漢人,但這一刻他可以百分百地肯定,麵前的這名男子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海漢人。除了海漢人那盡人皆知的短發之外,更重要的是李清揚從這個人身上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壓力,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自信感和高高在上的俯視感,仿佛在他眼中,這間房子裏的人都如同螻蟻一般。而且李清揚可以從這人身上感受到淡淡的殺氣,毫無疑問這人的身份應該是一名軍人——至少曾經是。
這個人的出現讓李清揚反而打消了動手的念頭,因為對方似乎並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眼光直接便從他臉上掃過去了,沒有絲毫的停留。
“碼頭上剛到的那艘‘福盛號’是哪位老板的船?”這名海漢人終於開口,但他詢問的內容卻讓李清揚又再次緊張起來。
“稟蕭首長,是小人的船。”宋三趕緊應道。作為來過好幾次李家莊碼頭的人,宋三倒也認得這位名叫蕭良的海漢首長,知道他是這裏的民團指揮,基本可以算是本地權力最大的人。就算是自家老板背後的大東家,見了這位爺也得恭恭敬敬的。
蕭良回過頭看了看宋三道:“你是宋三吧?我記得你以前是跟船的船工,現在當船長了,可以啊!”
宋三受寵若驚道:“多謝蕭首長誇獎。不知這船有何問題?”
“沒什麽問題,你那艘船是要在這裏裝貨然後南下去三亞吧?”蕭良問了一句。
“正是如此,今日裝好貨物之後就會立刻出發,蕭首長可有什麽吩咐?”宋三恭敬地應道。
蕭良道:“沒什麽大事,我這邊有一隊民兵要去萬山港,想找艘船順路送過去。正好剛才看到你的船靠岸,所以過來問問……”
“此事請交給小人就好!”宋三不等蕭良把話說完,便趕緊接過了話頭:“小人一定將各位軍爺妥妥當當地送到萬山港去!”
“這不會耽擱你行程吧?”蕭良關心地問道。
“不會不會,完全不會!”宋三連連擺手道:“正好小人這艘船也要去萬山港裝運一些福建送過來的貨物,順路而已。”
“嗯,那就好,這事就交給你了!等下我讓我的人去碼頭上候著。”蕭良作勢欲走,眼神卻停留在了李清揚身上:“這位朋友有點眼生啊,第一次來這裏吧?”
“在下李清揚,是隨宋三哥去三亞辦事的。”李清揚並沒有使用化名,在這種地方也不可能有人認識他這麽一個來自南京的錦衣衛百戶。
“這位李先生是小人東主新近請到的帳房先生,還是第一次去三亞。”宋三也在旁邊搭腔介紹道。
“原來是新人啊!”蕭良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道:“那你有沒有好好給新人介紹一下我們這邊的情況?”
“那是當然,小人今天可沒閑著,一直在給他宣傳海漢首長們的……政……政策,對,就是政策!”宋三趕緊應道。
“哦?那不知道這位李先生現在對我們海漢人有什麽看法?”蕭良的眼神,便直直地落在了李清揚臉上。
李清揚隻覺得頭皮一麻,感覺自己仿佛是被一隻猛獸給盯住了一樣,而自己所能作出的反抗舉動,似乎都敵不過麵前這人所施加的威勢。
“在下隻是聽宋三哥簡單說了一些三亞的民情,尚未親眼見證,談不上什麽看法,還請蕭首長見諒!”李清揚強行穩住心神,不卑不亢地答道。
蕭良笑了笑道:“沒事,你會有很多時間慢慢熟悉三亞,了解我們。如果有緣分,我們還會有再見麵的機會。”說罷朝宋三點了點頭示意,便轉身出了門口。而這隊荷槍實彈的民團兵也立刻收攏隊伍,跟了出去。
“蕭首長對你很感興趣啊!”宋三目送蕭良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這才轉頭對李清揚道:“據我所知,蕭首長可是很少跟新人主動搭話的。”
“是嗎?這大概也是眼緣吧!”李清揚強笑著應道,背後卻感覺已經被冷汗所濕透。他不知道這位姓蕭的海漢人到底從自己身上看出了什麽破綻沒有,但海漢人個個都精明無比的傳言看起來倒並非吹噓,自己雖然也算是老江湖了,在他麵前也險些把持不住情緒,難怪瓊州當地的錦衣衛和官府會被這些海漢人控製了。
說話間隊伍輪次已經到了宋三這裏,宋三遞上了貨運單據,辦事人員核對無誤之後,便在單據上麵蓋了一個印,然後撕下一條存根,,返給宋三:“拿這個到倉庫區提貨!”
宋三和李清揚出了港務中心,匆匆趕到臨近不遠的倉庫區,將單據交給這裏的工作人員。
“行了,到碼頭上等著吧,馬上就安排人給你的船裝運貨物。”工作人員又再蓋了個戳,然後從字據上撕下一條存根,把剩下的部分遞回給宋三。
李清揚不解地問道:“為何每處都需改印章,撕去一截?”
“這是海漢人的辦事手段,有兩個作用,一來貨物如果出了問題,一查便知是在哪個環節出的事;第二每到月末,海漢人統計本地的貨物吞吐量,隻需查閱貨運單據的存根便能一清二楚了。”宋三耐心地向李清揚解釋道。
“果然好手段。”李清揚也是個聰明人,聽宋三這麽一說,便已經理解了其中的妙處。這小小的手段應用,也可以看出海漢人的精明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