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傳這些道消息都不靠譜,海漢人的圖謀,哪是那麽容易被人猜到的!”李繼峰慢慢悠悠地放下茶杯,對站在麵前的兩個兒子訓話道:“總之海漢人不管怎麽做,目的肯定都是為了賺錢,我們隻要跟進就好,不用急著去刨根問底,過兩天自然就會知道答案。”

這次李繼峰接到海漢通知,讓“福瑞豐”這邊派人參加在鎮南港舉行的“瓊聯發”股東大會,正好他也有一些事務要跟海漢這邊的高層人士商量,加之鎮南港也不算太遠,於是他親自赴會,還帶上了兩個與海漢接觸較多的兒子。

李繼峰三個兒子當中,除了大兒子李發已經分家出去,長期在福建駐守經營當地的買賣之外,二兒子李魄和三兒子李奈在近幾年都是一直從事與海漢人合作的商貿活動。特別是李奈這個海漢迷,一年當中至少有三四個月的時間是待在三亞,與海漢高層交往甚密,跟執委會裏不少人都是稱兄道弟,還在三亞新城區購入了房產。如果不是擔任了金盾護運的負責人一職,需要常駐廣州處理事務,恐怕李奈早就已經遷去三亞定居了。

李魄與李奈到了鎮南港之後,便代表“福瑞豐”出席一些社交場合,與商圈內的各路人物互相拜訪。而這個當口上人人都會談論的話題,就莫過於海漢會在這次的大會上有怎樣的驚喜發表了。

相當一部分認為海漢人下一步將要開發的地區會是瓊西,因為自去年開始,海漢人就在瓊西昌化縣一帶建港修路,大興土木。這並不是什麽保密的消息,常年往來於儋州與三亞之間的客商幾乎都知道這件事,而且海漢人在當地修築的並非普通的黃土官道,而是三亞那種獨一無二的雙軌鐵道,這種耗資巨大的交通方式已經預示了海漢在當地的開發力度。

有消息靈通人士已經打聽到相關的消息,據海漢人在當地內陸山區發現了巨型鐵礦,等路一修通就要開始大規模開發了。至於這事官府會不會插手,客商們並不在意——離開海漢人,昌化官府難道能有自行開礦的能力?就算他們真有,難道還能阻止海漢人想做的事?何況昌化城什麽情況,隻要去過的人心裏都有數,當地官府早就被海漢人給架空了,駐軍的千戶也跟海漢人打成一片,哪還有多少大明的痕跡可言。

開礦這件事倒是沒商家惦記,因為海漢人的礦山並不會讓外人插手,三亞田獨鐵礦那邊就沒有任何一家商行能夠參股進去,礦山也從來都不會在“瓊聯發”的投資項目清單裏出現。不過從海漢在當地如此之大的投入,不難推測出日後昌化附近的民生必然會被礦業帶動,屆時肯定會有大把商機出現。而參考海漢在三亞開發中的做法,引進大明客商在當地投資的可能性極大。

另一部分人則認為海漢下一步的投資地將會是放在香港島,理由也非常明確,海漢人去年費不了不工夫,才在香港島西南角圈了這塊地,然後招商開發,修建港口,擺明了就是要在這裏落腳了。而以這片地區的發展潛力來,顯然還是有極大局限性,海漢人真想在這邊把場麵搞大,那估計就得向香港島北邊擴張——就如同他們在瓊州島上所做的事情一樣。

而香港島上駐紮的大明水師,在這些商人們看來也是無關緊要,在海漢強大的金錢攻勢和武力威脅麵前,能有幾個人守得住自己的節操?瓊州島的水師有一大部分戰船都在幫海漢人跑走私生意,這香港島上的水師又能好到哪裏去。海漢人隻要想拿下香港島,這島上的水師並不會成為太大的阻力——搞不好反而還會成為他們的助力。

拿下香港島之後,這個地方對於經營海貿發家的海漢人來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與會的幾乎都是內行人,自然能從天時地利各個方麵分析出一大堆的有利條件。而且海漢人過往對港口的經營成果,也足以給大明的投資商們帶來充分的信心。隻要海漢人聲準備在香港島圈地,大家掏銀子出來跟著往裏麵砸就是了,反正以海漢人的經營水平,怎麽都不至於虧錢。

這兩種主流意見都有不少人支持,李奈和李魄在外麵聽了不少議論之後,自然是要將這些情況匯報給李繼峰。不過李繼峰似乎對於這兩種看法都沒有表示讚同的意思,甚至都沒有予以過多評價,“不靠譜”三個字就概括了全部。

李奈可並不是一個安分聽話的人,聞言立刻又追問道:“父親可是對海漢人的發表有其他的看法?可否指孩兒?”

李繼峰看了李奈一眼,沉聲道:“你是自己沒主見了?”

李奈應道:“孩兒對此倒是有些自己的看法。”

“來聽聽看。”

“那孩兒就妄言幾句。”李奈頓了頓,便開口解道:“海漢過往幾年中每次辦這招商活動,均會在事前給我們家提,但這次卻半風聲全無,這是為何?海漢在瓊西和鎮南港的作為都不是什麽秘密,若真要以這兩處為下一步開發區域,海漢也沒有向我們保密的理由。在孩兒看來,海漢人要嘛就根本沒準備什麽驚喜發布,要嘛就是選定的開發區域並不在外界的預料之中!”

李奈到這裏,便停下來看李繼峰的反應。李繼峰不動聲色地應道:“繼續。”

“孩兒想到近期瓊州島上大亂一場,瓊北多處城池都被海盜攻占,連瓊州府城都被圍了,如若不是海漢民團軍及時出動,這瓊北的形勢真的會岌岌可危了……”

“重!”李繼峰有些不耐煩地打斷道。

“是!”李奈應聲道:“孩兒聽這瓊北各地的官府都被海盜摧毀,因此各個城池目前都置於海漢的臨時托管之下,就連府城也是如此。換言之,瓊州島現在基本都是在海漢人的掌控之中,這送到嘴裏的肉,海漢人難道還會吐出來還給大明?”

“這個月都沒船從瓊州出來,據海漢所是在瓊州島沿海封航,以防止島上藏匿的海盜出逃。孩兒認為這其中多半另有貓膩!”李魄也不失時機地插話道。

“所以你們認為,海漢人這次是要借勢將瓊州島的控製權拿在自己手中?”李繼峰反問道。

李奈與李魄對望一眼,一起肯定地了頭。李奈又道:“早在兩個多月之前,那時候海盜尚未登陸瓊州島,隻是在外圍襲擾船隻,海漢人便已經向官府表態,會自行派民團軍驅逐海盜,並且在廣東采購了大量戰備物資。我聽總督大人下令讓海漢出動民團的第二天,民團的船隊就離開了勝利港,這顯然是早有準備等著這個時候了。海漢人參戰可不會白忙,他們幫安南清理了南部朝廷,作為回報從安南沿海拿了不少好地方。這次替大明驅逐海盜,孩兒確信他們一定會設法從中獲利。”

“大明給不了的東西,海漢就想辦法巧取豪奪占下來,這種事他們已經在瓊州島重複過很多次。如果我們所料不錯,這瓊州島隻怕很快就要改姓了!”李魄補充道。雖然談論的是大明國土的得失,但李魄臉上也並沒有多少失望或者悲憤的情緒。

“你們的雖不全中,亦不遠矣。”李繼峰聽完兩個兒子的陳述之後終於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為父前幾日得到消息,海漢在安南駐紮的民團軍,兩月之前也有重大調動,將安南北部的海船幾乎全都征發了。”

“是去打海盜?”李魄問道。

李繼峰搖搖頭道:“並非這麽簡單!海漢後來收複瓊北,據聞是從東線登陸,一路向西驅趕海盜,直至收複全境。若是安南那邊派出助力,當會在最近的瓊西儋州一帶登陸夾擊才是,怎麽會留下一個巨大的缺口讓海盜撤離瓊州島?以海漢民團在海上所具備的實力,豈會就此放過這群敗家之犬?”

李奈反應極快,立刻便道:“父親你的意思是海漢人……”

“噤聲!”李繼峰沒讓李奈把話完,便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頭:“有些事,心頭有數就行,萬萬不可隨意出來。為父先前叮囑過你們不要在外麵妄議這次的股東大會,便是擔心你們錯話,被有心人聽了去。我李家跟海漢的關係雖好,但也並不表示我們就可以隨意行事。海漢人所謀甚大,你們都是知道的,切莫因為一些節開罪了他們,以免我李家今後無處立足!”

李魄李奈聽得心中發寒,連連頭稱是。如果瓊北的這番巨變真是海漢人的謀劃,那這動作也著實太大了一些。但這麽大膽包天的事情,也隻有實力強橫的海漢人才幹得出來。而且如果這事的真相泄露,那隻怕大明立刻就會對瓊州島上的海漢人宣戰。

盡管這種宣戰對海漢人一時半會還無法造成實際麻煩,畢竟海漢人手裏掌握著不亞於大明官軍的強大武力。但對於類似“福瑞豐”這種與海漢合作密切的貿易夥伴來,卻無異於滅之災,到時候官府以一個“私通敵寇”的罪名就能把李家來個一鍋端了,連翻身的機會大概都不會有。

如果李繼峰猜測屬實,那麽李家現在最好就是祈禱廣東官府越遲發現這事的真相越好。雖然不知道海漢人究竟打算怎麽做,但他們既然有這麽大的謀劃,那想必對善後的措施也已經有了相應的準備——李繼峰現在也隻能賭上這種可能性,等待海漢接下來將會施展出的手段。

李繼峰的兩個兒子卻沒有他自己這麽鎮靜自若,恐懼和興奮兩種情緒在心中參雜一起,有些不出的味道。特別是與海漢來往密切的李奈,心情更是複雜無比。

李奈在三年前初去勝利港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意識到了這群外來戶身上那種潛藏不住的野心。當時他與寧崎交換看法的時候,能明顯感受到對方並沒有像其他外族那樣對大明保持足夠的敬畏,更多的反倒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

李奈當時雖然對寧崎的態度有些不快,但沒過多久他就認識到海漢人的這種優越感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有著可怕的實力作後盾。海漢人幾乎是從各個方麵不停地展現著他們的無所不能,讓已經荒廢多年的榆林港,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了瓊州島最為繁榮的貿易港,並且以驚人的速度向外擴張影響力,不費一兵一彈,就悄無聲息地架空了崖城的官府,吞並了勝利港附近的大片地區。

隨著雙方貿易和其他事務合作程度的加深,李奈對於海漢的認識也越來越深刻。他知道這群海外來客不會滿足於在天涯海角之地當個富家翁,而是有著更為遠大,或者更為可怕的抱負。

海漢人訓練的軍隊,製作的武器,建造的戰船,全都要比李奈認知中的大明軍隊厲害得多,而如果僅僅隻是要保護自己的產業,顯然用不著成立一支如此強大的軍隊。盡管海漢人一直打著和平發展的旗號,但李奈卻知道他們養著這麽一支強大軍隊的最終目的隻怕還是為了開戰。

當海漢人將民團派去安南參戰的時候,李奈還心存念想,認為海漢人大概會將今後的擴展方向放到大海的另一邊去。然而這種判斷似乎出現了一定的偏差,海漢民團在安南內戰結束後就撤回了瓊州島,而海漢依然是以穩定的節奏從瓊州島的東西兩條海岸線向北方擴張。控製整個瓊州島,大概也僅僅就是時間問題而已。

不過前段時間的海盜入侵似乎變相加速了這個過程,海漢民團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現在瓊北,一路高歌猛進趕走了入侵者,並且順利成為了瓊北地區的新掌權人,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的確是大大地出乎了李奈的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