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619年進入遠東地區以來,東印度公司一直將自己視為了這一地區最為強大的勢力,即便是同為海上列強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也絕對不會輕易挑釁東印度公司。這種單方麵劃定期限和禁入區域的行為,毫無疑問是對東印度公司極大的羞辱,何況發起人隻是一支冒頭不久的新興勢力。盡管已經知道海漢人的實力不可覷,但這封外交信函中傲慢的措辭還是激起了科恩久違的怒火。
“……鑒於貴公司在福建沿海長期與當地海盜團夥十八芝結為軍事盟友,並支持其與官府武力對抗,我們有理由懷疑貴公司在其他地區也有類似勾結海盜之行為……”
海漢執委會在信函中將這樣的莫須有罪名硬扣到東印度公司頭上,而且是一副理直氣壯的口氣,要不是才在對方手下吃了敗仗,對其實力還有所忌憚,科恩真的很想立刻下令討伐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異教徒。
當然了,科恩雖然生氣,但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還是在下屬麵前保持了足夠的克製和理智,冷靜地分析東印度公司現在所處的形勢:“先生們,如果讓海漢人把納土納群島占去,其後果可能比落在一群海盜手裏還更為嚴重!我們必須要設法阻止他們才行!”
當下立刻便有人響應道:“出兵吧!我們不懼怕任何對手!”“竟然將我們和一群海盜相提並論,這絕不可原諒!”
即便是在這樣群情憤慨的狀況下,也依然不乏有冷靜的意見:“海漢人為什麽這麽確信他們就能打得下納土納群島?難道他們跟島上的海盜有什麽勾結?”
不過這種已經很接近事實的言論立刻被其他人反駁了回去:“去年海盜攻打瓊州島的時候,據最嚴重時已經占領了島上一半的地區,但海漢人從瓊南出兵之後,隻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收複了所有失地,並且把海盜全都趕下了海。如果納土納群島真是他們的老對手,那海漢人的確會有必勝的把握。”
以瓊州島之大,城池之多,尚且沒能扛得住一個月,那納土納島上也就一港一鎮,剩∽∽∽∽,m.▲.c≧;下的地方幾乎都是荒山野嶺,根本沒有戰略縱深可言,又如何能守得下來。這樣想來,海盜們似乎的確沒什麽機會可言。而荷蘭人吃虧就吃虧在他們在瓊州島並沒有自己的情報渠道,否則從去年海盜攻島,到後來海漢出兵,再到海盜撤離,海漢人半公開地接管了瓊北地區的控製權,其實有不少值得玩味的東西。畢竟這麽大的行動,一漏洞都沒有是不可能的,隻要有心去搜集信息,不難發現海漢人在中間玩的貓膩。對於外界這些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來,海漢有意識放出來的消息就成了他們心中對這件事的客觀認知了。
接著又有人發表了不同的看法:“從瓊州島到納土納群島的距離,比當地到福建的距離遠了有一倍多,而且納土納群島附近不像在瓊州本地或是福建沿海一樣可以隨處獲得補給,海漢人遠征納土納群島,戰場上的優勢未必會有他們在本地作戰時那麽大。我們現在討伐納土納群島所麵臨的困難,他們也一樣少不了。等他們去了納土納群島,不定也會像我們上次的船隊那樣,因為準備不足而吃個大虧。”
這話一出來,坐在外圍的斯派克斯和範隆根的臉色頓時有些尷尬。他們之前為公司所作出的成績或許不會有誰記得,但這次的作戰失利卻一定會被所有人一直記住。不過這時候沒人在意他們的表情,討論仍然在熱烈地延續之中。
“那閣下的意思是要趁著海漢人攻島不利的時候來個一網打盡了?”
“這也未嚐不可,等這兩夥人爭鬥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的艦隊再一擁而上,占領港口,然後慢慢剿殺島上的餘孽……”
“這隻是理想化的狀況,如果海漢人在上島之前就發現了我們的艦隊,那麽他們肯定會放棄登島作戰,先轉過頭來對付我們!到時候撿便宜的很可能並不是我們,而是島上的那群海盜!”
“行了,先停下來聽我!”科恩敲了敲了桌子,會議室裏立刻再次安靜了下來。
“不管海漢人打不打得過海盜,我們都不能讓他們占領了納吐納群島!”科恩言簡意賅地把這件事定下了基調:“要確保這一就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趕在他們之前奪回納吐納群島的控製權!”
然而想法很美好,現實卻很殘酷。負責收複納土納群島作戰計劃的範迪門很是無奈地接過了話頭:“總督大人,恐怕我們最快也得等到大約一個半月之後才能完成兵力調動和其他的備戰項目,預計要到十月才能出兵,如果中間再有其他變故就更不好了。”
“沒有辦法把這個時間更提前一些?”科恩皺眉問道。
“調動兵力需要的時間是無法削減的。”範迪門解釋道:“因為兵力不足,我們需要從爪哇以東的殖民地調集作戰人員,這些地方一去一來就得一個月的航程了。雖然軍令已經發出去了,但他們從各地趕到巴達維亞集中,至少也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情。”
“真該死……”科恩嘟囔了一句,卻也沒有再就此追問下去。
範迪門的確不是在推卸責任,從各地抽調部隊的過程繁瑣而耗時,很難有效縮短這中間所需的時間。首先巴達維亞得派出快船去各地傳達軍令,在軍令抵達當地之後,各地的地方長官要視本地的狀況,再決定派出多少人回到巴達維亞參與出征。而這期間在當地進行的出征準備工作,往往又得花費數天時間。範迪門一個半月的時間,其實已經算是很保守的估計了。如果中間再有什麽突發狀況,比如土著造反、氣候條件不宜出海等等,那會耽擱多久就很難了。
既然無法趕在海漢人前麵出兵納土納,那就不得不另想其他辦法了。科恩開口提問道:“如果我們要延緩海漢人出兵的計劃,各位有什麽可行的辦法?”
采取軍事行動顯然並不是一種明智的做法,現在連出兵納土納群島打海盜的戰備都還沒完成,又談何與海漢這個強敵撕破臉?科恩向眾人征詢的意圖,顯然是要大家出一出開戰之外的其他主意。
“總督大人,或許我們可以派遣使者,到三亞去跟海漢人正麵接觸一下。”
科恩循聲看過去,發話的人原來是範隆根,便微微頭道:“請你的想法。”
範隆根得了鼓勵,便大著膽子道:“我們之所以現在拿不定主意,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對海漢人缺乏直觀的認識。在座的諸位先生,也包括本人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和海漢人有過麵對麵的接觸,更談不上去到他們的地頭,親身去觀察他們在當地的發展狀況。我想各位都應該承認,我們的情報工作中出現了一個極大的漏洞。”
在座的人都立刻將眼光投向了另一人,負責東印度公司情報工作的勃蘭特·亨克,範隆根所指出的問題正好是他所負責的領域。
亨克聳了聳肩道:“先生們,請不要用簡單的失職來看待這件事,我們要搜集海漢人的情報,在先天上就存在著明顯的短板。請問在座的各位,你認為一名荷蘭人去到滿是黃種人的瓊州島,不被注目的機會有多大?而且他們到現在都沒有宣布從大明的領土上獨立出來,我們和大明之間一直都沒有得到和解,所以我們也沒法跟海漢建立外交關係,也沒有合理的理由向當地派駐情報人員。”
“別忘了巴達維亞城可是有上萬的華人,亨克先生。”在場的人立刻有人對這種推卸責任的言辭表示了不滿。
“可是這麽多的華人當中,有幾個能值得我們完全信任,能將這種秘密工作放心交付?”亨克立刻反唇相譏:“看看在座的人,這裏有任何一個人身上有半的華人血統嗎?派華人去當探子,難道就不擔心他們會因為同一民族的原因而反咬我們一口?”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樣的觀念其實在荷蘭人心中也同樣根深蒂固。哪怕他們的足跡已經踏遍全球,見識廣闊遠遠超過同時代的封建王國,但也難以避免這些出自生理本能的想法。在東印度公司的情報部門當中,就根本沒有華人成員的存在。而他們所能搜集到關於海漢的情報資料,大多都是來自於大明的海商和移民口耳相傳的法,早就不知道在原本事實基礎上有了多大的改動,其可信程度也很是有限。
但越是覺得這些傳聞不可信,情報官員們就越覺得這些華人靠不住,也就更不願將他們納為己用。而這樣的用人狀況在過去並沒有形成什麽麻煩,因為現今的大明帝國能給東印度公司造成實質性威脅的可能簡直就微乎其微,不需要對其安排特別的情報收集工作。大明帝國的龐大船隊最後一次出海遠洋,已經是兩百年之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後大明的海上實力日漸衰落,已經逐漸淪為東印度公司眼中不入流的水平。如今公司上下都認為大明放棄海上爭霸已久,再花費資源建立針對大明的情報網絡是沒有必要的措施。
看到沒人反駁自己的法,亨克繼續道:“恕我直言,海漢人向巴達維亞派遣間諜的難度要多了,我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但我認為本地的華人當中,應該早就有海漢安插進來的探子了!”
在座眾人一片嘩然,對於他的這種猜想,大多數人都表示難以接受。亨克搖搖頭道:“先生們,你們難到沒注意到,近一年來大明海商從巴達維亞采購的西方貨物,特別是香料越來越少。那是因為他們已經找到了更好的賣家,瓊州島上的海漢人!據我了解,來到巴達維亞的海商十有七八都跟海漢有著不同程度的貿易往來,其中不少人在瓊州島上都投資了海漢人開辦的各種種植園產業。換句話,跟我們做生意的這些大明商人,有很多是海漢人的合作夥伴,或者是替他們跑腿的人。如果海漢人願意,可以很方便地讓間諜以各種身份潛伏到巴達維亞城中,而我們現在對此並沒有什麽有效的應對手段。”
“那你對範隆根先生的提議有什麽看法?”科恩不想讓話題再繼續偏離正軌,向亨克發問道。
“我非常讚同範隆根先生的提議。”出乎意料的是,亨克並沒有因為範隆根近乎名的批評就否決對方的提議,反倒是對其表示了支持:“作為情報部門的主管,我認為我們目前很需要這樣一個合理的借口去到海漢人的老窩,搜集一些真正有用的情報。”
科恩頭,對範隆根道:“你繼續你的想法。”
範隆根微微欠身,接著道:“我們可以借助外交手段,盡可能勸海漢人取消或推遲對納土納群島的行動。即便這個目的最終沒能達到,也可以起到剛才亨克先生所的作用。總督大人,我們真正需要解決的問題並不在於派兵出擊的時機,而是對海漢這個群體缺乏真正的了解。海漢是我們必須要麵對的一個競爭對手,如果能夠更多地了解到他們的真實情況,我認為這將會有助於我們日後在戰場上擊敗他們。”
在不宜使用軍事手段的前提之下,有可能拖延時間的手段也的確沒什麽別的花樣了,範隆根提出的這個建議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認同。接下來就是挑選出使人員,準備船隻和相關的文件了,科恩提議由範隆根擔任使團的負責人,去完成這個注定不會輕鬆的任務。而急於挽回形象的範隆根也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命,對於他來,這就是決定他是否能夠鹹魚翻身的一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