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遷出來的時候雖然也想到可能會在海漢這邊碰釘子,但著實沒料到這海漢人態度竟然如此強硬,字字句句都咄咄逼人,甚至連場麵話都懶得說,就差沒有直接把“投降”兩個字噴到張遷臉上了。
大明帝國怎麽可能向一群海外蠻夷投降?這用腳趾頭也能清楚的事情,張遷自然是絕對不會鬆口的。他要是在海漢這裏說出“投降”二字,回去立刻就會被當做叛國者處理。但真要和強大的敵人拚殺到底,為國獻身,別說他張遷一介文弱書生,就算是石浦所城裏的那群丘八也同樣做不到。
所以投降是萬萬不能投的,但打仗最好也要盡量避免,正如石迪文所說的那樣,就算為國戰死在這裏,他們也未必能夠得到國家的承認——這無疑是給了本來就缺乏戰鬥勇氣的明軍一個極好的理由。
張遷還待分說幾句,那姓石的海漢軍官卻已經沒有興趣再聽他叨咕,直接讓人送客了。張遷來時滿心惴惴不安,走時一臉灰敗,出發前的打算一樣都沒能實現,完全就是來吃了一通教訓。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收獲,那大概就是親眼見證了海漢軍的真麵目,徹底滅絕了“海漢軍外強中幹”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馬靈沒想到張遷這麽快就回來了,聽到報告後立刻趕到城門處接見張遷詢問談判結果。張遷隨口應了兩句,眼神卻是左右飄忽,馬靈見狀心領神會,立刻屏退了手下。
“張兄,城外海漢人是否答應退兵了?”馬靈滿懷希望地問道。
張遷微微搖頭道:“此事麻煩大了,海漢人非但不肯退兵,還要讓城中守軍繳械出城,接受他們的監管。我雖盡力勸說,但那敵酋無禮至極,給了一個時辰限製,若是守軍一個時辰之後還閉城不出,他們便要動手攻城了!”
“這些賊人好生猖狂!”馬靈氣得重重一拳打在身旁的城牆上,土屑四濺。他雖然沒什麽戰鬥意誌,但個人武力並不差,這一拳下去竟然將土坯城牆砸出了一個淺坑,力量也著實驚人。不過氣歸氣,現實的問題仍然無法回避,海漢人兵臨城下,是戰是降,必須要馬上做出決定才行。事已至此,馬靈可不敢再托大認為對方所說隻是虛張聲勢了,城外的大炮一旦開火,戰事就很難再收手了。
“且召集眾人再議一議!”這麽重大的決定,馬靈也不敢再獨斷專行,打算集合手下的幾名百戶再開個會。
幾個百戶聽張遷說完城外狀況之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閉嘴不言。馬靈急切之下,隻能挨個點名了:“林百戶,形勢如此,你看該如何?”
那白淨麵皮的林百戶被點到之後,細聲細氣地應聲道:“此事事關重大,卑職不敢妄議,自當聽從大人決斷。”
馬靈哼了一聲,又對另一人道:“鄭百戶,你想法如何?”
這姓鄭的一臉大胡子,看似粗莽,說話卻是滴水不漏:“這海漢賊人欺上門來,著實該殺,兄弟們拿著朝廷的俸祿,自當為國效命才是!隻是賊人勢大,不可力敵,該如何退敵需得好好合計合計才是。”
馬靈心道你這全是廢話,說了跟沒說一個樣,當下指向另一人道:“王百戶,你說是戰還是不戰?”
馬靈唯恐他再學前麵的人和稀泥,幹脆就將問題更加明確化。那王百戶麵露苦色道:“馬大人說戰,兄弟便拚死一戰,報效朝廷。若馬大人覺得不可與賊人硬拚,那兄弟們便忍下這口氣,暫且保存實力,待日後再報仇便是。”
這王百戶看似乖順,全依著上司馬靈的意思,但馬靈卻知他與前兩人一樣,一心隻想逃避責任。如果馬靈說戰,那戰敗之後,這責任就全是馬靈一人的。戰後海漢人要清算,那也是冤有頭債有主,統統可以推給馬靈,畢竟他才是石浦所的指揮官,責任自然是算在他頭上。日後朝廷要追究起來,也同樣如法炮製便是。這些百戶早就想清楚了其中關鍵,此時都是不約而同地推卸責任,根本不肯做出明確的表態,就是要把這口鍋丟給馬靈來背。
馬靈此時也是氣到不行,麾下這麽一群畏敵如虎的窩囊廢,不管是戰是降都是麻煩。當下隻能陰著臉驅散眾人,讓他們先回到各自崗位值守。張遷作揖告退,卻被馬靈叫住,隻將他一人留了下來。
“張兄,你且再仔細想想,那敵酋……那姓石的海漢軍官,他究竟是想戰,還是想和?”馬靈再次對張遷問道。
張遷眨巴眨巴眼反問道:“有什麽差別嗎?”
“當然有差別!”馬靈急道:“他們若是存心趕盡殺絕,自然就不打算給我們留後路,降不降都是死路一條!若是有心求和,或還能有一線生機。”
張遷想了想才應道:“依我之見,海漢人雖有議和之心,但做好了開戰的準備。若是想提前終止戰事,還是要依著他們的意思來。”
馬靈道:“若是依著他們的意思,開城繳械,屆時我軍全無反抗之力,若是被海漢人加害,那就全完了!”
張遷聽他這樣一說也急了:“適才幾位百戶所說的話,可有半點要反抗的意思?等下海漢人一開打,這幾人說不定就會開門投降,把你我捆了送出去請功都有可能!”
馬靈臉色沉了下來:“這幾個家夥平時稱兄道弟,嘻嘻哈哈,到了關鍵時候卻無一人靠得住,實在可惱!我若是下令開城,日後上麵查辦追責,這幾人多半也要出賣我!”
張遷道:“若你真是決定開城議和,那便與海漢人達成協議,讓他們解決這幾個麻煩便是。”
馬靈微微皺眉道:“若是海漢人出爾反爾,又當如何?”
張遷搖頭道:“你我聽過關於海漢的傳言是什麽?是他們武裝強大?舉止粗鄙?揮金如土?生財有道?都不是,是海漢人重信守諾,言出必行!隻要是他們答應的買賣,不管賠與賺都會完成,這才是福廣商人願與他們合作的最主要原因。海漢人說的話,隻怕比你手下這幾位百戶要更靠得住。”
關於海漢人這方麵的傳聞,馬靈也是聽說過的。據說福廣那邊的有錢人,大多願意將金銀存在海漢人所開辦“銀行”中,到用時憑專門的金銀支票取出。熟人交易甚至無需現銀,直接拿支票去銀行劃賬便是。這種信任都是建立在海漢人極佳的商業信譽之上,一諾千金,才能讓人放心將錢財交到他們手上存放。聽了張遷的勸說,馬靈原本就有些活動的心思,當下更加動搖了。
城內馬千戶還在舉棋不定,城外的海漢軍卻已經躍躍欲試了。在控製了石浦港東部港區之後,已經有近千士兵登陸,在石浦所城以南約三百米處以連為單位結成了數個軍陣。在其之前是已經架設完畢的炮兵陣地,四門攻城大炮和八門12磅陸軍炮全部進入炮位,隨時可以開火攻城。
高橋南抬手看了看時間,他手上這塊機械自動表是台北戰役之後錢天敦私人送給他的獎勵。雖然這塊表原本的價值並不算高,但在這個時空中卻算得上是無價之寶,高橋南對此也是感恩戴德,畢竟歸化民軍官和幹部中,能夠得到這種寶貴獎勵的人也是屈指可數。
有了這塊表之後,高橋南在指揮作戰時的命令時效性就更強了,比如這個時候,他就可以確認石迪文給石浦所城中守軍所留下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而此時城內似乎仍然沒有任何打算開城投降的跡象。高橋南決定最後向上司請示一次,是否按時對石浦所城發動攻擊。
“告訴高橋營長,按時發動攻擊。”石迪文可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既然石浦所的明軍不知好歹,那就按照事前製定的計劃實施攻擊便是了。不過在正式發動攻擊之前,他覺得還是可以再小小地警告城裏的明軍一次。
“讓炮兵陣地先校射幾發,不要開戰時失了準頭!”石迪文輕描淡寫地吩咐道。他知道石浦所城並沒有什麽可以威脅到自家炮兵陣地的遠程火力,完全可以將這次的攻擊計劃又當作炮兵石彈訓練來實施。
於是就在石浦所城內人心惶惶的時候,城外的海漢陣地上突然傳來了隆隆炮聲。馬靈一下子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海漢人怎麽提前開戰了!說好的一個時辰還沒到啊!”
城頭上的守軍更是亂做一團,聽到炮響根本顧不上防禦了,全都如沒頭蒼蠅一樣往城牆根下跑。而諷刺是帶頭當逃兵的竟然全是軍官,剛才那幾位表示要追隨馬靈的百戶也在其中。如果不是馬靈及時出來維持局麵,這幫人說不定會徑直去開了北邊城門往山裏逃。
其實炮聲隻響了幾下就停了,隻是城內這些人的神經太過緊張,根本就沒發現這一點,猶自還在亂作一團。馬靈好歹也是個千戶,很快就發現了敵情不對,氣得大叫道:“你們慌個屁!海漢人隻是在校射火炮,還沒開戰!再有作亂者,軍法處置!”
看著城內亂相平靜下來,馬靈這才罵罵咧咧地上到城頭查看狀況。海漢剛才就隻打了六發,其中四發12磅炮,兩發攻城重炮。由於距離太近,六發炮彈皆命中了南邊城牆,其中一發攻城炮是炮兵有意識對著城門打的,雖然沒把那兩扇四寸厚的門板給打穿,但卻是已經把城門背後的三道門栓和兩道抵門杠全給震斷了。其中半邊城門與城牆連接處的鉸鏈合頁也已經鬆了。另外一發12磅炮彈擊中了牆垛,土坯碎渣濺得到處都是,這個牆垛被削去了近一尺的高度,後麵已經藏不住人了。
雖然這輪炮擊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但手下這幫人驚慌失措的表現著實讓馬靈感到很失望。他想想自己一開始時竟然還有過組織這幫人堅守數日,挺到海漢軍自行撤退的打算,對照現實簡直就是莫大的諷刺。手下這幫兵有不少從入伍到現在都沒上過戰場,平時又疏於訓練,一個月才出一次操,如何能指望他們在敵人來襲時能有出色的表現。
當然這也並不是全是馬靈的過錯,他要靠手下的軍官管束士兵,就得把他們喂飽;要靠上司罩著自己,尋求晉升的機會,就得給上級納貢;在做這些事的同時還得養家糊口,給自己存些家當。要達成這些目標,光靠馬靈自己的軍餉肯定是不夠的,隻能靠著吃空餉、壓縮軍費開支、做走私買賣等等手段來積累錢財。這衛所軍平時充充門麵,嚇唬一下海盜倒也夠用了,反正也不用真的開戰,但此時麵對訓練有素的職業軍隊,弱點便一下子暴露無遺了。
馬靈當然還是可以下令繼續堅守,等城外的海漢人發兵進攻。但他也能想象到這樣做的後果,以城內這些人的戰鬥意誌,隻要城門一破,大概就不會再有人繼續抵抗了。
“戰也無用,還是降了吧……”馬靈很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做出了最終的決定:“傳我命令,開城門……”
看到石浦所城慢慢地打開了城門,城外的高橋南也無奈地搖了搖頭:“就這樣的軍隊,難怪會跟海盜勾結。大明海疆交在這樣的人手中,真是沒法救了。”
馬靈帶著張遷,身後跟著幾名百戶,垂頭喪氣地走出城外,在道邊站成一列,等候海漢軍上前受降。雖然這對於軍人來說是一件極為恥辱的事情,但這幾人心中卻都有一樣的慶幸,起碼眼下是將這條命保住了。至於海漢人後續會如何處置他們,處置這石浦所城,主動權就已經交出去了。
石迪文也在遠處目睹了這一切,不屑地笑了笑道:“果然隻需要幾發炮彈嚇唬嚇唬他們就行了,這膽子比福建廣東的衛所軍還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