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滿清在前,太平天國在後。若是如陛下所講,我在做滿清的臣下時抓到了洪秀全死後登基的兒子,我必然要淩遲處死。因為若是饒了這孩子的性命,那就是承認了太平天國造反的罪孽可以不死。我身為滿清的大臣,絕不能做如此判斷。”沈葆楨從容的答道。
“哦。”韋澤微微點點頭。沈葆楨的道理也說得挺合情合理。
見韋澤好像有點被說動的意思,沈葆楨趁熱打鐵,他繼續說道:“陛下所建立的民朝不同,滿清在前,民朝在後,陛下殺了小皇帝不過是舉手之勞。可陛下若是不殺,前朝留下的人會覺得陛下仁厚,對陛下更有信心。且不說滿清的小皇帝,若是現在太平天國的小皇帝落到陛下手中,陛下難道也要殺了不成?”
“嗬嗬……,原來如此。”韋澤笑了,他終於有點明白曆史書上寫的舌辯之士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真的是任何事情到了他們嘴裏,都能說出個道道來呢。
左宗棠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他跟隨韋澤的時候韋澤已經32歲了。這位28歲就靠一己之力割據淮河以南,成為皇帝的韋澤絕不可能是什麽毫無個性的人。韋澤並不固執,他隻是無比堅定。像現在這樣與沈葆楨說話的態度可不是韋澤真正和人討論的態度。左宗棠一直對沈葆楨評價很高,這才希望沈葆楨能出來為國家效力。到現在為止,韋澤還願意和沈葆楨聊會兒天,但是當過韋澤秘書的左宗棠實在是沒看出韋澤有任何想給沈葆楨機會的跡象。
沈葆楨也不愧是儒家教育出來的,見韋澤有繼續聽下去的意思,他就正氣凜然的繼續說了下去,“陛下,滿清已經覆滅,陛下不用滿清舊臣也沒什麽不對。可在下以為,陛下不用讀書人卻是太苛責了一些。”
聽了這話,韋澤嗬嗬笑了兩聲,“我們新政府裏麵用的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沒有相應學曆,是不可能得到相應機會的。”
左宗棠心中大大歎口氣,韋澤這話其實是實話,不過聽到了儒家門徒耳朵裏麵,無疑是一種心虛的表示。麵對沈葆楨這等儒家門徒說出這些話,韋澤看樣子是希望沈葆楨出來跳一跳。左宗棠其實也很清楚,沈葆楨隻怕是一定要出來跳的。
新政府采取了表麵上頗為類似科舉的公務員製度,當左宗棠得到今天的地位之後,他當然知道公務員製度的條文裏麵有規定,“在滿清那裏當過官的人員,不予參加考試機會。直係親屬在滿清那裏當過官,除非在1858年前就主動加入解放區政府的,不予參加考試機會。”
這種明確的規定可是得罪了全天下的“讀書人”。但是光複黨穩紮穩打,努力培育實施全民教育,也不猛烈擴大解放區。所以讀書人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新政府並不缺乏足夠的管理人員。讀書人即不肯當兵,也不肯當工人,種地上雖然馬馬虎虎,卻也比不過農民。這年頭混不進光複黨的勞動者體製,讀書人地位一落千丈,連農民都看不起他們。沈葆楨一直在家待著,想來日子非常不好過。見到韋澤之後,他不說話才奇怪。
果然,沈葆楨正色說道:“陛下,你現在不用儒家,在下覺得這大大不妥。”
“
你說的儒家是信孔子教導的人麽?”韋澤問。
沈葆楨好歹也是要點臉的人,被韋澤這麽搶白了一句之後,他臉色登時就不好看了。如果韋澤把孔子那句“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講出來,現在這幫讀書人們都不敢說自己是儒家信徒。從任何角度來看,滿清和韋澤的民朝一比,就是徹頭徹尾的夷狄。
但是沈葆楨卻也沒有被完全噎住,他答道:“陛下,儒家講的是忠君愛國。”
“哦?忠君愛國?若是儒家忠君愛國,那現在哪裏還有儒家的人,他們不是該去殉國麽?”韋澤饒有興趣的搶白了一句。
沈葆楨這次倒是沒有生氣,他認真的講道:“無道有道乃相較而言。在下的嶽父林則徐大人打外國人,陛下也打外國人。在下的嶽父林則徐大人禁煙,陛下也也禁煙。隻是在下的嶽父敗了,陛下勝了。但是這份富國強兵之心,要抵抗外國入侵中國的胸懷,我不覺得在下嶽父與陛下有何區別。隻是陛下英明神武,有獲勝之道。我等無能,心有餘而力不足。原先在下之所以與陛下作戰,是因為在下沒有陛下這般眼界,看不清道理。但是陛下今日已經贏了,有道無道已經大白於天下,在下覺得為陛下效力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哦……,有點意思。”韋澤一點都不討厭沈葆楨的說法,能被左宗棠看重的人的確不是個腐儒。
“我聽季高兄說過,陛下曾言道,人不能活在過去,不能活在將來,隻可能活在現在。在下聽了之後極為佩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陛下所言與孔聖所說的無絲毫不同。儒家裏麵的確敗類極多,讀書人裏麵自然是各種混賬居多。可在下在鄉下所見,陛下政府裏麵的人員,其實也未必就比讀書人強到哪裏。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明白,以陛下的聰明,為何硬要舍了讀書人。陛下有雅量,能聽在下說這麽多。還望陛下不吝賜教。”沈葆楨說的從容不迫,沒有怨天尤人,看樣子還是真心話。
對於真正講道理的人,韋澤頂多會厭惡對方的道理,但是從來不會厭惡這種人。所以他慢悠悠的說道:“我們民朝講科學,所以正在普及進化論。當然,這是非常複雜的一個科學體係,裏麵有太多需要研究的內容,現在也缺乏很多論據支持。科學就是民朝的基礎,簡單的說,科學就是可以證偽的。例如,我們的教科書上寫,月亮繞著地球轉,地球與月球組成的地月體係又圍著太陽轉。而且我們也有一套支持我們理論的測量方法,如果你能證明我們的測量方法是錯誤的,我們的數據是錯的。你就可以證明我們的理論是錯誤的。科學與否不是正確或者錯誤,而是提出這種觀點的方法。我這麽說你能明白麽?”
韋澤這話雖然簡短,但是包含了很多基本性的原理。沈葆楨能聽懂每一個字,但是他完全不能理解這是什麽意思。科學的本質就是承認自己能夠被推翻?那費心的建立一個能被推翻的理論目的何在?搞科學的人能把事情弄到這麽複雜,想來也該是讀過書的。讀過書的人不該追求萬世之師麽?
聽韋澤最後一問,沈葆楨搖搖頭,“在下愚鈍,不明白。”
“很好,沈先生很
誠實。”韋澤讚道。“我也沒求你現在立刻明白,但是這乃總綱,若是不講在最前麵,後麵的內容就講不下去了。那麽我說一下滿人的事情,滿人其實血統上大部分都是漢人。當年努爾哈赤造反,他在極北的地方奪取了城池之後幹了一件事,就是把對當地的大姓和讀書人都給殺了。那幫根本就不認字的漢人百姓懂什麽,他們被教育說自己是滿人,然後他們就自認滿人了。於是滿人就被這麽創造出來了。而我們要推翻滿清的最大理論就是反對民族壓迫,民族壓迫就是不同民族有人為劃分的高下之分。在滿清時代就是滿人尊貴,漢人低於滿人。現在的民朝當中,所有人都是中華民族,或者都叫漢人。這個漢人是你對政府的自我的認知,與別的毫無關係。你祖上是幹什麽的,從哪裏來的,我們不在乎。我們隻在乎大家是不是承認自己是中國的一員,願意不願意接受政府的領導,能不能遵從法律。某種意義上,這就是大同世界了。”
這話不牽扯理論,沈葆楨倒是明白了。聽到大同世界四個字,沈葆楨眼睛一亮,忍不住連連點頭。
“現在滿清的小皇帝認為他是個前清皇帝。求仁得仁,他既然要活在過去,我就送他上路。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也。”韋澤談起殺前清皇帝的理由時語氣很輕鬆,在這種語氣的影響下,沈葆楨發現自己竟然忍不住有些莫名認同韋澤的理論。
“至於我們的政府裏麵,我承認問題很多。相當一部分公務員懶惰,沒經驗,完不成工作。這等事我們也很頭痛。我們也在努力糾正。”韋澤用他慣有的從容不迫的語氣繼續說道。
聽韋澤竟然沒有強辯現在的公務員比以前的文人要好,沈葆楨也有點意外。等韋澤說完,沈葆楨忍不住說道:“陛下,比做事,這些人的確強過滿清官員不少。方才是我孟浪,說的過了。”
韋澤擺擺手,讓沈葆楨不要插嘴,他繼續說道:“但是讀書人想出來當官,他們的目的是什麽?我們的公務員受到的教育中,最核心的認知就是我們是要為人民服務的。做得到,做不到,信或者不信,但是公務員係統一直受的就是這種教育。我們不僅對我們的隊伍這麽講,我們也向全國群眾這麽講。但是讀書人呢,他們或許也會被迫要為人民服務,可是這幫人想要的,他們無論如何都會去努力爭取的,是要當人民的老爺。從政治營運的角度來說,沒有他們,對我們毫無影響,可有了他們,我們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所以我不會允許以前的讀書人再出現在公務員體係裏麵。”
聽韋澤說的斬釘截鐵,完全斷了讀書人出來做官的可能性,沈葆楨幾乎是本能的蹦出一句話,“為何?為何一定不要讀書人。”
“因為百姓不在乎我們的理論,隻要看到舊文人重新出來做官,他們就會覺得舊世道回來了。舊文人老老實實種地,百姓們的子女則能上學,當兵,進工廠,考公務員。隻有這樣才能讓百姓知道新政府就是和舊朝廷不同。這不是文人的道理,這是老百姓的道理!”韋澤說著冷酷的判斷,神色無比平靜。
可在沈葆楨眼中,韋澤的神情比陰曹地府的鬼怪看著更加猙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