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被子。白色幹淨的床單。陶瓷的茶杯。有著寬闊的窗台可以坐在上麵看外麵深深的梧桐樹影。木質的地板。木頭的門和桌椅。大衣櫃。大梳妝台。一切都好像老上海的片子裏演的那些滬上人家。立夏窩在被子裏的時候想,確實是像陸之昂說的那樣是很好的一家小旅館呢,而且價錢還很便宜。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的。想起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以前什麽事情都要依靠小司的大男生了。相反,他卻在幫著小司做很多的事情。想想這個世界真的神奇。
早就說了他們兩個都是神奇的物種嘛。美貌,智慧,幽默,善良,才華。切,肯定是冥王星的人了。立夏想。
然後睡了過去。夢中傅小司拿了第一名。半夜醒來的時候還因為以前聽說過的“夢都是相反的”論調著實嚇了一跳,連著“呸呸”好多聲。
下午一點半到五點半,長達四個小時的比賽時間。因為是現場命題,所以每個考生都很緊張。小司倒是沒什麽,依然一副以前在學校畫畫的樣子,調著畫架的高度,清理著顏料,裝好清水等等。陸之昂和立夏站在旁邊,也幫不上忙。不過周圍的那些上海本地的參賽者都是有爸爸媽媽跟來的,一會兒幫他們披衣服,一會兒幫他們倒水,搞得一副皇帝出巡的樣子。
切。
嗤。
陸之昂和立夏從鼻子裏出氣的聲音被傅小司聽到了。然後傅小司說,好啦,你們兩個去外麵逛街吧,我結束了
出來就給你們打電話。
考試的學校是一所全上海甚至全中國都有名的女子學校。學校外麵的鐵欄杆上是鐵製玫瑰,裏麵有大片的綠地,還有教堂,有穿著長袍的修女慢步行走在學校裏,有鴿子成群結隊地在上空盤旋。
“好漂亮啊,”立夏看著學校裏的一切,“在這裏上學一定很開心吧。”
“沒覺得啊,”陸之昂這會兒又安靜下來了,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淺川一中也很漂亮啊。”
兩個人坐在學校外麵的長椅上,麵前就是一條四車道的馬路,往來的車輛很多,行人也很多,騎自行車的人更多。有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也有提著菜藍子去買菜的婦女,還有很多穿著各種製服的學生騎車去上學。耳邊是熙來攘往的各種聲響,而龐大的背景聲就是上海話軟綿綿的腔調。
陸之昂起來去買了兩瓶綠茶和幾個飯團,然後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吃東西,倒也不覺得時間難挨。
兩點半。
太陽從雲隙中直射下來。一束一束的強光穿透了昨晚蓄滿雪的厚厚雲層。
三點三刻。
路邊有個清秀的男生騎著車載著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哼著歌曲過去。
四點二十。
光線開始暗淡。黃昏擴散在微微潮濕的空氣裏。下班的人流紛亂地穿行在這個龐大而忙亂的城市裏。空氣裏有很多白色的點,像膠片電影裏那些陳舊的黴斑一樣浮現,伸出手抓不住,卻在視網膜上確鑿地存在著。
五點半。
傅小司從那些神采飛揚的眾多考生裏走出來,麵無表情,一雙眼睛依然是大霧彌漫的樣子。“肚子好餓,”他抱著美術用具站在校門口對兩個人說,“我們去吃飯吧。”
叫了一碗牛肉麵。厚厚的湯麵上浮著大把的香菜。傅小司是不吃的,統統夾到陸之昂的碗裏。然後順便搶回幾塊牛肉。從臉上看不出他的情緒,所以也無從得知比賽的情形。陸之昂兩三次張了口,都被硬生生地堵在那裏,最後把話重新咽回肚子裏去。
“嗯,那個,”還是立夏開了口,“決賽畫的什麽?”不安的語氣,怕觸及到某些敏感的神經。
“哦,比賽啊,”因為埋頭吃麵,所以咬字含糊,“是命題的,叫‘從未出現的風景’。”傅小司抬起頭,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悲。
“哦?怪名字呢。”陸之昂拿著筷子敲著碗的邊緣,叮叮當當的,“那你畫的什麽啊?外星人轟炸地球麽?還是音速小子大戰麵包超人?”
“那是你的領域,我高攀不起。”傅小司白了陸之昂一眼,“也沒畫什麽,就是一男一女吧。”後麵半句是說給立夏聽的。
“一男一女……”立夏小聲重複著,也想不出到底是什麽樣子。不過看起來小司也不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稍微放了點心。
“本來素描速寫或者色彩都可以的,沒有硬性要求,”傅小司接著說,“不過我想反正我上色快嘛,就直接選了色彩。”
立夏和陸之昂也隻輪得到吞口水的份兒,像這種“反正我上色快”的話也不是誰都輕易敢說的。
“哎,你知道麽,”傅小司低著頭吃麵,間隙裏突然說,“我今天和顏末在一個考場。”
“啊……上一屆畫蘆葦畫出名的那個女孩子?”陸之昂笑眯眯的,“漂亮嗎?”
傅小司抬起頭翻了個白眼。
“呃……我的意思是,”陸之昂抓抓頭發,“有……才華麽?”
不過傅小司已經不準備再理他了。
一年後的小司的第一本畫集裏,我第一次看到了他比賽時創作的那張《從未出現的風景》。畫麵上是一個站在雪地裏穿黑色長風衣的男孩子,半長的微翹的頭發,抬起頭,全身上下在雪地的純白裏被映得毫發畢現,有一雙失去焦點的大霧彌漫的眼睛。而天空的大雪裏,有一個模糊的白色的女孩子的輪廓,從天空微微俯身,像是長出白色羽翼的天使,輪廓看不清楚,卻有一雙清晰而明亮如同星辰的眼睛。兩個人在大雪裏,安靜地親吻。
那一刻世界靜默無聲。這是從未出現卻永恒存在的風景。
——1999年·立夏
第二天去頒獎典禮的現場,很多的參賽選手,很多的畫壇前輩,周圍很多的工作人員忙來忙去,忙著調音,忙著測試話筒,忙著布置嘉賓的位置和姓名牌。
小司三個人進去之後,找到最後一排座位坐下來,抬起頭看到自己前麵就是顏末,不由得開始緊張。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以前自己一直喜歡的畫手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看著他們的樣子,想起他們筆下的畫麵,感覺像是被很多的色彩穿透,在內心重新凝固成畫麵。
有很多的人都在交頭接耳,有個男生在前麵一直很得意。好像昨天晚上組委會就已經通知他,他是一等獎其中的一名了,自然得到周圍很多人的羨慕眼光。
陸之昂不由得問小司,你接到電話了嗎?
小司說,我又沒留下手機號,怎麽會接到電話。
這後頒獎典禮就開始了,擴音設備不是很好,加之坐在最後一排,聲音斷續著傳進耳膜,很多句子紛亂複雜地散發在空氣裏。
傅小司一直緊握著手,雖然臉上看不出任何緊張,拇指卻一直摳著掌心,而且很用力,整個掌心都有點發紅。
微燙的熱度。那些撞時耳朵的句子有——
這次大賽的水平非常的高,超過了第一屆。
來自全國各地。
各個年齡組的發揮都很超常。
美術形式多種多樣。代表了中國年輕一代美術創作的最高水平,這也是組委會所期待達到的目標。
直到聽到那一句“高三年級組第一名,傅小司”,小司才覺得世界在一瞬間,中破黑暗,光芒瞬間照耀了幹涸的大地,河床汩汩地注滿河水。蘆葦沿岸發芽。
成千上萬的飛鳥突然飛過血紅色的天空。
——高三年級組第一名,傅小司。
小司,看著你從最後一排站起,在人們羨慕的目光裏朝著主席台舉止得體地走去,看著你站在台上光彩奪目的樣子,我突然有一點傷懷——你已經扔下依然幼稚而平凡的我們,獨自朝漫長的未來奔跑過去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沒來由想起MARS,那個帶領著人們衝破悲劇的黑暗之神。你不要笑我這樣幼稚的想法,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樣本應該開心的時刻如此的感傷。我想,也許這兩年來我日漸成熟的外表下,終究是一顆幼稚的心靈吧。如同一個,永遠無法長大的停留在十六歲夏天的小男孩般幼稚而可笑。
——1998年·陸之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