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被一陣莫名的聲音吵醒,立夏睜開眼睛看到手機在地上震來震去的,拿起一看是公司的上層打來的電話,慌忙接起來。
喂,我是立夏。
傅小司人呢?
和我在一起。有什麽事情麽?
電話裏說不清楚,你們兩個現馬上回工作室。回來就知道了。掛了電話立夏的心開始莫名其妙地亂跳起來,電話裏公司的語氣聽上去好像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可是能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呢?想不出來。於是搖醒了傅小司,又吩咐酒吧老板等遇見和七七醒了之後分別叫車送他們兩個回去。
路上傅小司繼續靠著陸之昂的肩膀睡覺,而立夏坐立不安的神色讓陸之昂有點覺察。
有什麽事情麽?陸之昂問。
不知道,電話裏也沒清楚。
不知道你還擔心啊。
就是因為不知道我才擔心啊。立夏的聲音聽上去都像要哭了。陸之昂心裏也微微掠過一絲恐懼。低下頭看看肩膀上的傅小司,沉睡的麵容無比的平靜。
工作室裏坐著三個人。三個人都是公司的上層。看得出來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立夏走進工作室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直接主管工作室的負責人Aron朝著桌子上指了指,立夏順著看過去,就看到一疊厚厚的報紙,最上麵的那張報紙的頭版就是傅小司的一張大頭像。立夏再一看就看到了頭版上的那個大大的標題,那一瞬間簡直像是五雷轟頂一樣,內心突然滾過了無數悶響的巨雷:
——著名畫家傅小司暢銷畫集《花朵燃燒的國度》涉嫌抄襲!原告馮曉翼近日起訴!
手中的報紙滑落下來,掉到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傅小司走過來拿起報紙,麵無表情地讀著,在一行一行地把那些文章看完之後,傅小司突然想起陸之昂回來的前一天自己接的那個電話,報紙上的報紙和那天接的電話有很大的關係,可是自己的回答全部被篡改或者巧妙地拚接到了另外的地方。
請問你在畫《花朵燃燒的國度》之前看過《春花秋雨》麽?
看過啊,一年前就特意去網上看了,因為要畫《花朵燃燒的國度》。
那請問看完《春花秋雨》對你有什麽影響嗎?
我覺得很好漂亮,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種風格。
相對於你而言,《春花秋雨》的作者應該比你名氣小很多吧,幾乎都沒人是啊,所以我才會去用她的那種風格,因為很少有人看過她的畫。
那就是說你在畫畫中是在臨摹她的繪畫風格了?
嗯,應該是吧,像我們從小開始學美術的時候就是要臨摹很多老師的畫作啊,就算是現在也要不斷地借用別人的東西,不然就畫不出來。
那你知道《春花秋雨》的作者現在起訴你抄襲她的畫作《春花秋雨》麽?你想要聯係她私下解決這件事情麽?
啊不會吧?那我要和她私下聯係。
傅小司躺在臥室的**。外麵的屋子裏,立夏和公司幾個高層在討論著什麽,透過房間的門傳進來模糊的人聲。
天花板似乎有段時間沒人打掃了,感覺像是蒙了一層灰,並且這些灰都會掉下來。不然為什麽眼睛這麽澀澀地難受呢?
似乎過了很久,外麵漸漸安靜下來了。公司的人應該都走了吧。
敲門聲。進來的是立夏了陸之昂。
立夏看著躺在**的傅小司,也不知道說些什麽,隻覺得胸口發脹。她記得以前傅小司被人罵隻會畫小女生喜歡的垃圾時就是這樣在**躺了整整一天,也沒有吃飯也沒有喝水。
公司說叫你不要被這件事情影響情緒,好好準備接下來在武漢的《嶼》的第三本畫集的首發式。立夏小聲地說著,盡量維持著聲音的平穩。不想讓小司聽到自己聲音裏麵的難過。
嗯。簡單的一個字。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依然望著天花板,沒有動。
陸之昂擺擺手,示意立夏先出去吧。因為他看到立夏的樣子都有點要哭了。立夏捂著嘴盡量不發出聲音,然後小心地帶上了門。
陸之昂挨著傅小司躺下來,陪著他一起不出聲地看著天花板。時間像是滾水一樣從身上覆蓋過去,甚至可以聽到空氣裏那些滴答滴答的聲音。而窗外太陽終於升了起來,穿破千萬朵細碎的雲朵,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被那些光芒照耀得微微閉起眼睛的時候,陸之昂聽到身邊的小司緩慢而微微哽咽地說:
你看外麵的天,這麽藍,這麽高,我在想,這個夏天又快要過去了吧。小昂你知道麽,每個夏天結束的時候,我都會覺得特別的傷心。
我。
都會。
覺得特別的。傷心。
接下來幾天工作室的電話一直不停地響。立夏接電話到後來忍不住在電話裏發了火。“都說了無可奉告了還問什麽問啊!你們有病啊!”
公司的大門口每天都堵著很多記者,他們在門口等著,企圖采訪到傅小司。
傅小司從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大廈的入口處始終擠著人,他們拿著話筒,扛著機器。傅小司拉上窗簾,回到畫板前繼續畫畫。可是心情煩躁,總是調不出自己想要的顏色。調了半個鍾頭調出來了,落筆下去,卻弄得一團糟。
丟下畫筆去上網,看到MSN上幾個以前一起畫畫的朋友,因為自己在同行裏麵太過出類拔萃的關係,所以和他們的來往都變得很淡很淡,其中一個在一些場合聊過幾次,感覺還行,小司裝作很輕鬆的打了一行字過去:哎,好煩呢,畫不出來,真辛苦啊。
很簡單的一句搭訕,目的是消磨時間,希望打發掉壞的心情。可是收到的回話是:是9阿,現在又沒人給你抄了,你當然畫不出來。
那一瞬間傅小司在電腦麵前完全呆掉了。這算是什麽呢?三天前這個人還在拚命地低聲下氣叫自己幫忙,把他的畫放一些到《嶼》係列畫集裏。
傅小司也沒多說什麽,隻是不動聲色地關掉了PQSN。
立夏拿過來一疊文件,是武漢那邊傳真過來的關於首發式的活動細節。
小司,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嗯,你放在桌子上麵吧。傅小司起身走到沙發上,躺下來,閉上眼睛,也看不出什麽樣的情緒。
立夏把文件放到桌上,然後走過去須沙發上坐下來。傅小司把頭抬起來,放在立夏的腿上。
“立夏,”傅小司微微翻了下身,看著立夏的臉,“什麽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吧,我好想看看那些香樟。不知道在我們走了之後,它們有沒有變得更茂盛……”
“好……”
時間過得好快。以前立夏覺得那些詩人啊歌手啊總是無病呻吟,整天都在唱著一些感歎時光如流水的歌,光陰似箭白駒過隙什麽的。可是現在,立夏真的完全體會到那種飛速的流動。
似乎一轉眼,整個夏天就撲扇著翅膀飛遠,而緊接來的秋天也瞬間消失。12月的時候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冬天開始了。
而這半年的時光,應該是無比的漫長吧。
網絡上辱罵詛咒傅小司的人絡繹不絕。那些以前罵傅小司商業化作品庸俗沒有陽剛的其他沒有紅的畫家,在厭倦了以前的那些論調之後,現在終於找到了新鮮的話題,整天糾纏著抄襲抄襲,似乎傅小司所有拿過的獎項所有出版的畫作,以及從小到大的努力,全部都是狗屁。甚至有一些“我還奇怪為什麽他的畫賣得那麽好,原來是抄襲的呀”之類的荒謬言論,立夏有時候聽到那些記者的話簡直想吼他們有沒有腦子啊。如果是兩本一樣的畫集,那幹嗎要抄了之後才會受到歡迎呢?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像陸之昂對立夏說的那樣,其實無論是何種結果,受利的都是馮曉翼。立夏知道陸之昂說的是事實,心裏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可是咽不下又能怎樣呢?也隻能暗地裏無數遍地詛咒而已。
工作室裏的電話沒有停過,讀者和記者每天都會打來無數的電話,立夏每次都叫他們自己去翻翻兩本書,看了再來說有沒有抄襲的問題,可是一想這樣的話不是正好就讓《春花秋雨》大賣了嗎?於是趕緊補一句,不要去看啊!結果第二天的報紙就有消息出來說:傅小司心虛於阻止別人看《春花秋雨》,但是依然無法阻止好作品的受歡迎,《春花秋雨》榮登銷量排行榜第十名。
立夏在看著那些報道的時候捂著嘴哭了。那些眼淚流進指縫裏麵,蒸發掉,剩下細小的白色的鹽。
大半年過去,傅小司從最開始的憤怒,到後來的沮喪,再到後來的難過,最後終於又完全變成了高一時候的樣子,像是半年裏麵,時光飛速倒流,一切重回十六歲長滿香樟的時代。重新變成那個不愛說話不愛笑,沒有表情,獨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傅小司。眼神重機關報降臨大霧,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直到遮斷了所有通向內心世界的道路。
每天早上起來,和陸之昂一起騎著單車背著畫板去森林公園,找一處有著高大樹木的陰影裏畫畫,在日落的時候重新回到工作室裏,將白天的畫作掃描到電腦裏麵做修改。不再接任何通告,不再出席任何的簽售會。像是整個從所有人的視線裏憑空消失了一般。
工作室裏的事情全部都是立夏在處理,官司的事情也是交給律師去打理。而律師看完兩本畫集,說,肯定沒問題,放心吧,法律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的。
立夏點點頭,說,嗯。那一瞬間,立夏心裏難過得像是海綿蓄足了水,一碰就會溢出來。
其實很多時候陸之昂心裏都在想,現在的日子,怎麽會與高中的那麽相像,是上帝在補償曾經離散的歲月麽?還是說小司的世界裏,注定隻能孤單一個人,他不屬於這個繁忙而庸俗的世界。
每天一起畫畫,一起吃飯,一起穿著隨便的衣服在大街上亂晃,帶著墨鏡拉低帽子,就不會再有人認出來,偶爾會有上高中的女生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會偷偷地打量自己和小司,偶爾還會聽到一些少女的對話。
你看那兩個男的,很好看呢。
……嘔……你連這種老男人也喜歡啊……有點品位好不好啊!
哼,我知道,在你眼裏也就隻有三年七班的喬速光好看!全世界的男生就他好看!你滿意了吧?
你不也是嘛,一看見三年七班的陳過就番茄美少女變身,還好意思說咧。
……
那些熟悉的對話,帶著好多年前熟悉的味道,浮動在自己的身邊。陸之昂除了那句“老男人”微微有點吃不消之外,對於其他的話,感覺像是時光倒流。那些在淺川一中的日子,自己和小司就是行走在無數女生的日光裏的。在她們的心裏,兩個男生都是曾經的傳奇。
“也不知道當初那些喜歡我的女生都去了哪裏呢,”喝著可樂,穿著西裝坐在路邊的欄杆上,這麽多看過去了陸之昂還是改不掉當初那個小混混的習慣,“現在的中國,真是好寂寞啊。”
“你去菜市場看看啊,那些買白菜和蘿卜回家照顧老公的王阿姨和沈大媽,當初不是就很迷戀你的麽,”傅小司還是當年一樣冷冷的嘲諷語氣,回過頭看到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到欄杆上去的陸之昂,差點沒把可樂吐出來,“你給我下來”!你下次要坐就給我換條牛仔褲再出門!穿套西裝坐在欄杆上像什麽樣啊你!
伸手拽下來。
怎樣啊,想打架啊?
誰陪你瘋啊,多大的人了。嗤。
哎,小司,你老了。沒活力了。你要跟上我的節奏啊,永葆青春!
你不是水瓶座的麽?大我差不多半年呢,你個二十三歲的老男人!
你……好啊,我說不過你啊,從小就這樣,你再說我就在街上哭,你有本事你就再說啊,繼續說說看啊。
……你瘋了……
在陪伴著小司的半年時光裏,那些早就死在記憶裏的夏日,你是全部複活過來。香樟發出新鮮的枝葉,染綠了新的夏天。有時候我都在想,殘酷的人性,天生就不適合小司。
小司,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你一直是那個當初隻會畫畫和學習的單純的小孩,永遠是那個橫衝直撞脾氣臭臭的小孩,你不應該對別人低聲下氣,你不允許被別人侮辱諷刺,在我心裏,你一直都像是一個活在幸福天國的小王子。所有的肮髒的東西都和你無關。
可是這樣的你,竟然要麵對現在的生活。每次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格外的傷感。有天我做了個夢,夢裏的人一直站在最高的那個山崖上,所有的人都沒有你的位置高,所有的人都隻能仰望你,連我們這些朋友也一樣,我和立夏還有遇見,就那麽站在很多低的地方,我喊了好幾聲你的名字,可是你站得太高了,聽不見。然後你就突然從那個山崖上摔了下去,我們想救你,都無法上來。
而夢醒後,又是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黑夜。那些黑夜都如此的漫長,漫長到了連我,都會感到害怕。小司,你一定要堅強。以前我一直都覺得,兩個人一起無聊,就不叫無聊了。而現在,我也是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再難過的事情,都不會變得難過吧。
——2002年·陸之昂
轉眼已經是冬天了。厚厚的雪落滿了整個北京城。所有的樹木,房屋,街道邊的花壇,全部覆蓋在白茫茫的大雪裏。
已經是2003年了。時光過得多麽快。
立夏回想著過去的半年時光。所有傷心的事情,開心的事情,全部浮現出來。開心的事……似乎還找不到開心的事情呢。傷心的事情倒是一個接一個。
很多時候自己都難過得想哭,小司卻似乎完全沒感覺的樣子。可是立夏知道,怎麽會沒感覺呢。應該是放在內心的最裏麵,不想講給人聽吧。哪怕是那天在書店看到《花朵燃燒的國度》和新版的《春花秋雨》擺在一起,並且新書上赫然有一條腰封,腰封是“著名畫家博X司靠抄襲該畫集成名,暢銷畫集《花朵燃燒XX國度》完全抄襲該畫集,如不相信,您看了就知道……”的時候,小司也是什麽都沒說他把那本拿起,又放下,然後低著頭走出了書店。
而身邊是洶湧的人群,還有那些透過人與人的罅隙傳進耳膜的話:
啊?怎麽可能?小司的畫集是抄襲這個爛書的啊?
你有病啊,我看爛的是傅小司這個人吧,你別執迷不悟了……
可是,我不相信小司是這樣的人啊。
好……我買。
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這些都不會讓小司難過。很多時候反倒是傅小司安慰著立夏。他總是很溫柔地對立夏說,這些事情不值得去生氣的。立夏抬起頭看著傅小司大霧彌漫的眼睛,以前這雙一直被自己取笑為白內障的眼睛現在卻格外的溫柔,每次看到小司的眼睛的時候,立夏都會大哭。而傅小司,總是伸開手臂安靜地抱著立夏。
小司,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在你的懷抱裏,我都會覺得世界在一瞬間格外安靜,安靜得像是可以聽到遙遠的淺川那些幹淨的大雪落下的聲音,北京的雪很髒,我一點都不喜歡。
小司,你曾經說過,什麽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去看看那些離別很久的高大的香樟,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期待著那一天。
——2003年·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