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教的是?”

“大學。”

伍樂婷忽然對狄農肅然起敬。“啊,原來您是個大學教授。您教的學科是?”

“曆史學。”

“真的嗎?”伍樂婷有些興奮地說,“我對曆史很感興趣。”

“那我們就有共同話題了。”老人笑道。“如果你願意和我探討的話。”

“我當然願意。狄老,也許你不相信有這麽巧的事。我讀的雖然是醫科大學,但選修課恰好就上的是曆史——還有文學。”

“年輕女孩喜歡曆史的可不多。像以前照顧過我的那些女孩們,幾乎都對曆史不感興趣。她們大多數喜歡現代的、時尚的東西。也許你也不相信,你是這麽多女孩中唯一一個喜歡曆史的。”

伍樂婷張著嘴愣了好半晌。“您說——照顧過您的‘那些’女孩?”

“是啊,你應該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個來照顧我的吧?”

“啊,是的,我知道。但是……在我之前有多少個女孩做過這份工作?”

老人思索一陣。“我記不清了。但是保守估計,一百多個總是有的。”

伍樂婷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您說……有多少個?”

“不會少於一百個,你沒有聽錯。”

伍樂婷張口結舌地愣了許久,搖頭道:“這不可能,就算每天換一個人……”

“沒這麽誇張,這些姑娘中有些幹了三個月——這就算長的了。不過大多數隻能忍受這份枯燥的工作一到兩周。我印象中,有個姑娘幹了四個月,她算是在這裏呆得最久的一個了。”

伍樂婷盯著老人的眼睛,說道:“狄老,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照您這麽說……”

“是的,粗略地算起來,我在這裏住了十三年。”

伍樂婷張大著嘴至少愣了半分鍾,她幹澀地笑了一下:“狄老,您是在開玩笑,對嗎?”

“如果這是個玩笑的話,算是個不錯的黑色幽默。”狄農說,“但遺憾的是,我沒開玩笑。”

伍樂婷的表情變得嚴峻起來,這時她看到狄農的神情同樣變得嚴肅了。

“狄老,這是家臨終關懷醫院。”她提醒道。盡管她認為自己不該這樣提醒一個臨終病人。

“我知道。”狄農平淡地說。

“住進這裏的病人,都是……”伍樂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都是活不了多久的人。”狄農替她說了出來。

伍樂婷的嘴角不自然地**了一下。“那麽,您說您在這裏住了十多年,顯然是不可能的。您知道……”

“你叫伍樂婷?”老人突然打斷她的話。

“啊……是的。”

“好的,伍樂婷。”老人盯著她的眼睛,壓低聲音說,“記住,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奇異的事,沒有什麽是絕對不可能的。”

伍樂婷和他對視了一刻,突然想起院長對她說過的話了。

這個老人是精神病患者。他經常說一些瘋言瘋語。

可能是之前和狄農的那些對話太過正常了,讓伍樂婷幾乎忘了這件事。現在她明白過來了。

我不能再跟他較真了。她說道:“您說得對,狄老。”

狄農注視了她一陣,不再說話了。

伍樂婷走到陽台上,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這時,一陣輕快的音樂從她的褲包裏傳了出來,是她的手機鈴聲。伍樂婷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外婆打來的。哦,對了,她知道我今天要應聘,一定是打來問結果的。

“嗨,外婆。”伍樂婷接起電話,盡量壓低聲音。

“乖孫女,怎麽樣?第一次應聘成功了嗎?”電話裏是老婦人溫和的聲音。

“您猜呢?”

“你叫我猜,就一定是應聘上了,對不對?”

“嗯。”伍樂婷喜悅地點頭。

“真是太好了,祝賀你,樂婷!”外婆高興地說,隨即問道,“工資待遇怎麽樣?”

伍樂婷回頭望了一眼狄農,把手擋在嘴前小聲說道:“挺好的,比我預想的要高得多——外婆,我現在已經在上班了,不大方便說話。等我空了,回家去跟您和外公慢慢說吧。”

“好,好。你外公可盼望你回家了。”外婆說到這裏,聲音忽然有些哽咽,“要是你媽媽還活著,肯定也很高興……”

伍樂婷的心往下一沉:“外婆,別說這些不開心的事,好嗎?”

“誒……好,不說了,你工作吧。有空多跟家裏打電話。”

“我會的,外婆,再見。”

伍樂婷掛了電話後,站在陽台上出了會兒神,表情凝重。她籲了口氣,迅速調整心情,同時看了一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快到中午了。

十二點鍾的時候,門口傳來敲門的聲音。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推門進來了,手裏端著一個大托盤,上麵是兩盤熱氣騰騰的快餐。

伍樂婷快步走過去,接住她手裏的托盤,放到茶幾上,然後微笑著說:“我猜你就是麥太太吧?”

“啊,你第一天來就知道我的外號了?”麥太太有些驚喜地說,“你真是個可愛的姑娘。”

“謝謝,我叫伍樂婷。”

“很美的名字。”麥太太和善的臉上堆滿笑意,“其實我不姓麥,隻是平常喜歡熬小麥粥,所以大家都叫我‘麥太太’。”

“真想嚐嚐您熬的小麥粥。”

“這太容易了。先嚐嚐今天的飯菜吧,希望合你的口味。”

“聞上去就很香。”

“那真是太好了。”麥太太說,“吃完之後把盤子放在一旁就行了,我送晚餐來的時候會收走。”

“好的。”

麥太太望了一眼坐在**的狄農,壓低聲音說:“他就要麻煩你喂飯了。幹這個工作得有耐心,而且得順著他。”麥太太用手指了指腦袋,“你知道,他這裏有點兒……”

“我明白,謝謝你,麥太太。”

“好了,你們吃飯吧,我出去了。”麥太太微笑著離開了。

伍樂婷端起一盤快餐。這是那種典型的快餐盤,幾個格子分別裝著肉類和蔬菜,中間最大的格子盛著米飯。今天的菜是筍子燒牛肉、炒萵苣和麻婆豆腐,看上去還挺誘人的。伍樂婷其實已經餓了,但還是把餐盤端到老人麵前,說道:“狄老,我喂您吃飯吧。”

“你先吃吧。我吃得慢,會耽擱你很久。”老人說。

“沒關係,我現在不餓。”伍樂婷撒謊道。

老人不再推脫了。伍樂婷用勺子舀起一些飯,又加了些菜在上麵,伸到老人嘴邊,狄農張開嘴,吃到嘴裏,慢慢咀嚼。

他確實吃得很慢,似乎每一口都在仔細品味般細嚼慢咽。把這頓飯喂完,已經快中午一點鍾了。伍樂婷早已饑腸轆轆,但一直忍著沒表現出來。

老人吃完後,伍樂婷用紙巾幫他擦了嘴,這才坐到一旁,自己吃起來。飯菜早就涼了,本來可能很香,現在吃起來也沒什麽滋味了,隻能填飽肚子。

伍樂婷吃飯的過程中,沒有因為飯菜的味道打了折扣而皺一下眉頭。狄農一直注視著她。

飯後,狄農躺下去睡午覺。伍樂婷也有些犯困,她看到旁邊那張床,真想自己也睡上去,但忍住了。她掏出手機玩遊戲。

下午三點鍾,狄農醒了,告訴伍樂婷他要解手。伍樂婷從衛生間裏拿出便盆,她輕輕掀開被子,才發現老人下身——很顯然就是為了方便解手。伍樂婷的臉略微紅了一下,她在心裏提醒自己是個醫護工作者,這沒有什麽難為情的。她將便盆塞到老人身下。之後拿到衛生間清洗。

過了一會兒,伍樂婷從衛生間裏打了一盆熱水出來,對老人說:“狄老,我幫你洗把臉吧。”

狄農點了點頭。

伍樂婷用熱毛巾給老人洗了臉後,問道:“身體要擦一下嗎?”

“你幫我擦一下胸口和後背就行了。”狄農說。

“好的。”伍樂婷幫老人解開病員服的扣子,敞開衣服後,她突然看到老人胸前掛著的飾物,不由叫道,“啊,海洋之心!”

狄農怔了一怔:“你說什麽?”

“啊……對不起,我說的是您戴的這個吊墜。它是我最喜歡的寶石。”

狄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口那塊發出幽藍色熒光的美麗石頭,不覺笑道:“你叫它什麽?”

“海洋之心。我是從電影《泰坦尼克號》裏知道的。”

狄農注視著這塊吊墜,搖頭道:“不,它不叫海洋之心。它的名字是‘希望藍鑽’。”

“對、對……希望藍鑽。它是海洋之心的原型,世界上最著名的稀世珍寶之一。“伍樂婷顯出一副激動而又懊惱的神情,“真可惜,一年前我看到它時沒有買下來,現在再也找不到了。”

狄農挑起一邊眉毛,用一種極為感興趣的口吻問道:“你一年前看到過它?而且還決定買下來?”

“是啊,當時是暑假,我和朋友到大理去旅遊。在古城的一家小飾品店裏,我看到了這顆讓我夢寐以求的海洋……不,希望藍鑽。它讓我想起了電影裏美好而讓人心碎的愛情故事。我真想擁有它。但是那家店主開價要160元,還不肯還價……”伍樂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您知道,我那時隻是個背著背包自助遊的窮學生,160元對我來說不是個小數目。但現在我後悔了,因為我後來再也沒找到仿得這麽好的希望藍鑽。錯過那次機會真是可惜。”

狄農開懷大笑:“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讓您見笑了,狄老。”伍樂婷紅著臉說,“能夠擁有這樣一塊美麗而浪漫的寶石,大概是每個女孩的夢想吧——哪怕是人工仿做的也好。不過,我沒想到,您也喜歡這塊寶石。”

“的確,像我這樣的糟老頭子,戴一塊耀眼奪目的藍鑽,實在是不倫不類。”狄農又笑了起來。

“啊,狄老,我不是這個意思。”伍樂婷的臉更紅了一些。她盯著那塊深藍色的石頭,就像陷入了夢幻之中,“不過,您的這塊希望藍鑽,實在是太美了。它比我在大理看到的那塊更透明、亮澤。現在這種高仿的技術,簡直可以以假亂真了。我敢說,您這個吊墜一定不便宜。”

“那你猜猜看吧,它值多少錢?”狄農饒有興趣地望著伍樂婷。

伍樂婷想了想。“我覺得,怎麽也得300元才能買到吧。”

老人再次大笑起來,好像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伍樂婷意識到自己可能鬧了笑話,她改口道:“嗯……可能得上千元。”

狄農笑得有些直不起腰來了。伍樂婷不敢再猜下去了。她等老人笑完後,問道:“狄老,這個吊墜到底值多少錢啊?”

狄農深呼吸了一口,說:“其實我也不確定,這東西不是我買的,是別人送給我的。”

“哦,是這樣。”

狄農盯著伍樂婷的眼睛說:“你想知道關於希望藍鑽的故事嗎?”

伍樂婷呆了一下。“其實,我以前好像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這塊神秘的希望藍鑽似乎是件不詳之物,它就像是受到過詛咒一般,會給持有者帶來厄運——當然,我指的是真品,而不是仿製品。”

“看來你對它有所了解。”狄農說,“沒錯,這塊鑽石又被稱為‘厄運之鑽’。傳說中擁有它的主人相繼離奇地死亡了。”

“這些傳說是真的嗎?”伍樂婷睜大眼睛問。

“大概1660年左右,在印度著名的科魯爾礦山發現了一顆碩大無比的藍鑽石。一個法國珠寶商將它買了下來,加工之後,獻給了當時的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國王非常喜歡這塊鑽石,請宮廷裏的禦用珠寶匠再次加工之後,作為他在典禮上使用的項飾。路易十四死後,又將這塊寶石送給了他的曾孫,也就是路易十五。”

“那他們遭遇不幸了嗎?”

狄農笑道:“看來你的曆史選修課沒講這個部分。路易十四活到了77歲,執政期長達72年,是世界上執政時間最長的君主之一,而且深受民眾愛戴;至於路易十五,雖然死於天花,但是也活到了64歲,除此之外沒有經曆什麽特別不幸的事。”

伍樂婷思索著說:“那您的意思是,希望藍鑽並非像傳說中那樣會給人帶來厄運。”

“先別忙著下結論。我們再來看看接下來發生的事。”狄農說,“鑽石後來傳到了路易十六的手中。這是法國曆史上非常出名的一個國王。他的王後瑪麗·安東尼特同樣出名——以美貌和奢侈而聞名。結果這兩個人後來雙雙被送上了斷頭台。而這顆藍鑽石似乎和他們的命運有著某種微妙的聯係。”

“哦,什麽聯係?”伍樂婷顯得極有興趣。

“瑪麗·安東尼特是個大美人,路易十六對她十分縱容。他把這顆華美、高貴的藍鑽石送給了她,立刻成為了她的最愛。瑪麗皇後幾乎天天都戴著這塊寶石,愛不釋手。當時,這塊鑽石不叫希望藍鑽,而叫做‘王冠藍鑽’。”

伍樂婷聽得聚精會神。

“後來,法國大革命爆發了。路易十六和瑪麗王後被關押。據說他們當時身上並沒有攜帶這顆鑽石。這很奇怪,對不對?瑪麗王後怎麽會舍得丟下這塊鑽石呢?而在1792年——當時路易十六和瑪麗王後還沒被處決——有六名竊賊闖入了皇家寶庫,目的就是為了偷這塊鑽石。”

說到這裏,狄農像是故意賣關子一樣停了下來。伍樂婷急切地問道:“然後呢?這幾個竊賊得手了嗎?”

“有傳聞稱,他們得手了——將這塊鑽石盜走,並渡海逃到了倫敦。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他們沒偷到?”

“偷到了,但是偷到的隻是一些普通的珠寶。這顆‘王冠藍鑽’他們根本就沒找到。”

伍樂婷完全聽入迷了:“這就怪了,鑽石沒在瑪麗王後身上,也沒被盜走,會在哪裏呢?”

“這是一個千古之謎。沒有任何一部文獻準確記載了王冠藍鑽的下落。人們似乎寧願相信它被那幾個竊賊盜走了,也不願相信它會就此失蹤。”

伍樂婷想了想,說:“但是,後來鑽石不是再次出現了嗎?”

“對,1830年才再次出現。但問題是,在這四十年裏,鑽石到底在誰的手中?為什麽後來會再現呢?”

“是啊,為什麽呢?”

狄農挑了下眉毛。“我剛才說了,沒有一本書上對此有記載。”

伍樂婷顯得很失落。“這麽說,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不。”狄農輕輕吐出一個字。

伍樂婷望著他。

“我知道。”狄農說。

伍樂婷張了張嘴:“可是,你說沒有一本書上有記載呀。”

“對。但是我知道。”他再次強調。“而且我可以告訴你,這顆鑽石是怎樣成為‘厄運之鑽’的。”

伍樂婷覺得狄農說的話十分矛盾,她不得不指出:“狄老,您說沒有一本書上對此事有記載,但是又說您知道真相——這怎麽可能呢?您是通過什麽途徑知道的?”

狄農沉默了一陣。“我說了你不會相信的。”

“您這麽肯定嗎?”

“是的,我非常肯定。所以,先別管我是怎麽知道這些的,聽我把這個故事講完吧。之後你再自己做判斷。”

伍樂婷點頭。

“剛才說到哪兒了……哦,路易十六和瑪麗王後身上沒有攜帶這顆鑽石,但是那幾個竊賊也沒有在皇宮中偷到,那麽鑽石到底在哪兒呢?”

“是啊,真令人費解。”

狄農說:“實際上沒有你想象那麽神秘。真相是,瑪麗王後在被關押之前,猜到了自己的結局——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會被送上斷頭台。於是她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帶著這顆自己一生中最喜愛的寶石死去,讓它為自己陪葬。”

“啊,您的意思是……”

“對,瑪麗王後不敢明目張膽地戴著這顆光彩奪目的鑽石走進監牢,更不可能戴著它走上斷頭台——人們就是因為她的奢侈和浪費而憎惡她的。所以,她悄悄將這顆鑽石藏在了自己身上的某一個部位,將它帶進了普爾堡——囚禁他們的地方。”

“她藏在了哪裏?”伍樂婷問。

“你可以發揮自己的想象力。”

房間裏沉寂了片刻。

狄農接著講:“次年十月,革命法庭作出審判,判處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東尼特死刑,送上斷頭台。這其實是他們都預料到了的結果。老實說他們並不是很震驚。”

伍樂婷很想說“你怎麽可能連他們的心態都知道”,但她沒有打斷狄農。他在接著往下講:“行刑那天,瑪麗才38歲,路易十六也僅僅比她大一歲而已……”狄農頓了一下,“你知道路易十六在臨刑前的那段演講嗎?”

“我知道有這麽回事,但不知道具體內容。”

“那是一段深切而真摯的懺悔之詞。他向國家和民眾道歉,希望在臨死前能得到他們的原諒……”不知為什麽,伍樂婷感覺到,狄農在說這段話的時候,竟隱隱流露出一種悲哀的神色。而且他的語氣不像是在講故事,倒像是陷入了某段回憶。“人們總是認為路易十六是個君主、暴君。實際上,他隻是懦弱,對政治不感興趣,反倒喜歡研究鎖……當然,他確實沉溺於美色了,但是麵對瑪麗那樣的絕色美人,很難有哪個男人會不為她著迷……”

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了下來,似乎意識到自己跑題了,也可能是意識到了一些別的東西。他輕輕晃了晃腦袋,繼續說道:“路易十六在進行完這段演講之後,就被鍘斷頭顱了。接下來是她的王後瑪麗。和路易十六形成對比的是,瑪麗王後一句話都沒有講,靜靜地把頭放在斷頭台,接受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