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接待室裏的男人發現自己很難解釋,此刻為什麽會如此緊張不安。
事實上,今天是他和妻子早就期盼已久的。他們曾在頭腦中無數次地臆想和模擬這一刻到來時的情景。甚至在出門之前,夫妻倆還對著空氣演練了一陣,希望能靈活應對一會兒即將出現的各種可能性——但即便如此,當他們真正坐在醫院接待室中,等待著醫生將那個人帶進來之時,夫妻倆仍然緊張地難以自持。他們心中怦怦狂跳,兩個人都緊緊地閉著嘴巴,好像隻要一張開嘴,心髒就能立即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平靜下來,汪興宇在心中對自己說,不然一會兒會失態的。他嚐試著緩緩地舒一口氣,頭轉向身邊的妻子董琳,想勸她也稍稍放鬆一些,但看到妻子那張因緊張而變得僵硬的臉後,他意識到所有的勸說都隻是徒勞,便將已經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坐在這對中年夫婦對麵的女醫生意識到,再不開口說點什麽,這個房間裏的空氣就會凝固成石頭砸下來了。她盡量以輕鬆、柔和的口氣說道:“兩位別太緊張了,聶醫生既然請二位來,想必他就是有把握的,所以……你們不用太擔心。”
汪興宇衝女醫生點點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這個時候,接待室的門開了。
夫妻倆同時屏住呼吸。
走在前麵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斯文儒雅的男醫生,他先跨進門來,然後拍著身後那個人的肩膀,以鼓勵的口吻說道:“進來吧,沒什麽好擔心的——記住我剛才跟你講的話。”
站在門口的那個人略微遲疑了兩秒,走了進來。
坐在長椅上的夫妻倆一齊站了起來,當他們的目光接觸到眼前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時,一雙無形的手緊緊地揪住了他們的五髒六腑。
還是跟以前一樣——秀美、水靈,精雕細琢的五官巧妙地鑲嵌在這張臉上,未施粉黛的麵容透露出擋不住的天生麗質。藍白相間的病號服穿在她的身上,竟也未顯樸素,反倒有種曜漣蓮花般的清靈。她美得如此自然大方,隻是眼神顯得有些憂鬱——但這一切,正好和夫妻倆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董琳的眼淚刷地一下掉了下來,她顫抖的手捂住嘴,努力控製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男醫生用眼神示意夫妻倆別太激動,並用手勢招呼他們倆坐下,然後安排女孩坐在他們麵前的一把皮椅上。他自己站在女孩的身後,雙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俯下身來輕聲問道:“靜雯,你記得他們是誰嗎?”
女孩的眼睛掃視著麵前的二個人,充滿了迷茫,她微微皺了皺眉,回過頭困惑地望著醫生。男醫生溫和地對她說:“別著急,好好想想,認得他們嗎?”
在醫生鼓勵的目光下,女孩再次將頭轉過去麵對二人。她靜靜地觀察著他們的臉,看到他們有些蒼老的臉上凝聚著各種思緒:傷感、期盼、關切、擔憂。當她的眼光與中年婦女眼中焦慮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時候,腦子中仿佛有一根線被牽扯了起來。那婦女臉上焦慮的神情似乎喚醒了她的某些記憶,那是她以前曾看見過許多次的表情。女孩漸漸張開了嘴,聲音在她的喉嚨裏滾動著:
“我……想起來了……”
夫妻倆變成了兩尊石膏像,一動不動地盯著女孩的嘴,像在等待著某種宣判。空氣從他們的鼻腔繞道而過。身後的男醫生和旁邊的女醫生也緊緊地盯著女孩。
女孩的嘴唇半開半闔地動了一下,終於艱難地對著董琳喊了出來:“……媽。”
她的臉轉向汪興宇,又遲疑著喊了一聲:“……爸。”
汪興宇用最大力氣緊緊抓住妻子的手。董琳一點都沒感覺到痛。現在他們的內心除了興奮和喜悅,不允許其他任何感覺前來幹擾。他們甚至激動地想答應一聲都遲遲未能開口,好半晌之後,董琳才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撫摸那張秀美的臉龐,泣不成聲:“靜雯、靜雯……你果然好了……你能記起爸媽來了……”
兩位醫生也替他們感到高興,他們互望一眼,相視而笑。
汪興宇興奮地站起來,拉住男醫生的手,感激地說:“太謝謝您了,聶醫生!靜雯她……能恢複成這樣,全都是您的功勞,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您才好!”
“這是我們該做的。”聶醫生微笑著說。
“那麽……”汪興宇急切地說,“按照之前您跟我們說的,既然靜雯她已經完全好了,而且也認出了我們,那我們是不是現在就可以去辦理出院手續,接她回家了?”
聶醫生望了一眼身邊的汪靜雯,眼光又移回來,凝視著汪興宇:“按道理說是可以的,但是在那之前——汪先生,我們出去談談吧。”
出了門,聶醫生將門帶攏,和汪興宇站在走廊中說話:“汪先生,正如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樣——汪靜雯目前的狀況證明這五年來我們醫院對她所進行的一係列治療是相當成功的。經過我們長期的觀察,發現最近這一年內,她確實恢複成了完全正常的狀態,也就是說,汪靜雯目前的心智、情緒、行為已經基本和正常人無異了。按照我們醫院的規定,如果病人已經恢複正常,就可以由他(她)的親屬接回家中,過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我昨天打電話給您,請你們今天過來一趟。而剛才,靜雯也很快地就認出了你們——這正是我們之前所設想的最好的情況。作為她的主治醫師,我由衷地替靜雯、也替你們感到高興。”
汪興宇滿臉通紅,不住地點著頭。
聶醫生停頓片刻,抬起頭來,眼睛直視著汪興宇,表情嚴峻地說:“但是汪先生,在你們把汪靜雯接回家去之前,我要對你們說幾件重要的事,請你務必要牢牢地記住。”
汪興宇望著一臉嚴肅的聶醫生,從他的眼神中感覺到接下來所說事情的重要性。他認真地點了下頭。“好的,醫生。”
“第一,我能看得出來,您和您的太太今天都十分高興。當然,汪靜雯能恢複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十分值得高興的事,可是——”聶醫生略微猶豫了一下,“我還是不得不提醒你們,畢竟她是十分特殊的病人……五年前那件事,我相信你們是無法忘記的……”
說到這裏,聶醫生瞥了汪興宇一眼。果然,盡管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但隻要一提到這件事,汪興宇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眼睛中露出驚惶神色,仿佛被一雙恐懼的大手掐住了喉嚨。一瞬間,聶醫生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了。
好一會兒過後,汪興宇才從恐懼的回憶中走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醫生,您剛才不是說已經治好靜雯了嗎?她不是已經和正常人無異了嗎?”
“是的,目前看來是這樣。但你們要明白一點,有精神病史的人,即便是被治愈成功了,也存在病情複發的可能性——啊,當然……”聶醫生看見汪興宇駭然的表情,趕忙安慰道,“隻要不讓她受到什麽刺激,還有堅持服用藥物,病情再次複發的可能性是非常低的,你們用不著太擔心。”
汪興宇微微點了點頭,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所以,這是我要對你說的第一件事。汪靜雯跟你們回家之後,我會持續給她開一些定神、安心的藥物。先開三個月的,三個月之後,你們到我這裏來,我會根據她那時的具體情況決定用藥量的增減。記住,這些藥必須每天都吃,你們要叮囑她每天晚上在睡覺之前吃藥,——記住了嗎?”
汪興宇趕緊點頭,不敢掉以輕心。
“第二件事,也是非常重要的。”聶醫生始終注視著汪興宇的眼睛,“我剛才說了,汪靜雯是一個十分特殊的病人。而她的病根,就是五年前發生的那一起可怕的事件。所以,為了使她徹底擺脫那起事件所造成的心理陰影,我和秦醫生商量之後,決定對她實施‘忘卻療法’,我們認為,也許隻有這種方法才能使她徹底忘掉過去那一段恐怖的經曆,從而獲得‘新生’——事實證明我們所采取的這種治療方法相當有效,否則的話,您不會看到今天這樣的汪靜雯。”
“是的,聶醫生,您對靜雯采取這種‘忘卻療法’,以前也跟我提起過。所以您當初才要我和她母親在五年內都不要到精神病院來探望她——您怕她在見到我們之後又想起……‘那件事’……”汪興宇盡量控製住情緒,卻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噤,聲音也跟著抖了一下,“這樣的話,對她的治療不利……”
“沒錯,就是這樣。我們用一切手段,包括催眠、心理暗示、藥物控製等方法來達到一個目的——讓她忘記五年前那件可怕的事,以及和那件事相關的人和物——我們終於做到了,現在跟‘那件事’有關的一切她都記不起來了。”
“那她……為什麽還記得我們呢?”汪興宇遲疑地問。
“她確實一度把你們都給忘了。”聶醫生說,“但你們畢竟不是‘那件事’的直接關係者,再加上你們又是她很重要的親人,所以在我們的幫助下,她才又記起了你們。”
汪興宇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汪先生。”聶醫生加重了語氣,迫使汪興宇抬起頭來望著他,“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弄明白我說這些話的意義所在——我要跟你強調的第二件事就是:汪靜雯的治療重點便在於‘從新開始’。所以,在你們回家之後,你要盡一切努力避免使她想起以前的事——絕對不能跟她談起跟‘那件事’相關的一切話題,也不要勾起她關於那方麵的回憶——你知道,如果讓她想起‘那件事’了,情況就會變得十分糟糕,甚至……”
“甚至什麽……醫生?”汪興宇惶恐地問。
聶醫生思忖了一陣之後,老實說:“具體的後果我不敢妄加推斷……這種情況,我以前也沒有遇到過……不過,隻要你們按我說的這兩點去做,就不會發生這些情況,明白了嗎?”
汪興宇連連點頭:“實際上,我們也考慮到了這個問題。所以我和她母親在新區買了一套新房子,就是想讓她換個新的生活環境,一切都‘從新開始’。”
“那最好不過了。”聶醫生輕輕頷首,“最後一點,我希望你們經常和我保持聯係,隨時讓我知道汪靜雯的近況——特別是,如果她出現什麽異常舉止的時候,你們一定要立刻告知我,或者是馬上把她送過來,切記!”
說完這番話,聶醫生從工作服的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汪興宇:“這上麵有我辦公室的電話和我的手機號,你們收好。”
“好的。”汪興宇雙手將名片接過來,看了一眼。上麵寫著:
鬆山精神病醫院,副教授,聶冷。下麵是各種聯係方式。
汪興宇收好名片後,聶醫生似乎又想起了什麽:“汪先生,你剛才說你準備帶汪靜雯住進新居?你新家的電話號碼是我昨天打的那個嗎?”
“哦,不是。”汪興宇一怔,隨即感歎道,“您可真是細心,昨天您打的那個電話是我那套老房子裏的座機——我們從今天起才住新家那邊。”
“那你給我留一個你新家的座機號碼吧,再留個手機號。”
“好的,好的。”汪興宇連連應允,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張小紙條,“我沒印名片,就寫在這張紙上吧。”
聶醫生接過那張紙,將它小心地放好。
接下來,汪興宇辦理汪靜雯的出院手續,半個小時後,一切妥當。董琳挽著汪靜雯的手臂走了出來。汪靜雯身上的病員服已經被換成了一套漂亮的綠色連衣裙,整個人更顯得青春靚麗。兩個醫生送一家人走到醫院門口,夫妻倆再一次對他們千恩萬謝。
道別的時候,汪靜雯竟顯得有些依依不舍,她站在與她朝夕相處五年的兩位醫生麵前,心中湧起各種複雜感受。特別是聶醫生,汪靜雯久久地望著他,用眼神傾訴著對他的感激和依戀。
聶冷見汪靜雯遲遲不肯離開,走上前去,如兄長般慈愛地摸了一下汪靜雯的頭,溫和地說:“去吧,靜雯,外麵的世界在等著你,那裏有你的新天地。”
汪靜雯最後忘了聶冷幾眼,轉過身,鑽進父親已經打開車門的轎車後座裏。汽車緩緩地開離鬆山精神病醫院。
聶冷注視著遠遠離開的車影,心中也升起頗多感慨。秦醫生用手肘輕輕碰了他一下:“聶醫生,還在想什麽呢?”
聶冷轉過頭來望著同事,憂慮地歎了口氣:“我在想,我們讓汪靜雯回到她的親人身邊,這真的是個正確的決定嗎?”
秦醫生提醒道:“聶醫生,我們這裏隻是精神病醫院,又不是監獄。病人治好了病,難道不該回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嗎?”
聶冷神思惘然地說:“道理是沒錯,但我……總有些害怕。”
“害怕什麽?”
“我害怕……”聶冷麵露憂色,“五年前的事件再一次重演。想想看,如果汪興宇夫婦在某些事情上沒能處理好的話……”
“聶醫生。”
話語被秦醫生打斷,聶冷扭頭不解地望著她:“怎麽了?”
“請你……別再提起那件事了,好嗎?”秦醫生一隻手捂著嘴,像是要拚命克製住自己不嘔吐出來,“就當是為我著想吧。”
聶冷懷疑地望著她,不知該怎麽理解。
“我還沒結婚呢,聶醫生。我一個人住在單身公寓。”年輕的女醫生神情駭然地解釋道,“請別再讓我想起那麽恐怖的事情……我晚上不想做噩夢。”
聶冷明白了,他不再說話,隻是眼睛望向前方,心中總有些隱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