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告別時,兩人啥話都沒有說,隻是對視了五六秒鍾。於波說:“再見。”

劉妍看著於波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出了1088房間,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電梯間……

老同學見麵,自然是非常高興的事情。他們扯了一陣閑談後,切人了正題。黃儀意味深長地說,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呀,馬炳為了省委書記一職,折騰了好幾年,到頭來被調到了青江省,職務仍然是省委副書記。於波接著說,盡瞎說,人家說我是新城市最忙的人,你卻說我:“有福之人不用忙。”黃儀打哈哈說,他說的“不用忙”是指省委書記一職。你於波為這個省委書記跑過一步路嗎?說過一句話嗎?送過一分錢的禮嗎?

“這倒沒有。”於波端起微型開水壺在黃儀的茶杯和自己的開水杯裏斟上水後說:“要是那樣,就不是我於波了。”

“不錯。”黃儀喝了口茶水說:“我說這話還有一層意思,那年你就是不來新城的話。司馬書記的班你早就接上了。很可能這省委書記還是你的。”

“省紀委書記我可能能當上,可這省委書記就不好說了。再說了,省委書記也好,市委書記也好,都是為黨做事,為人民服務。不論在哪個位置上,我都會認真工作的

“這倒也是,我還口口聲聲罵你這‘驢脾氣’呢!”

“他這‘驢脾氣’呀,還上了一層樓呢。過去是強,現在除了強,脾氣也是越來越大了!”坐在一邊看電視的梁豔芳轉過頭來插話說。

於波和黃儀被梁豔芳的插話逗笑了。

那一年的黃儀是省委政研室的副主任。他從側麵了解到,馬炳推薦於波來新城市是一個陰謀。黃儀分析說,司馬克到點退下來後,作為省紀委副書記的於波,自然而然就是省紀委書記了。這省紀委書記和省委副書記都有資格競爭省委書記,陳剛離任後,除非中央從外地派來一個省委書記。否則,於波就是馬炳爬上省委書記寶座有力的對手。因為馬炳知道,於波的後台老板是省委書記陳剛。把於波派到新城市去,離副省級就差那麽一點兒,陳剛退下來後,馬炳在省裏就沒有任何競爭對手了。

就在於波要去新城的當兒,於父突然患了腦溢血。黃儀就來勸於波別去新城,於父病危,這是推掉新城市委書記最好的機會。於波認為,黃儀帶來的“路透社”消息也許是真的,而黃儀的分析也是不無道理。可是,不管是黃儀,還是母親,都不讓他去新城,他呢,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新城是非去不可。為了伺候住院的父親,於波把梁豔芳留在了省城,讓她陪母親照顧父親。就在於波上任不久,於父去世了,梁豔芳這才回到了新城。

就在於波做出決定一定要去新城時,黃儀說,你還是當年那個驢脾氣啊!

所以,當梁豔芳插話說,如今於波的“驢脾氣”可是登峰造極、升了一格時,於波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

電視放的是《康熙王朝),畫麵上出現的正好是幾個阿哥爭奪皇位的事。於波盯著電視畫麵說:“這政治鬥爭是太激烈了。”

“現實生活中的政治鬥爭豈止是激烈呀,你想想看,老同學,馬炳跟你爭省委書記,其所作所為比起八阿哥他們來,可是有過之無不及啊!當然了,你跟十四阿哥不同的是,他在努力的去爭,而你,沒有去爭,而是在幹。”

“爭有什麽用?”於波喝了一口白開水說:“馬炳不是在爭嗎?爭了多少年了,可結果呢?輸得比過去更慘,呂黃秋已讓汪吉煌抓回來了,我看要不了多久,他這個省委副書記的位置也會丟掉的。”

兩人又說了一陣別的話題,見時間不早了,黃儀要告辭回省城。於波看看表說,已經是淩晨兩點了,就在我家裏休息幾個小時吧,到6點鍾,一塊兒去省城。黃儀說,這樣不好,人家會說,你於波當省委書記了,他黃儀是來拍馬屁、圖升官的。於波就沒有再留黃儀住下,黃儀連夜返回了省城……

三十四

呂黃秋戴著手銬腳鏈,被兩名武警戰士押著走進了威嚴的審訊室。

檢察官端坐在鐵欄杆裏麵的審訊席上,呂黃秋坐在了鐵欄杆這邊的一把椅子上。

“呂黃秋,你也該說點什麽了。今天已經是第七天了,你……”

這些天來,呂黃秋坐在被審訊席上,一言不發。活脫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嘴臉,說死罵死不開口的架式。今天,他終於開口了,還沒等檢察官把話說完,呂黃秋便說:“我會說的。但是,我有兩個條件,你們要是答應了,我就說。”

“說說看,什麽樣的條件?”一檢察官問道。

“第一,我是汪吉湟抓來的,讓他來審我。”呂黃秋睜大了因發腫而一條縫的眼睛,盯著檢察官說。

“這個條件可以答應。”一檢察官望望另一位檢察官,見後者也點頭同意了才說:“我們這個專案組是檢察、公安、紀檢三家組成的,汪副廳長正好也在組裏。”

“汪副廳長?汪副廳長是誰?”呂黃秋問道。

“這個可以告訴你,汪副廳長就是省公安廳的汪吉湟副廳長。”

“嘿!嘿!嘿!嘿!”呂黃秋莫名其妙笑了一陣說:“果然是勝者王侯敗者賊呀!他把我抓回來,升官、發財、要什麽有什麽。我呢,啥也沒有了……啥也沒有了。到……到陰曹地府,再跟你姓汪的鬥……鬥,鬥吧,”

呂黃秋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仿佛連力氣也沒有了。

“說說你的第二個條件。”檢察官說。

“第二個條件是,”呂黃秋又睜大了鬆弛著的雙眼說:“你們需要的我也說,不需要的我也要說,好的要說,不好的也要說,優點、成績要說,缺點、錯誤和罪過也要說。而且!我說什麽你們記錄什麽,我每說一段,我要看一段,漏記了,少記了,我就不說了。”

七天來,戰況極不順利,檢察官們使出渾身解數,也未撬開呂黃秋的嘴巴。今天,呂黃秋終於開口:“他們不能因為呂黃秋提出的條件苛刻而不給人家答複。況且人家也說了,問題也會說的。記得第一次審呂黃秋時,一檢察官問呂黃秋說:“知道我們的政策嗎?……”

呂黃秋鄙夷的衝檢察官說:“坦白從嚴,牢底坐穿;抗拒從寬,回家過年。”

“放肆!”一檢察官拍了一下桌子大吼道:“就怕你永遠也不能回家過年了!”

呂黃秋緘口不言了,任憑你說破嘴、說破天,他就是不吭聲。那意思很清楚,既然是永遠也不可能回家過年。同時他自己也清楚,確實是永遠也不可能回家過年了。過年還是小事,掉腦袋那是遲早的事。擺在呂黃秋麵前的路是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明擺著。那就是說了也是死,不說也是死。橫豎都是死,那幹嗎就告訴你們呢。相反呢,他不說,也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多活兩天呢。因為,呂黃秋類似地下假煙工廠之類的大大小小的不為人知的罪惡究竟還有多少?在目前的狀況看,隻有呂黃秋知道。那麽,無論如何都要讓呂黃秋說話,還要說實話。要想達到這個目的,那就隻有在不違反大原則的前提下,滿足呂黃秋的某些欲望。

一檢察官問:“為什麽?”

“為什麽?”呂黃秋雙眼突然間放出了光芒:“為什麽?你難道連這方麵的問題都不知道嗎?你們吃的、花的,都是哪裏來的?我告訴你們,你們的工資都是我呂黃秋發的。你們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吧。那好,我就告訴你們!環球集團興旺時期的產直是50多個億。50多個億哪!每年給市財政和國家要上繳近10個億的稅收,你說說,你們的工資是不是我呂黃秋發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們說呀!”

檢察官們冷靜地看著突然大呼小叫的呂黃秋,也來了個一言不發。

“你們說不出來了,是吧?”呂黃秋麵對威嚴的檢察官們,也冷靜下來了:“我呂黃秋對新城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是不是?中央油建公司在新城市,你們知道他們的年產值嗎?最鼎盛的時期也就是23個億。23個億,比環球集團一般經營狀況稍高那麽一點兒。可是,你們知道不知道,國家給油建公司投了多少資?油建公司養著多少社會主義的老爺、多少小姐、多少退休工人,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那我呂黃秋告訴你們,環球集團的固定資產是多個億!100多個億呢!就擺在了新城市。你說說,我不該擺擺這些功勞?”

“你應該知道你那100多個億的固定資產是怎麽來的!”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呂黃秋滔滔不斷、為自己評功擺好的長篇大論。審訊席旁邊的側門悄沒聲息地開了,肩扛三杠三星的一位警官邁著充滿信心的步伐走了進來。他用右手扶著椅背對呂黃秋說:“幾十萬下崗工人,因為他們的工廠與環球集團簽訂了不平等的‘賣身條約’,變成了環球集團的下屬子公司而上不崗,一部分如花似玉的女工們變成了三陪女。多少個家庭因為你呂黃秋‘兼並’了他們的工廠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像新城市常連鄉葛小梅一樣的無辜少女,被你呂黃秋糟蹋、淩辱、致死的何止是一個兩個!如頭釘鐵釘致死的葛小梅的父親、被痛打致死的常連中學白森老師,在新城市就能數出十幾個來!你呂黃秋搜羅一批死刑犯、重刑犯和越獄逃犯組成的環球保安部又是啥樣子呢?他們犯下了多少滔天大罪啊!小汽車在大街上橫衝直撞,手槍、警棍、皮帶滿天飛,多少無辜生命慘死在了這幫惡魔的車輪、槍口、警棍、皮帶下啊!”

檢察官、紀委幹部把一級警監、省公安廳副廳長,獨臂英雄汪吉湟連推帶拉,安頓在了審訊席最中間的一個位子上。汪吉湟雙眼噴著怒火,喝下了一口濃濃的茶水,繼續質問呂黃秋:“這難道就是你呂黃秋的功勞、還有苦勞?”

呂黃秋被汪吉湟一通“機關槍”打懵了,他喃喃地說:“我有沒說我隻有功沒有錯……汪吉湟、汪局長,不!你如今又升官了。”汪吉湟:“你說,我聽著呢。”呂黃秋說:“我要喝水。”汪吉湟示意一警官給呂黃秋端過去了一杯水。呂黃秋喝了幾口水說:“汪副廳長,還是那句話,這第一條呢,你已經來了。你來了,我就說。但不知我的第二個條件你能否答應?”

“你說吧,這裏的錄音設備是最好的。另外,還有中文係畢業的大學生做記錄。允許你把該說的全說出來。不過,有一條,你先告訴我,你的地下煙廠在哪裏?”

呂黃秋看著汪吉湟空著的警服左袖說:“我會說的,我說出一切來算不算立功?我不想為自己奢望什麽,就是希望你們早一天把我在W國的妻兒接回來。我說話算話,我一步步講,先講過去,艱難的創業路程,後講守業,最後講地下煙廠。”

汪吉湟知道呂黃秋下定決心了,這前麵的七天裏,呂黃秋一句話也不說,你也不能把他怎麽樣。就滿足這個惡魔的最後要求吧,讓他說,讓他說個痛快。拋開呂黃秋的罪惡,開始的環球集團,也確實為新城市、龍江省立下過汗馬功勞。目前的環球集團,經過改組的新環球集團,仍在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這一切不能因為呂黃秋是罪犯就抹了人家的過去吧。就讓他說,看他還能說出個什麽道道來。縱然他說破天、說破地,也不可能說去他的罪惡,他也決不可能逃脫接受人民審判、最終飲彈命喪黃泉的下場。另外,經過有關領導的特批,《1號會議室》作者也想知道呂黃秋的過去。汪吉湟給作家出了個兩全其美的點子。他讓作家愛幹啥幹啥去,他負責把審訊呂黃秋全過程的記錄、錄音、錄像帶交給作家。作家髙興地答應了。

“你說吧,你妻子兒子的事,我說話算話,保證讓他們平安回來。”汪吉湟肯定地說。

“就從粉碎‘四人幫’那個時候說起吧。”呂黃秋把杯中水喝幹後說:“我的事業、環球的起步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汪吉湟對一邊的大學生警官說:“記錄要詳細一些。”

大學生警官起立說:“是、汪副廳長!”

汪吉湟又征求坐在旁邊的檢察官、紀委幹部的意見:“讓他開始?”

見檢察官、紀委幹部都點頭同意了,才對呂黃秋說:“你說吧。”

呂黃秋開始了他艱苦創業、環球興旺、走向邪路全過程的交代,錄音、錄像機在沙沙地工作著,大學生警官用速記的方法,快速地記錄著呂黃秋的每一句話,他們同時還不時的加進自己的看法、疑問、問題。

汪吉湟等公、檢、紀委的領導和助手們端坐在審訊室隔壁沙發椅上,電視屏幕上被審訊的呂黃秋仍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銬被打開了,腳鏈還在腳上。身後是兩名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

三十五

宿偉把車開進新城市人民醫院的大門時,還看了一眼放在駕駛副座上的手機。他擔心因為發動機的轟鳴聲淹沒了手機的響聲。他怕手機響,又擔心手機不響。四天來,為那輛可能裝載有假香煙的軍用車,他和刑警支隊的戰友們幾乎沒有合過眼。這輛神出鬼沒的軍車,忽兒在這裏出現,過一會兒又在那裏冒出來。宿偉知道,這是他們的疑兵之計、調虎離山之計。說不定另一輛也可能裝有假煙的車會在什麽地方突然開出來,到他們知道了,假煙已經無影無蹤了。老局長汪吉湟離開新城時,再三紿他交待了這起案子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宿偉對老局長說,你放心去吧,我不把老局長在任時的這起大案要案破獲,就辭官不做,像局長一樣“回家放羊去”。汪吉湟笑笑說,我是放羊娃出身,會放羊,你宿偉去放羊,還不把羊餓死了?

宿偉已經掌握了兩個方麵的重要線索。一是他們在運假煙之前,總要弄一輛裝有其它貨物的軍車迷惑警方。但警方全力以赴圍住這輛軍車時(當然了,查軍車得有上級機關的批準,上級機關批準還要有軍方的同意),這輛車上並沒有你要查的假煙,而真正的假煙已被另外一輛車送到了一個極為隱秘的地方。有一點已經很清楚了,那就是這個假煙工廠並不在新城市,究竟在新城市以外的一個什麽地方,這誰也不知道。但是,這四天來,這輛軍車害得警官們從局長到支隊長,大隊長、警員,沒有一個人回過家,雖然安排了充裕的時間睡覺,可他這個新上任的局長卻沒有時間睡覺,有時睡那麽一小會兒也是根本睡不著。可剛要睡一會兒時,電話來了,軍車又出現了。這時候的宿偉手握“尚方寶劍”(上級機關和軍方聯合簽署的搜查令)即刻趕到現場。可是,你趕到現場時,那軍車就悄無聲息地停在那裏。你能說這車裏真有問題?如果搜查了,這車上沒有問題,不說你如何向上級交待的問題了,要是出現另一輛真有問題的軍車時,你怎麽辦?到那時,你就會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這軍方的搜查令隻能搜查一次,要搜査第二次必須重新拿到軍方新的搜查令。

這次行動,宿偉沒有通知煙草部門。因為煙草部門根本靠不住。可是,不巧的是這次行動時,宿偉的老父親因病住院了。老父親已經八十多歲了,據醫生講怕是過不了這個大年了。.四天來,宿偉的親戚朋友、哥們兄弟,沒有一個不向他興師問罪的。他害怕接任何一個他熟悉的這些人的電話。尤其是姐姐,他又不能不接她的電話,一接上就沒完沒了。你還要不要這個父親了?你捫心口問問自己,作為一個兒子,能在父親住院時,在父親就要離開人世時不來看他老人家最後一眼嗎?……

宿偉無法和這位不講理的姐姐對話,工作忙時,他就單方掛斷了電話。這下這位不講理的姐姐更加不依不饒了……

四天來,宿偉每天除了案子外,不得不應付這些來自方方麵麵、興師問罪的電話。

第二個方麵的線索是:煙草部門和造假煙者有一定的聯係。

這個結論已經有很多證據被證實了。宿偉想不明白,這煙草部門也是國家的執法機關,為什麽在這麽重大的問題上麵,不能旗中隻鮮明地支持他們公安部門的工作呢?可惜的是,公安機關對煙草部門的這種行為是無權過問的。但是,無權過問並不意味著不能管,宿偉想過等這些假煙案水落石出後,鄭重其事地向有關部門舉報煙草部門這種違紀違法的行為。

宿偉把警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裏時,才明白自己是來醫院看父親來了。既然是看父親來了,就把工作上的事暫時放一放。對,暫時不管工作上的事,趕緊上樓和父親見個麵。別等父親真的老下了,留下一個天大的遺憾。他從後座上提下一大包田小寧替他買給父親的營養品、滋補品之類的東西,三步並兩步上褸朝父親的病房走去。

病房的門開著一條縫,他從門縫裏清楚地看到了躺在病**的父親。從父親一張一合抖動著的嘴唇可以看出,父親正在吃力的說著什麽。床邊圍著妻子肖紅、兒子宿紅、姐姐宿英等人。

就在宿偉推門的一刹那,揪心的電話鈴聲響了。他見顯示器是刑警副支隊長田小寧的電話時,猶豫了幾秒鍾。怎麽辦?這個電話是接還是不接?接了,他肯定得返回工作崗位。他知道,沒有重大情況,田小寧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打電話給他。因為田小寧知道他剛剛來到父親的病房。

宿偉退後了幾步,毅然決然接上了電話。

“局長,獵物出現了。”

“好!你兵分兩路,嚴密監視我馬上返回。”

“局長,我有個預感。”

“快說!”

“我感覺這次的文章在第一個獵物的身上。你放心吧,局長。我算著你剛到醫院,你在醫院呆一會兒吧。這邊,決不會出任何漏子!”

“很好,小田,我的直覺也是這樣。我也感到,問題在第一輛車上。你重點保護第一個獵物!”

扣上電話時,宿偉才發現姐姐端著尿壺從病房裏走出來了。

“進去吧,咱爸可能是快不行了。”

“姐,我……”

見姐姐宿英急匆匆朝廁所走去的背影,宿偉不知道該怎麽辦好,是進去還是離開?他知道,他要是進去了,恐怕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走出病房的。別說是妻子、姐姐她們不讓他走,四天未見麵的父親一定會有很多話要給他這個兒子說。可是,案情就是命令,他這個新上任不久的公安局長,說什麽也不能不去現場呀。何況,製假煙販假煙案是汪局長離開新城後遺留下來的一起特大案件。如果自己不到崗位上去,萬一出現什麽紕漏的話,那是怎麽也說不過去的事。既然案情重大,那就馬上離開醫院去現場,可是他又不忍心離去……

姐姐悄悄地走到了弟弟的身邊,出乎意料的是今天姐姐很溫和。她說:“剛才爸還說你呢,他說小偉一定有重大任務,不然早就來醫院了。他要我們理解你,支持你。……小偉,你去吧,我聽到你的手機響了,你的手機響肯定是案子上的事。……,完了馬上回來,要不然你就真見不著爸了。”

三十六

呂黃秋的交待正在按他自己的計劃進行著,汪吉湟隻有耐心聽的分了。他知道,你要是連呂黃秋這點要求都不答應的話,別說是假煙工廠這樣的大案子,就連小小的案子他也不會說。甚至他幹脆像這些天一樣一言不發。你又有什麽辦法呢?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耐心地聽他說,耐心的聽他擺自己的功勞、說自己的苦勞,等擺完了、說完了,不由他不說自己的問題。

那一年,三十出頭的呂黃秋是湯縣呂九莊的大隊支部書記,也是全縣最年輕的支部書記。

“四人幫”垮台後,包產到戶的熱潮在農村大地剛剛興起。縣裏公社的態度很明確,必須把歸集體所有的東西分下去,分到農戶手裏。連機耕隊都得解散,把拖拉機、大型收割機等機械全大卸八塊,你一隻輪胎、他一個發動機。農業學大寨的成果,全部大條田劃成小塊,按人頭分下去。麵對這一切,呂黃秋確實疑惑了。老毛爺說過,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通過幾年的戰天鬥地學大寨,呂九莊十之八九的田地都平整成了大條田,遠遠望去,像學生娃畫在圖畫本上的畫一樣,一方方、一塊塊,要多平順有多平順,要多整齊有多整齊。大拖拉機在大田裏一開,要多威風有多威風。轟轟隆隆一陣陣,一大塊條田就翻好了。春種秋收更是不一樣,播種機、收割機開進田裏,可頂幾十頭牛、幾百人。過去黃天背上老日頭種半個多月的種,如今一半天就種好了,你說幹散不幹散?過去頭頂烈日腳踩黃泥,彎著腰割田的苦日子要多辛苦有多辛苦。割一塊條田大的地,十幾個人少說也得十天半月的,可如今大型收割機轟轟隆隆往大田裏一開,三下五除二,隻用一兩個小時時間,全報銷了。可見,機械化確實是農業的出路,農民的希望呀。可是,現如今要把三年大幹小田變大田的心血付之東流,把剛貸款購買的農機你一塊他一塊地分掉,還要把集體的貸款你一百他三百的劃到農戶的頭上。這是個啥章程啊?這不是後退,這叫啥?

呂黃秋又一次背著星星來到了他帶領全體呂九莊社員,剛剛才開出的這一片大條田裏。原指望,從今年開始,呂九莊的父老鄉親們該享享機械化給他們帶來的福氣了。原指望該到了真正兌現三年前他在全大隊全體社員大會上給全體社員承諾的時候了:“你們辛苦三年,眼窩裏淌汗、手心裏起皮,把兩千多畝荒地和三千畝小塊田開成了大條田,一個勞動日三毛錢的曆史過去了,今年我們的勞動日值最少可以升到三塊錢。”這三毛錢和三塊錢是一個什麽樣子的概念呢?父老鄉親們過去辛苦一天掙三毛錢,如今辛苦一天可掙三塊錢,你能說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可這天大的好事輪到祖祖輩輩受苦受累、缺錢花、缺吃少穿的呂九莊農民身上時,這政策咋就變了?按理說,這變也應該越變越好才對,怎麽能把剛交好的東西又破壞掉呢?

呂黃秋百思而不得其解。

呂黃秋像個鬼魂一樣。在黑暗的大條田裏轉悠。他雙眼裏閃

著怨恨的、絕望的光。憤怒和羞恥感齧噬著他的心靈,也摧毀著他的思想。他進一步想,這決不是黨的政策。黨的政策曆來都是順民心、合民意的。這肯定是雖裏、公社極少數人的意思。這些不為社員群眾著想的所謂黨的領導並不能代表黨。縣委副書記馬炳說得好,分田到戶不能一刀切,其它地區搞就合適,你呂九莊搞就未必合適。怎麽辦?你呂黃秋是大隊支部書記,是呂九莊三千口子社員群眾的主心骨,你要拿出你自己的主意來。決不能讓縣裏、鄉裏個別人說的話,把呂九莊多年來辛辛苦苦學大寨的成果化為雲煙。

對呀,馬炳副書記的話說得多好呀,包產到戶應該因地製宜,不能搞一刀切。馬炳年齡比呂黃秋大個五六歲吧.可他的政策水平比我呂黃秋可是強多了。我為什麽不在因地製宜上做文章呢?

馬炳副書記的話,還沒有徹底使呂黃秋開竅。但有一點,馬副書記的話使他的心情平順了許多。

呂黃秋把身上的半新軍用皮大衣在身t裹了裹,順勢躺在了濕漉漉、潮呼呼的土地裏。他吮吸到了香甜的屬於生命的那種從土地散發出來的氣息。突然間,他伸胳膊蹬腿,伸直了身子,雙眼透過黑沉沉的夜幕,仿佛看到這5000畝平展展的大條田裏堆滿了金銀財寶和黃澄澄像山一樣的糧食,還有高樓大廈、工廠,學校、醫院、幼兒園……

蒼天在上,5000畝土地做證,呂黃秋確實是一條漢子。他當呂九莊支書前,大隊的情況用幾句順口溜最能說明問題。“七高八低不成地,畝產量才有一百幾;一年的莊稼兩年苦,到頭來還哄不住肚兒皮。”也就是說,這裏的畝產量才有一百幾十斤,最高也就是兩百斤過一點。為了徹底改變這貧窮落後的麵貌,呂黃秋上任後就訂出了“勒緊褲腰帶苦幹三年坡地變條田,趕學大寨戰天鬥地農戶糧滿倉”的呂九莊發展規劃。在他的帶領下,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塊塊肥沃的閑灘荒地和良田連成了大田.第一年用租來的推土機、拖拉機推翻出了近800畝田,第二年又貸款平整好了1800多畝,雖說糧食畝產量還徘徊在兩良斤左右,可多開出來的近500畝土地給呂九莊大隊帶來了近10萬斤糧食的收益。大家知道,雖然有些荒地很肥,可平整條田時不可能把肥土都保留在大田的表麵,所以這些地卜之八九都是生地。在生地裏能長出一百斤糧食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拿吏書呂蘺秋的說法就是第二年產量就會上來,一來地種一年就基本上熟了,再給施點坡土、農家肥什麽的,這麽好的田哪有不長莊稼的道理。社員們苦幹了眼、累彎腰、流盡了汗,可也換來了不少實惠,遠的不說,那大條田雖好都是集體的,一部分社員還沒有看到它的希望。可這一年的勞動日值由前一年的一毛一分錢提高到了三毛一分錢,整整提髙了兩毛錢3兩毛錢是個啥概念?莊稼人算得可清楚了,兩毛錢就是四個雞蛋錢哪!這對摳雞屁股換鹽穿衣服的莊稼人來說,那是一筆不少的收人啊!這到第三年更是了不得,大家的勁頭是更足了。到目前為止,把剩下的1500畝地全給平完。大家都鬆了口氣,呂黃秋也長艮出了口氣,這下可好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種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的神話有望在呂九莊這塊土地上變成現實。就在這樣一種形勢下,這上麵讓你分田到戶,別說是呂黃秋想不通、呂九莊的社員們想不通。就是想通了,誰還有心思去再把大田變成一塊塊小田,把貸款買來的拖拉機大卸八塊分了,再把機耕隊給解散,然後呢,把集體平地貸的貸款分攤到每一個社員的頭上。你想想,這樣的事誰願意幹?

不行!呂黃秋堅決地說出一句“不行”時,又看到了呂九莊的未來:5000畝大條田的田埂變成了柏油大馬路,上麵車來車往;5000畝大條田裏,播種機、收割機排成隊轟轟隆隆播著黃燦燦的種子。隨後,大型收割機的屁股裏吐出了一車車金黃金黃的糧食,一輛輛運糧的車隊把糧食運進了國家的糧倉,換回了嘩嘩啦啦響的數也數不完的錢。他用這些錢建工廠、建學校,莊稼漢的子弟穿上了時髦的服裝像城裏人一樣進工廠當上了工人,孩子們也像城裏的娃娃們一樣進人了窗明幾淨的校舍……

他想把呂九莊變成現代化的農村,這農村裏有城市,城市裏有農村,農田裏有高樓,高樓裏有農民……可是這一切都離不了錢。

“對!作為呂九莊的帶頭人我不但不能打退堂鼓,還要頂住包田到戶這股風。呂九莊有呂九莊的實際,呂九莊把田分了,是倒退,是犯罪。我要成立一個機械化作業組,分出三分之一的社員種地。再成立一個副業隊,到城裏去掙錢。還要成立一個工業組,搞調查,建工廠,看城裏人缺什麽,我們就製造什麽。對!就這麽幹!”

大隊部院子的一角是呂九莊新成立的機耕隊,各式各樣的農業機械氣派的停放在院子裏。履帶式的“東方紅”牌一75型拖拉機,翻地的犁鏵還高高地架在它的身後。大輪胎的是“東方紅”牌一28型拖拉機,這是一種多用途農用機械,可以播種、壓地、打場,還可以搞運輸。最為壯觀的還是那台收割加脫粒的龐然大物——聯合收割機,它集收割、脫粒、揚場、翻地於一身,是機耕隊最為現代化的農業機械之一。……

這些農機都是呂九莊的帶頭人呂黃秋托門子、拉關係貸款買來的。

大隊部裏擠滿了人,有幹部、有社員,他們在等待著支書呂黃秋的到來;大隊部的院子裏也有不少人,他們在停放農機的地方轉來轉去,一方麵在心疼這些個“龐然大物”,一方麵也在等待支書呂黃秋。

這些人中的相當一部分,都對呂九莊的未來充滿了憂慮,如果分田到戶解散了機耕隊,這就意味著瘸腿上又狠狠的敲了一棍子。呂九莊本身就窮,這窮帽子還沒有抹掉,就背上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貸款)。如果再把這些債分攤在社員身上,那可是了不得呀,別說一輩子還不了,兩輩子、三輩子都夠嗆。

人們嘟嘟喃喃議論著、謾罵著。議論的是那部分擁護呂黃秋的人。這政策怎麽說變就變了呢?早知道要分田到戶,幹什麽要平田整地呢?幹什麽要貸款買農機呢?如果真正的把田分了,呂九莊的社員就會墜人萬劫不複的無底深淵之中去。他們希望呂黃秋能站出來,別分田、別散了機耕隊,他們會跟著呂黃秋幹到底的。謾罵的是一部分反對呂黃秋的人。他們認為,呂九莊的這場

大災難全是呂黃秋一個人造成的。你姓呂的不是能得連屎都拉不下來了嗎?怎麽就沒看清政策會變這一條呢?你貸了那麽多款,買來了這一堆賣不出去的鐵疙瘩,擺在大隊的院子裏,是看西洋景呢,還是能變出更多的錢來?想到那麽多的貸款就要分到他們的頭上時,他們恨不得活剝了呂黃秋,恨不得再來一次**,把呂黃秋押上批鬥台,一鞋底一鞋底的打呂黃秋的臉,打死這狗日的呂黃秋才解氣呢……

你擁護也罷、不擁護也罷,你歎氣也罷、氣憤也罷,擺在大家麵前的一個最實際的問題就是,如果呂黃秋扔下挑子不幹這個支書了,該怎麽辦?

在呂九莊,有這麽一種說法,呂黃秋弄不成的事情,別的人更是沒治。對呀,連呂黃秋都玩不轉的事,再上來個什麽人也是白搭!

就在大家焦急等待的時候,在村上蹲點的縣委副書記馬炳在大隊長呂黃永的陪同下進來了。大家伸長脖子往後瞧,呂黃秋並沒有來。他們中有人把吃剩的喇叭煙頭狠狠地扔到了地上,還用腳踩了又踩:“怎麽了?躲得了初一,還能躲過十五?”

“對呀,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尋他去!”有人附和道。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大隊長呂黃永複員軍人出身,有那麽一點兒沉穩勁兒:“你們以為他呂黃秋不著急呀,別看他猴酥酥的在大條田的埂子上蹲著,可嘴上急出了一圈泡。你們知道嗎?一夜裏他就那麽猴勢勢的蹲到了天亮。我估摸著他的新招數就要出來了。”

“什麽新招?該不是又要貸款讓我們背著吧?”

“不管什麽招,他倒是著個麵啊!我們都快急死了!”

等大家七嘴八舌的質問告一段落後,馬炳接過一老農遞過來的喇叭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說:“大家安靜一下聽我說。”

馬炳被濃烈的煙葉嗆得咳嗽了幾聲,他把喇叭煙遞給大隊長呂黃永,後者熟練地抽了幾口,從衣袋裏掏出了伍分錢一盒的“金雞”煙,遞給了馬副書記。馬炳把煙盒裏的煙散給了周圍的幾個老農,剩了一支叼到了嘴上,一老農給他點上了火。看得出來,這位縣委副書記與老百姓的關係是那一種很融洽的魚水般的關係。

馬炳從嘴裏噴出的煙,又進了大大的蒜頭鼻子下的一對鼻孔,他吸煙時,大家都安靜得出奇。

“父老們!鄉親們!”馬炳聲音洪亮:“政策要變的依據是什麽?我告訴你們,是咱們大家的意誌。大家想一想,我們費了那麽多的力氣,剛把地平整好。我們貸了那麽多的款,剛剛成立了大隊機耕隊。你們說,黨能不管咱們嗎?所以,大家別擔心。別的地方可以分田到戶,我們呂九莊不適合分田到戶。你們也別擔心,呂黃秋不會撂挑子。他呀,正在捉摸我們大隊的發展大計哪!”

社員們靜靜的聽著這位年輕的縣委副書記給他們講話。說實話,別看這位縣委副書記年紀不大,才二十多歲三十歲不到,可他說的話一套一套的,每一句話都很有分量,大家都爰聽。

馬炳仍在不停地說著,社員們仍在認真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