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洲,成係統的曆史哲學是近代的產物。曆史哲學興起於18世紀,這不是偶然的,而是有著深厚的社會曆史基礎。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改變了舊有的社會結構,人類的活動能力大大提高,這促進了人類社會的加速發展。社會發展使人們的時間和空間視野都得到了空前的拓展,從而形成了社會發展和曆史進步的觀念。

就時間而言,往日自然經濟隨季節律動而循環的時間觀,被大機器生產和分工協作的線形時間觀所取代。如果說在自然經濟的條件下,人們在一生“漫長”的歲月中經曆的多是重複的活動,很難感知人類社會的變遷,那麽近代以來社會變化的速度明顯加快,社會的結構性改變往往使許多人的生活經驗發生斷裂。鄉村小道上慢行的牛車,為風馳電掣的火車所取代;飛奔的快馬縱使再加鞭,與今天的超音速飛機相比,也隻能望塵莫及。社會加快了變化的速度,昨天的“新”東西還未等成型,到今天也許就已成為明日黃花了。代際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寬,人們隻能哀歎“現在是各領**數十天”。年齡和資曆已經不是能力的資本,前輩的經驗已經失去了重要性,許多年長者在新的技術產品前顯得無所適從,不得不向自己的子孫求教。如果說自然經濟給人的印象是“天不變,道亦不變”,那麽工業革命後的世界卻印證了“一切皆流,無物長駐”。曆史變化已經不是哲學家的思考,而是日常生活的現實經驗。

就空間而言,新大陸的發現和資本主義貿易的結合,使人類真正獲得了世界意義上的聯係。而且,人們不再像父輩那樣依附於土地,而是根據工作的需要變換居住地。日益細化的社會分工,為人們的職業選擇開辟了廣闊的空間;年複一年進行耕種的農民,變成了不受季節和天氣影響的產業工人和白領階層。信息技術和通訊技術,推動經濟聯係向新的廣度和深度挺進,全球化已經不止是一個口號,它已經成為一種現實。總而言之,人們對全人類的聯係和共同命運有了切實的感受,對社會生活的變化與曆史進步有了切身的體驗,正是在這種基礎上,人們才形成了世界曆史的觀念。

20世紀,人類又經曆了許多事件。兩次世界大戰使人們第一次意識到,生產力的提高和科學技術的發展並不僅僅意味著曆史進步。十月革命的炮聲曾經被億萬人民當作新社會出現的春雷,它也的確開辟了人類曆史的新紀元。但是,社會主義畢竟是一個新生事物,它的探索性實踐既有挫折,也有教訓,但是仍然給人民以希望。冷戰結束了,但冷戰思維並沒有消失,因此隨之而來的並不是人類曆史的“黃金時代”,而是相互猜疑的“冷和平”。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力圖用自己的利益和價值觀作標準,完成對世界和曆史的構建,使曆史終結於此。可是,資本主義在戰後的繁榮與發展,並沒有解決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因此曆史沒有終結,也不可能終結。社會主義仍然處於探索階段,即使我們找到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道路,其機製的運行效率也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社會主義實踐就應該是一個曆史探索的過程。在目前複雜的形勢下,曆史怎麽樣發展,我們應該如何把握曆史演進的趨勢和方向,仍然是一個沒有明確定論的問題,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與自然界的規律不同。自然界的規律是盲目的,與人類的意識和活動無關。可是,曆史是有目的、有欲望和有意誌的人們從事各種活動的結果,人類曆史的規律是活動規律。曆史規律也不依人的意誌為轉移,但是人的意誌在塑造曆史的過程中確實在起作用。因為負有個人意圖的人類活動本身就是構成曆史過程的因素,沒有人類的追求和實踐活動,曆史規律不可能自動展現。人類曆史隻有在活動中才能呈現出規律性,沒有人類追求種種目的的活動,就不可能有人類的曆史,也就談不上有客觀的曆史規律。從某種意義上說,對人類社會及其曆史的認識,本身就是一種曆史活動。因為這種認識的結果反過來會影響人們的實踐活動,從而改變社會曆史過程的內在因素。西方學者對當代曆史問題,不厭其煩地進行研究,其中就有以他們的利益和價值觀塑造曆史的意圖和效應。美國的亨廷頓提出“文化衝突論”,實際上就已經成為當前世界分化的一種塑造力量。而福山的“曆史終結論”,是公開用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重構世界的格局。對此,我們必須給予足夠的關注。我們應該通過研究,批判西方的意識形態,提出我們塑造世界曆史的意識形態,爭奪創造曆史的話語權。

再說,在全球化背景下,區域曆史和國家史必須在世界曆史的視野中才能給予深切的認識。經濟全球化的進程,信息和通信技術的發展,已經使當前的世界處於普遍聯係之中,各個民族、各個國家之間的相互聯係越來越密切。我們不可能躲避這種聯係,而隻能以最有利於自己的方式參與這種聯係與進程。如果我們脫離全球化聯係,其結果將是自我封閉、故步自封和停滯不前。不出海,就打不到魚;要吃魚就必須勇敢地駕船出航,問題是我們應該在航海中學習航海技術。西方是工業革命和現代市場經濟的發源地,我們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就必須借鑒西方的經驗。我們要科教興國,就必須善於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西方的經濟製度、思想文化和科學技術就是西方社會曆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應當從中吸取對我們有價值的東西。西方學者對曆史問題進行的哲學思考,不乏對西方社會發展狀況和深層問題的感受和直覺,我們通過這種渠道,可以加深對西方的了解和認識。要超過對手,就必須把對手的招數學到手。而且,了解西方學者對曆史問題的哲學反思,是建立全球視野所必需的視域。研究西方曆史哲學,有助於我們認識世界、走向世界。

鑒於我國對曆史哲學的研究還相對薄弱,對西方曆史哲學的批判與借鑒,有助於我們的學科建設。因此,研究西方曆史哲學是有非常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的。

20世紀前期的曆史哲學,國內已經有所研究。故我們把研究的重點,主要集中在20世紀中葉以來的曆史哲學思想上。本書共分10章,分別就新康德主義、柏格森哲學、分析哲學、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現象學、解釋學、西方馬克思主義、後現代主義的曆史哲學,以及科學哲學中的曆史主義學派和史學理論中的新敘述主義進行了梳理和探究。

在研究方法上,首先,我們注意對當代西方曆史哲學發展的最新動態進行了追蹤式研究,同步利用了許多在歐美剛剛出版或發表的文獻資料;在後現代主義和敘述主義等部分,我們尤其注意最新材料的分析與運用,因為這幾部分在西方仍然處於討論之中。其次,不隻是把“曆史性”概念視為哲學分支學科的中心概念,而是把它當作對哲學的生成與發展具有一般意義的基本概念,從而擴大了曆史哲學的考察視野,把曆史性納入了哲學的核心概念之中。我們認為曆史性是哲學本身生成和存在的基礎性概念,因為哲學並沒有先驗的形而上學基礎,哲學的基礎和方法都有一個曆史生成的過程。最後,在表述方式上,我們不以曆史哲學家為線索進行考察,而是從研究主題入手,分析西方學者探究曆史問題的深化過程。這種研究和表述方式,可以清楚地認識曆史哲學問題的內在矛盾和深化過程。

本書在學術研究方麵的突破,主要表現在對“曆史哲學”概念本身的認識上。我們認為,“曆史性”不僅是作為哲學分支學科的曆史哲學的一個概念,而且是哲學觀念生成的本體概念,它對於理解哲學思想的發展具有本質的意義。因為人類社會及其意義不是先天概念的外化,而是在人類的曆史活動中生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曆史哲學的研究反過來將有助於一般哲學問題的解決和深化。另一個突破是建立在前一個突破基礎之上的,由於擴大了曆史性概念的適用空間,我們就把曆史視野擴大到了科學哲學等領域,為今後曆史哲學的深入奠定了一個初步的基礎。

本書是集體研究的成果:主編提出研究綱領,並且經過大家的充分討論,確定了研究內容和具體章節。各章節的執筆人分別是:韓震(第一章、第四章的第三節、第五章、第十章),李偉(第二章),薄其君(第三章),喬春霞(第四章的第一、第二節),彭立群(第六章),吳紹金(第七章),陳新(第八章),孟鳴岐(第九章)。全書由韓震統稿,並對某些部分進行了修改和增刪。

限於水平,書中肯定仍然存在許多錯誤,敬請讀者批評指正,以推進我國曆史哲學研究的深入與發展。

韓震

2000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