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種人類特有的藝術

在理解有機生命的循環時,必須同時考慮繁殖和死亡。繁殖是一種最顯而易見的戰勝失敗——意味著個體死亡——的方式,是對死亡的回答。但死亡也是對繁殖的回答。因為,如果沒有這個應有的個體死亡的過程,那麽繁殖一定很長——從產生所有的生命到衰竭而終。因此,在繁殖的過程中,自然界似乎接受並承認了生物個體的失敗,而以此作為整個物種成功的條件。

但是,繁殖不僅是一種延續物種的手段,它也是新嚐試的重要機會。無論會遇到怎樣的變化,生命形式會在這個時刻發生轉變,以維持物種自身的延續,生命似乎並不滿足簡單的物種的成功,似乎總是在不定的世界裏摸索自己的立足之處,它必須永不停歇,不斷攀升,繁殖和增強形體。有機體的創造多樣,有的更好,有的更差,有的維持下來,有的消失。這樣,個體的死亡也創造了演化的機會。

當我們試圖理解這種摸索和分支過程的趨勢和意義時,我們通常會將生命描述成一種純粹的衝動,將其擬人化,並把它看作為了更好地適應世界所做的努力。世界相對穩定,生命永不停歇地變化。生命能夠變化,但是無機的自然卻不能:如果其中一個去適應另一個,那麽生命必須使自己適應非生命。長遠地來看——我們通常這樣假設——是環境決定了哪種變異是好的,哪種變異是壞的。更好與更壞簡單地是指更適應與較不適應於在這個世界裏生存,僅此一次,我們已經獲得這次機會了。

還沒有什麽描述像這種有缺陷的描述一樣獲得如此廣泛的認可。如果一個物種已經適應了它所處的世界,為什麽還要尋求改進它的適應方式呢?失敗的是個體,不是物種。如果生命所做的努力就是適應,那麽它必須嚐試創造出適應能力更好的個體。當然,這些更好的個體也會死亡——但是不容易死亡,延續時間也更長,相應地,死亡少繁殖也就少。以此類推,如果物種不太成功,那麽必須繁殖很多個體。

進一步說,在這種更適合個體的演化中,演化本身的過程也在發生改變。在繁殖之際的實驗性的變化——我們將其歸因於“生命”,因為它並沒有形成父母有機體的有意識的意圖中可辨別的部分——將會趨於消失。代與代之間更替的頻度越少,每一代中的新生命越少,這種變化的機會就越少。但是,個體生命的生存時間越長,個體內部發生變化的可能性以及通過個體的努力發生變化的可能性都會變大。而且,現在的證據可以支持,有一些變化是可以遺傳的。如果可以遺傳,那麽演化就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生命”的實驗,更是有意識的個體所做的努力。

最後,無論怎樣解釋生命或個體努力在爭取什麽,它們都不僅僅是為了適應環境。生命更在於努力使環境適應自己。誠然,世界不能改變自己,但是生命卻可以選擇使自己適應世界,還是使世界適應自己,從行為上來看,生命更願意選擇後者。物理的自然是無情的,生命是脆弱的,這是事實;但是生命有著無窮無盡的彈性、控製欲和持久性,這也是事實。生命先是發現可以控製自然界的一小部分,漸漸地,可以控製很大一部分。而且,在生命的控製下的那部分自然完全成了馴服的、沒有反抗能力的奴仆。因此,我們在哪裏發現有意識的個體存在,我們就會在哪裏發現那些生命為了自身的目的所做的改造世界的努力。

從最廣泛的意義來使用“藝術”一詞,包括所有改變世界的有意識的努力,我們說,一切動物行為都包括某種程度的向外張揚的藝術。在允許世界對它進行塑造的同時,它也用它的技藝去塑造世界。

但是,指向環境的動物藝術的規則也許有一個例外。在改變人類的外部世界的時候,人類確實是在有意地改變自己。在遇到不如意的條件——食物匱乏、危險等——時,低等動物會盡力改變這樣的環境。人類也會類似地這樣做,但有時也會有另外的反應:“也許我自己也應該作出改變。”食物的匱乏促使他們更有長遠打算或更節儉,危險會提醒他們更加小心。如果一隻野獸受到威脅,它或者反抗或者退卻;如果人受到威脅,他在處理事件的過程中也會責備自己的恐懼或憤怒。

人類就這樣使自己成為藝術重建的客體,這是人類特有的藝術。在世界中,無論為生產更好的人類個體(無論是為了物種的利益,還是為了個體自身的終結)做了什麽事,人類都是其中的行為者之一:不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由他來做這件事的。他成了自己的本質和事件的可能性的判斷者。隻要與人類有關,“進化”的任務就被交到了人類的手裏。

我並不是說,人類是惟一擁有自己創造的一部分的動物。應該這樣解釋,每一個有機體都能夠建設自己,能夠在受傷後再造自我,修養自身,在無數生命的盡頭掙紮,發展自己——生長。正如我們所說的,它可以是進化的參與者。但是,在所有上麵描述的類似的情況中,隻有人類是帶著有意識的目的去做這些事的,即,不僅檢查和維護自己的身體,而且檢查和維護自己的精神,而且這個過程是根據一個預先形成的理念——本來應當是怎樣的。人之為人在於人具備自我意識,而自我意識的具備將人自身帶入藝術的領域,作為判斷、改變和改進的客體。

正如我們所發現的,人類相應地也是藝術的產物,無論好壞,他們都必須是這樣的。自然界創造了我們,社會行為和我們自己的影響必定持續地塑造我們。任何為了“自然”而拒絕藝術的企圖隻能導致虛假的自然,而這種虛假的自然遠不是真正的自然的藝術作品,也遠不符合後者。

而且,隨著自我意識的變化,再造行為的數量和程度也會變化。自我意識會不斷增加。M.柏格森強烈主張意識(包括自我意識)沒有量的多少。[1]但是我必須作出判斷:人類曆史在極少方麵顯示出毫無疑問的增長,我們必須把自我意識的程度和界限包括進去。不管心理學是什麽,隻有有自我意識的人才能發展出這樣的科學。這門科學的相對晚出,以及文學和所有精湛的藝術中的主觀或內省的元素的持續進展,都是人類自我意識增長的標誌。這種增加給了我們進一步的暗示和結論,人類重塑的藝術有非常明確的特征,已經將它的偶然性的開端遠遠地甩到身後,已經成為一種製度或一組製度。

在早期人類中,人類本性的形成必須以獨特的、批評和讚美的表達方式傳承下來,持續不斷地在人類團體中傳播。因此,行為(正如它依然作用於我們的身上一樣)像是上百萬的棒槌去使每一個成員都靠近社會人心的要求。隻要有語言存在,正如一本確立了意義的雜誌,都會有讚美和責備的用語體係,引導和規劃著社會的進程。

這套詞匯的存在隻是為了擁有一種持續的、無法逃避的力量。但是,當一個協調的中介機構(比如說,大眾宗教,為了他們的利益,假定了精心編造的宣傳,並給予他們所有時間、空間、奇跡和恐懼的分量)出現時,當時的理念的影響就會成倍增加。

沒有人能對其同伴對他的要求完全漠不關心,但是上帝(有不為人知的力量,可以傷害也可以賜福)的高壓式的和敏銳的命令,將整個事件抬高到了一個新的重要層麵。許多世紀以來,宗教一直是人類成熟的自覺和自律的儲藏室。因為,在嚐試看清自己(正如上帝曾經看他)的努力中,人類變得越來越熱中於強調自我意識,越來越積極地塑造自己。現在,在原先的機構的基礎上,我們建立了它的分支:政治、教育、立法和刑罰的藝術,作為重塑人性的獨立的機構。

這些機構如此不同,以至於相互之間失去聯係。家庭怎樣教育孩子,公民的狀況,領聖餐者的教堂,年輕人的兄弟會,士兵的軍隊,工人的工廠規則,同誌中的狂飲者,這些都沒有顯著的一致性。無法確定他們中的什麽人與某個人一致,而這個人會反過來假設所有這些特征,也會打算創造自己。然而,在所有上述的情況中,人的自然材料是一樣的。盡管有可塑性,但它仍保持自己的特征。雖然多樣,在放在它上麵的模具中仍然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看上去是順從的,但對外界規範的接受也是試探性的。從長遠來看,重塑人性的標準必須是人性自身。盡管它想要成為什麽的預感還很模糊,這個預感就是它最終的向導;對它作出指示的聲音越含糊,它就越需要一個可信的詮釋者。

滿足這種需要正是哲學的特殊責任。它的職責是,對人類各種各樣的實驗性的自我批評作出評判。它應該使人類命運的預兆變得清晰明了,並為人類的自我意識提供理性的聲音。哲學科學——心理學、倫理學等(當然不隻是心理學本身)思考人以及如何塑造人,並因之使它們自己成為“人類特有的藝術”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