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們家,好像什麽時候都有笑聲似的。”
1
“真好看啊。你看她那裙子,帶亮片的,一閃一閃,多漂亮。”
會演的當天,鄭家悅和許珍貴兩個人並排坐在觀眾席上,看著同班的小夥伴們都在台上光鮮亮麗地唱歌跳舞。許珍貴雖然說著唱歌唱膩了,但仍然直勾勾地盯著台上,肉眼可見的羨慕。
“……是吧?”許珍貴用胳膊肘㨃㨃鄭家悅,說。
台上跳舞的是唯一一個擁有自己單獨節目的女生,叫祝安安,是她們班最漂亮的女孩,跳起芭蕾來像隻優雅的小天鵝。她還代表學校在市裏演出過,據說她爸爸媽媽在電視台工作,聽起來就很神氣。不過她性格跋扈,總是一副別人都欠她的頤指氣使的模樣,同學們其實不怎麽待見她。
“……怎麽她那胳膊腿就那麽聽話呢?我跟你講,我之前學舞蹈,老師踩著我下叉,疼得我嗷嗷叫。”許珍貴還在叭叭不停,“我死也不要再學了,太疼了。你看人家,腿一抬就上頭頂。我要是有她那腿,我成天舉在頭頂上走,都不帶放下來的。”
鄭家悅默默點頭。她從來不評價別人,也從來不會像許珍貴那樣直白地表達對別人的羨慕。當許珍貴表現出對她成績好的羨慕時,她幼小的虛榮心在得到了滿足的同時,也難免感到些許的心虛。
“為什麽你每次都考第一,但你從來不高興?”
有一次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許珍貴終於沒有按捺住自己的困惑,奇怪地問她。
“我要是考一次第一,肯定樂上天。回家告訴我爸媽,他們會跟我一起樂上天。”許珍貴說,“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啊,我一直都想偷偷考一次第一,讓我爸媽真正高興一次。雖然每次他們都跟我說考第幾不重要,但是誰不想考第一呢?”
鄭家悅沉默地走了一會兒,沒回答。
許珍貴接不上話茬兒,有些失望地說:“你看,咱倆說話都是我在說說說,你都不怎麽搭話,我都跟你說我的秘密了,你也跟我說一個秘密唄,比如,你到底是怎麽每次都考第一的。”
鄭家悅愣了一下,笑了笑。
每次考第一對那時的鄭家悅來講並不是什麽難事,但從小到大,也沒有什麽其他的事情可以使她高興。如果說有的話,那可能就是在她還沒有辦法去具體設想的未來,她希望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第一名,可以為她的未來多增加一分確定性。
鄭家悅的媽媽其實是她的小姨。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在外打工遇到意外身亡,姥爺和姥姥又走得早,新婚不久的小姨可憐她無家可歸,不顧婆家的反對收養了她。
後來他們又有了弟弟。鄭家悅從小就知道,雖然她跟弟弟一樣叫爸媽,但本質上是不一樣的,弟弟的長大是天經地義,她的長大是撿了一條命。媽脾氣不好,打麻將輸錢她就發火,弟弟搗蛋她也發火,家裏有點什麽事但是爸不在她也發火。爸脾氣也不好,常年跑長途本來就疲憊暴躁,回家就一躺然後嫌這嫌那,跟她媽發火一撞上,那就是雷公遇上電母,全家遭殃。但他們脾氣再不好,也是給了她一個家的恩人,她沒有任何資格抱怨。
隻不過每當爸媽因為家裏缺錢或者孩子不爭氣之類的事情吵起來時,她總會默默在心裏想,這些話是不是說給她聽的,本不屬於這個家的人的存在,才是一切爭吵和抱怨的起源。
弟弟可以鬧,甚至可以因為搗蛋被爸媽直接送去武校。但即使他回來後成績跟不上留了級,即使他一直調皮,心思從來沒有放在學習上,同樣教過他們姐弟倆的小學老師說他比不上姐姐的一星半點優秀,他也不可能擔心被這個家拋棄。而她,從小就在想,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不再屬於這個家,她該去哪裏,她還能去哪裏?
這些都是沒心沒肺的許珍貴無法理解的。當鄭家悅真的把她當朋友,語氣平常地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之後,許珍貴卻真情實感地哭了一鼻子,讓鄭家悅不免尷尬起來,隻好生硬地說:“你哭什麽,又不是你。”
那也是許珍貴人生中第一次明白,有人無法像她這樣無憂無慮地長大,也有人得了第一名也不一定高興,還有人連自己親生父母長什麽樣子都不再記得。在她幼小的心裏,那個快樂得像童話一樣的魔法世界,第一次向她揭開了不是那麽美滿的一角。
許珍貴替鄭家悅保住了這個秘密,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講起,也經常有意無意地叫她去家裏吃飯,雖然大多數時候叫不動。
“我不餓,不想吃。”鄭家悅總是說,“我怕胖。”
許珍貴明白,鄭家悅即使從來不說,也是會在意他人的眼光的。不管什麽時候,隻要全班同學照大合照,鄭家悅永遠躲在最後一排的角落,努力縮肩膀,生怕擋到旁邊的同學。有一次春遊合影,大家亂七八糟,無意中把她擠到了前麵,她嚇得連忙往後鑽,不小心撞到站在第一排最中間的祝安安,還踩了她一腳。
祝安安當時就不高興了,說:“你踩一腳也太重了吧!我腳都要骨折了,我每天還要練功的。”
鄭家悅道了歉,她還不依不饒,旁邊的許珍貴看不過去了,直接㨃了一句:“不是道歉了嗎?天天練功了不起啊?你那腳又不是金子做的。”
這下戳疼了祝安安小公主驕傲的自尊心,她狠狠地白了她們倆一眼,一甩衣角就走了。許珍貴正好大搖大擺擠到第一排最中間,還要把鄭家悅拉過來一起站,但鄭家悅還是灰溜溜地躲開了。
結果上了初中,還是同一個片區,她倆竟然還跟祝安安同班。祝安安還是一貫的小公主做派,老師讓大家自我介紹,她說她的特長是跳舞,然後沒等老師邀請,就自個兒站上講台跳了一段。講台老舊不結實,她腳尖一立,一下子卡地板縫裏,半天沒拔出來,還把腳給崴了。
回家路上許珍貴跟鄭家悅抱怨:“我都沒笑話她,還第一個衝上去幫她拔鞋,她連謝謝都不跟我說!你說這個人是不是不知好歹?”
“是。”鄭家悅難得地發表了鮮明的評價。
2
自從許珍貴她媽看出她真的不打算走了,就也沒再勸她。
“等你自己撞了南牆再回頭。”她媽說。
“這話倒跟爸以前說的一樣。”許珍貴說,“什麽事是對還是錯,我自己放手去試不就得了,你不用操心。”
她媽什麽都沒說,也表現得像她根本沒在這個家裏待著一樣。許珍貴天天忙到天黑以後才回家,有一次正準備關燈,走到落地窗前,突然看到她媽在樓下路口不遠的地方站著,正往她亮著燈的窗裏張望,看到她走過來,她媽立刻裹緊羽絨服快步走了。
她後來也沒問過她媽。
年後許珍貴就開始了她的改造工程,開工前她特意去樓下的燒烤和鐵鍋燉兩家店裏打了招呼,也說了盡量不會影響到他們營業,不過裝修師傅出出進進來回搬運材料都難免在他們門前卸貨整理,多少還是會影響。兩家生意還都挺不錯,到了下午晚上就食客盈門,燒烤店老板是一對老夫婦,見她一個人裏外忙活,沒說什麽。鐵鍋燉店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姐,濃妝豔抹穿著貂,踩著高跟皮靴就噔噔噔上二樓來,巡視似的轉了幾圈,似乎是想看看這個新店是幹什麽的,顯然也暫時看不出眉目,就問:“是不是跟之前那做足療的差不多?同行?”
“……”許珍貴也懶得解釋。
還好硬裝需要改造的地方不多,主要是把洗手間拆除了重裝,做成幹濕分離的浴室廁所和洗手池。砸完的建築垃圾拖出去之後,從店裏到外麵走廊全都亂七八糟的,隻能自己上手。還沒打掃出個模樣,她媽就打電話讓她幫忙去接一下她弟,說自己在老年班學跳舞,沒有時間。
她弟上小學四年級,前兩年體質不好,總生病,又因為嬌生慣養,運動能力較差。醫生說小孩長身體要多鍛煉,她媽就給他報了一個周末的體能訓練,在一家私人的少兒體適能機構,效果還不錯,現在終於跟別的正常小孩一樣皮了。
她到的時候還沒下課,就看一個小小的訓練場上四五個半大孩子跟著老師青蛙跳,有男孩有女孩,蹦得一身大汗,也看不出什麽名堂。結果那老師轉過身來,她奇道:“鄭前程?”
“劉一念是你弟弟?”鄭前程也挺意外。
“你是劉一念的老師?”許珍貴問。
下了課等劉一念磨蹭的時候,許珍貴聽鄭前程說,他後來走體育特長生考了師範,還保了研,今年剛畢業,因為沒進學校編製,暫時在一家私人的少兒體適能機構當老師。
“不會吧?你姐當初還說你腦袋笨不學習,現在多出息啊,”輪到許珍貴憤憤不平了,“我考研都沒考上,太紮心了。”
鄭前程就笑。“我還出息呢?我爸媽天天在家數落我沒前途,說我一個大小夥子,不考公,不考編,研究生白念了,成天帶一幫小孩蹦蹦跳跳,沒出息。”他岔開話題,“你的店怎麽樣?我姐說你有什麽要幫忙的就喊我,一個人弄這弄那,多雙手省點事。”
“……真的嗎?”許珍貴眼前一亮。
她把劉一念送回家,已經天黑了,回去的時候看到鄭前程早就來了,還按她的要求把她沒打掃完的垃圾全收拾出去了,差點喜極而泣。
“太靠譜了,”她感激地衝過去接過掃帚,“孩子長大了,知道幫姐姐分擔家務了,我一定要在你姐麵前好好表揚你,不枉她從小到大對你的教導。劉一念能學到你一星半點,我媽都該燒高香。”這倒是她的心裏話。
“走吧,目前姐姐勞務費確實有點出不起,但還是可以請你吃飯。”
兩個人都餓,也懶得走路,就下樓順便照顧了鐵鍋燉大姐的生意。吃飯的時候,許珍貴收到了楊婷發來的圖片,是她幫忙設計的logo,簡單又流暢的幾筆線條,勾勒出女孩在吊環上起舞的身影。
“要是晚上可以亮起來就更好看了哦!”楊婷發來一個期待的表情。
許珍貴發回一個大哭的表情說謝謝。
“好看嗎?”她把手機遞給鄭前程看。
他的表情有些困惑,顯然這樣的審美風格對他來說過於抽象,仔細地審視了片刻,說:“雖然我也不知道這是個啥,但你的店你說了算,你覺得好看就好看。”
許珍貴並不在意地點點頭,繼續吃飯。
“所以,你小時候被你爸媽送去武校,很苦吧?”她問。
“嗯,差點沒折那兒。”鄭前程說,“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沒一個好地方。後來我還留級了,學習都跟不上。我媽天天罵我,到現在了都沒個正形,多大的人了,走路非得挑馬路牙子走,路邊撿個棍兒都能耍一天。”
“我記得,”許珍貴突然像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笑起來,“你那時候成天追著女孩跑,把人嚇得嗷嗷哭。”
鄭前程臉一下子紅起來:“那不是小時候不懂嗎?”
“你現在長大了,正好教熊孩子,以熊治熊,冤冤相報,負負得正。”許珍貴評價道。
“我也沒有那麽熊。”鄭前程委屈辯解,“就是從小到大,我姐太優秀了,襯得我像個傻子,我爸媽就越看越來氣。我這輩子都活在我姐的陰影底下了。”他想了想,又說:“不過,我還是挺感激我姐的。很小我就知道她其實是我表姐,但本來就都是一家人啊。”
想到鄭家悅從小的自卑和憂慮,許珍貴笑了笑,又不免覺得有些心酸。鄭家悅拚了命地對弟弟好,也不過是害怕這個家裏終將沒有自己的位置。
“你姐在北京,過得好嗎?我其實跟她很久都沒聊過了。”她說。
鄭前程搖搖頭。
雖然鄭家悅不說,但她和李楷的嫌隙,她家人都看在眼裏。從小到大的決定,都是她自己做的,她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李楷是和她一樣的學霸,他們都是千辛萬苦從小地方來到大城市打拚的孩子,也都想靠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留下來,雖然很難,但也堅持下來了。不過不像她,李楷的父母明智地早在他們本科畢業結婚那年就傾家**產四處湊借給他們在北京付了首付,這對他們一個農村家庭來說無疑是幾乎傾其所有。為了報答,兩個人扛起他父母的期望,在六十平方米的小兩居裏,使盡渾身解數想把這個計劃中的孩子實現。
“爸媽總說,人是她自己選的,選了就要好好過日子。”鄭前程說,“但我總覺得,我姐那麽著急結婚,是想要逃離這個家。”
他說出這句話讓許珍貴有些意外。
“我姐說,她從小就羨慕你。雖然我小時候就去過你家那麽一次,我也羨慕你。在你們家,好像什麽時候都有笑聲似的。”鄭前程說,“在我們家,我爸不在的時候,就是我媽在不停地抱怨。我爸在的時候,就是他倆在吵架,永遠沒有停的時候。他們永遠在說,為了我倆,他們有多難,有多窮,付出有多少。我小時候不懂,但我姐肯定早就懂了。她在這個家裏長大,看著我爸媽眼色還要管我這個熊孩子,換我也會想早點離開這個家,至於結婚嘛,跟誰都差不多吧。”
“你這些話,跟她說過嗎?”許珍貴不由得問。
“怎麽可能?”鄭前程笑,“現在她可懶得管我了。我聽我媽說,她想要小孩想得都快魔怔了,今年就因為這事跟姐夫吵了架才一個人回來的。”
一時間許珍貴也不知該說什麽,怔住半晌才歎了口氣。
快吃完時鄭前程接了個電話,聽起來應該是和他帶的小孩家長溝通上課請假的事。
“……那這周就先別過來了,先休息好,一切還是以學校老師的要求為準。尤其是祝寧寧自己不願意,咱們就聽她自己的,循序漸進。”他說。
這個名字引起了許珍貴的注意。
“祝寧寧?”等他打完電話,她好奇地問了一句。
“啊,我帶的一個小孩,怎麽了?”鄭前程說。
“她名字特別像我一個老同學的……家人。”許珍貴說,“我同學叫祝安安,你姐也認識。”
鄭前程在手機裏劃了一會兒,找到一張有點模糊的合影,裏麵有一堆小孩。
“這個。”他指著站在最旁邊的一個女孩,“這個是祝寧寧。”
許珍貴探頭看去,那尖尖的瓜子臉和上挑的眉眼,簡直和十幾年前的祝安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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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珍貴和鄭家悅都沒想到,連拔鞋之恩都不願道謝的心高氣傲的祝安安竟然會主動跟她們求助,求助的困難竟然是一道輕而易舉就能解答的數學題。
“……別人都不願意給我講。”祝安安連求助的語氣都帶著高傲的擰巴,“你不是入學考試就是第一嗎?”她看著鄭家悅。
鄭家悅不太會拒絕,就給她講了。她沒聽懂。又講了一遍,她還是沒聽懂。許珍貴湊過來,這道題她考試也沒做出來,鄭家悅又講了一遍,許珍貴懂了,祝安安還是沒聽懂。
鄭家悅也不知道怎麽辦,正要硬著頭皮再講一遍,就看祝安安眼圈一紅,嘴角一撇,眼淚啪嗒一下掉了出來,把倆人嚇了一跳。
“哭什麽?”許珍貴奇道,“我考不及格的時候都沒哭呢。”
祝安安摔了筆,一把扯回自己的卷子就要走,被許珍貴拉住:“你別走啊,別搞得我們欺負你一樣,說了給你講明白,就得講明白,回來回來。”
講到放學,還真的給講明白了,鄭家悅又找來兩道舉一反三的題,確認是真明白了。“這不挺好的嗎?哭什麽?我爸就老說我,遇事別老想著先哭鼻子,要哭也是解決了再哭。”許珍貴表揚道。
祝安安眼睛還紅著,憋了半天,終於說:“謝謝。”
“她給你講題你就謝她,我那天幫你拔鞋你咋不謝我?”許珍貴開始抬杠。
祝安安一口氣噎住,臉通紅,翻了個白眼。“你就是巴不得看我出醜。”她哼了一聲說。
許珍貴也哼了一聲,算是承認了。
祝安安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我爸媽說,上了初中之後,隻要有一科不及格,就不讓我再跳舞了。”
許珍貴和鄭家悅都不是很懂這中間的因果關係,困惑著沒接話。
祝安安的父母一心希望女兒成績好,將來考名牌大學,但祝安安從小就喜歡跳舞,在學習上卻偏偏缺了那麽一根筋。她父母不甘心,更怕她初中就開始掉隊,以後更沒辦法拿一個漂亮的學曆了,就給她下了死命令。無奈她不開竅,不讓她跳舞,她成績也照樣提不上來。
她撩起褲管給她們看大腿內側紅紫的掐痕。“我考不及格,我爸媽掐的,比我練舞蹈還疼。但是掐我也及不了格。”她說著,又開始抽泣。
許珍貴看著都覺得疼,也想跟著掉眼淚。鄭家悅有點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剛才還在笑話人家,這會兒又開始陪哭了。
“我以後想一直跳舞。”祝安安說,那一刻她的眼裏沒有小公主的驕傲跋扈,卻有著難得一見的真誠和堅定,“我想去特別大的舞台上跳舞,想去世界各地演出,想當最偉大的舞蹈家。”
“但舞蹈家也得念書啊。”鄭家悅點醒她,“你至少要及格嘛,這樣你還可以跳舞,你爸媽也不會老打你了。”
“……可是太難了。”祝安安委屈道。
“你跟鄭家悅道個歉,看她願不願意幫你。”許珍貴一本正經地說。
鄭家悅連忙擺手:“你瞎說什麽呢?”
“我沒瞎說。”許珍貴認真地說,“你不給人道歉,就交不到朋友,也沒人願意幫你。你想想為什麽他們都不願意給你講題?”
祝安安不吭聲,半晌,說:“對不起。”
“好嘛。”許珍貴拍拍手,“她幫不幫你也不關我事,我要回家了,我媽說今天要包包子。”
有時想想,女孩們的親疏遠近很微妙,但又絕非完全無跡可尋。那時的祝安安,如果放下了她任性的架子,其實並不讓人討厭,但又或許是許珍貴天生的善意,讓她願意以最真誠的心去揣度任何另一顆心。
回到家裏,她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小時候陳舊的合影。泛黃的照片裏,有站在第一排趾高氣揚的自己,有躲在最角落的表情模糊的鄭家悅,還有即使不站在最中心也耀眼得無法忽略的祝安安,笑得驕傲又張揚。今天鄭前程手機裏那個小女孩,雖然長得和祝安安極像,臉上卻沒有絲毫笑容,像一株曬不到太陽的花。
鄭前程說,祝寧寧比劉一念小一歲,和同齡的小孩相比又瘦又矮,醫生建議家長帶她多鍛煉多參加戶外活動,她才來的。
“一會兒寧寧有同學來。”
隨著話音,房間門嗒嗒嗒響了三下。
祝安安轉過頭,眼神從電腦屏幕上移開,沒有焦點地落向窗外,長出了一口氣。
祝寧寧的同學或老師是家裏唯一可能來的客人,每次隻要有客人來,她媽就會先敲她的門告訴她,她就安靜地待在自己房間裏,不動,也不出聲。
沒多長時間,她就聽見外麵家門響了,先是祝寧寧的聲音喊媽,然後是同學脆生生地喊阿姨好,再然後就是孩子們嘰嘰喳喳聽不清楚的吵鬧。
“寧寧,你們玩,我去給你們切點水果。”她媽說著進了廚房。
祝寧寧和兩個要好的女同學進了自己的小房間。進屋之前,一個女孩留意到家裏另一個房間緊閉的門,門上貼著大幅的電影海報。
“那是誰的屋呀?”女孩好奇地問。
“噓。”祝寧寧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她們讓進屋,然後把門關上。
“那是我姐的房間。”她小聲說,“別讓她聽見,她不喜歡別人說她。我姐脾氣不好,在我們家,她發脾氣的時候,我是不可以笑的,出聲都不行。”
“你有姐姐?”另一個女孩好奇地問,“我們都沒見過哎。”
“她不出門的。”祝寧寧說。
“啊?為什麽啊?”女孩奇怪地問。
“……反正,她就是不出門。我媽說,她如果一輩子不出門,那就一輩子不出門。以後我媽老了,就換成我陪著她。”祝寧寧的語氣像個小大人。
“我媽說,我的出生,就是為了我姐有個伴。”
祝安安的目光重又落在麵前的電腦上。屏幕上是已經結束的直播頁麵,後麵是補光燈,旁邊是聲卡、耳機、轉換頭之類亂七八糟的設備。房間很小,四周的牆上都貼滿了各式各樣的電影海報,身後一張單人床,攝像頭的角度巧妙地避開了床頭另一側沿牆安裝的扶手,以及角落裏一輛用舊了的輪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