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遍體鱗傷,強顏歡笑。
~1~
淩晨四點,日與夜的交接。喧囂的城市在此刻都是安靜的,更何況荒山之上的自殺公寓。
可今天卻不尋常。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一陣砸門聲驚醒。我慌張起身後,披了件衣服打開大門,卻發現門外站著的,是一位鼻青臉腫的壯漢。
“師傅,讓我進去避避行嗎?我不是壞人。”
我向男人身後瞅去,空無一人,連隻野狗的身影都沒見著。雖然我滿腹疑惑,但還是點頭應下。畢竟,比起不知根知底的陌生男人,我這一座荒山公寓,看上去應該更加可怕。
男人進屋後,老老實實地跟在我身後,隨我進了平日裏接待客人的房間。指引著男人坐下後,我給他端來了一杯水,然後才在男人對麵落了座,借著燈光,仔細打量起了這位不速之客。
男人長得壯實,寸頭、大臉,一身灰色運動服。惹人注目的,是他臉上的瘀青和胳膊上橫七豎八貼著的創可貼。
“您這是?”
男人正捧著水環視著房間,聽我發問,便將目光落在我身上。
“您別害怕,我不是流氓,是專職發泄員。”
“什麽?發泄員?”
“對,您可能不太了解我們這一行。最近很火的。”
男人說著,把水杯放在桌上,兩手在上衣口袋裏摸著。
“我的名片和手機都落在客戶家裏了。實在不好意思。”
我朝著男人擺擺手:“不用名片,我也沒有什麽名片。你剛才說,哪一行很火?”
“專職發泄員。”
許是見我還沒反應過來,男人衝我一樂,兩手抱拳搭在桌上。
“通俗點講,就是專門供人撒氣的。現在人們生活壓力太大,常常一肚子氣沒地兒撒,我們這個行業就應運而生了。我們有專門的發泄吧,也提供上門服務,我今天就是去客戶家服務的。”
聽男人這樣解釋,我一時半會兒還是難以接受這個奇怪的行業。
“怎麽撒氣?打人?”我伸手,指了指男人胳膊上的傷疤。
“我們的服務分為不同的等級,對應的價格自然也不同。我們可以陪人聊天,或任由他們小打小鬧,也可以當人體沙袋。”
“那你一定是後者了?”
“對,這樣能多賺些錢。”男人笑得發憨。他雖長得壯實,但我卻打心裏開始同情他。
“沒有防護措施,如果出現意外怎麽辦?”
“其實公司明文規定,是要穿防護服的。但是客戶有時候覺得不盡興,我們也就私下裏搞搞價格,多加些錢,這樣客戶就可以體驗真正的人肉沙袋,”男人講到這兒,摸了摸後腦勺,“一般就是身上不當緊的地方吃幾下拳頭,不礙事的。女客人偶爾會控製不住,撓人。”
說著,男人把袖子擼了下來。“上次撓得太狠,搞得我現在都不敢接女客人的單了。”說完,又是哧哧一笑。
“那看來,今天是客人打得太狠,你受不住逃出來了?”
“是,本來電話裏聽著是一位文質彬彬的男客。可沒想到一見麵,竟成了五六個喝醉酒的男人,打起來手下沒個輕重。我一打工的,又不敢下狠勁兒還手,隻能躲了。從屋裏跑到屋外,活活被他們攆上了這座荒山。其實我剛才在那草窪子裏蹲了一刻鍾,等他們走遠了我才跑出來敲門的。”
聽男人講完,我隻覺得後背一陣寒意襲來。
“你先在這兒休息,天一亮,我就幫你報警。”
“不用不用,”男人慌忙擺起手,“又沒出大事兒,隻不過是他們喝多了而已。被你這麽一折騰,傳出去該影響我生意了。”
許是怕我不死心,男人想了一會兒,接著說:“我也從他們話裏話外聽出些意思。這幾個人剛畢業沒幾年,好不容易攢下些錢,和人合夥做生意,結果被騙了。這幾個年輕人一肚子怨氣,喝酒後自然要撒撒酒瘋。沒關係的,不信你明天看,一準兒得給我打來電話道歉。真沒關係!”
既然如此,我便作罷。起身出去,給男人尋了條熱毛巾過來。
~2~
“您怎麽想起幹這一行?這肯定不是興趣吧?”
男人接過毛巾,衝我嘿嘿一笑:“不瞞您說,我前一陣子剛出獄。一來在裏麵待了這些年,跟不上外麵的節奏;二來哪兒都不願雇用一個蹲過大牢的人,我也能理解。實在是沒辦法了,之前的獄友才給我介紹了這麽一個活兒。雖說聽著慘,但一個月下來,能拿不少錢。我閨女喜歡彈琴,兩隻小手在琴鍵上跳來跳去,甭提多好看了。我得爭取好好幹上幾年,給她攢夠買琴、上課的錢。”
男人雖然鼻青臉腫,可提到女兒,還是一臉燦爛。
我從男人手中拽出擦髒了的毛巾,換了一條新的給他。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又摸起了後腦勺。
“您這是獨棟別墅?”
“不是,是公寓。”
“我就說嘛,一個人在荒山上住這麽大的地方,這得多大的膽子。讓我這一折騰,估計樓上的人都聽見了,給您添麻煩了。”
“這就我一人住,還有一隻貓,”見男人瞪大了眼睛,我猶豫了一下,說了實情,“這是自殺公寓。”
“自殺公寓?”
“對,專門招待想自殺的人。”
男人很大聲地咽了口唾沫。一時,我竟覺得這晚上過得格外詼諧。男人的行業顛覆了我的想象,公寓的存在又讓男人目瞪口呆。
“真好,您這地方有意義。”男人合上了下巴,再一次環視著這個房間。
“我曾經為一名女顧客上門服務,那孩子也就二十出頭,是表演係剛畢業的女學生。我去過她家五六次了,每次去對我都是客客氣氣的,又是倒水又是拿零食。下手也不狠打,最多就是罵著罵著,捶我幾下,捶完她還要流眼淚。時間久了,我也了解,孩子是整日被導演騷擾,敢怒不敢言,這才在我身上發泄發泄。
“有一天,我剛下班回家,飯還沒塞進嘴裏,她的電話就來了,讓我立刻去她家。掙她的這份錢太容易,所以二話沒說,我就接下這單。
“可沒想到,那日市區幾個要道實行交通管製,市中心的馬路上像個大停車場,你是出不來也進不去。活活在那兒耗了兩個小時,道路才通暢。
“可等我趕到女孩家的時候,才發現,孩子泡在浴缸裏割了腕。”
男人講到這兒,嗓子啞了起來,聲音沒了之前那股子亢奮勁兒,終於掛上了淩晨時分的疲憊。
“我也是傻,她不聯係我,我就不往這上麵想。還當是女學生素質高,不催單。要是那會兒我不摳這電話費,給女孩撥個電話過去,興許開導幾句,就沒這事兒了。”
男人說完,兩隻手使勁兒搓著腦袋,可始終沒能把擰在一起的眉頭搓開。
~3~
“您沒必要自責。”
男人搖搖頭說:“我知道,人要真想尋死,你攔不住。可您說,要是當時她知道有自殺公寓這種地方,起碼還能體體麵麵地離開吧。一個姑娘家,就這麽死在出租屋裏,連死前想了啥說了啥,都沒人知道。這能不讓人心寒嗎?”
雖然與男人口中的姑娘素未謀麵,但聽完她的故事,心裏還是難過。男人也是如此,說完便垂下腦袋,想來一半是難過,一半是真的累了。
果然,沒一會兒的工夫,男人便趴在桌上,鼾聲四起。
~4~
直到第二日,江婆來打掃衛生的時候,才將男人喊起。
折騰了一晚上的男人,頂著烏青的眼睛和顏色加深的瘀痕,使勁兒打著哈欠:“太給您添麻煩了,我這就走。”
“不急,吃完早飯再走也不遲。”
“不了不了,昨天夜裏把錢包和手機都丟在客戶家裏,一晚上沒回去,我女兒得急死。”
見男人執意要走,我便也不好再挽留,裝了幾瓶消腫化瘀的藥水,遞給了男人。
“我這裏工作需要,常年備著這些藥。你拿幾瓶回去,趕緊養好傷,不然真該接不著單了。”
男人嘿嘿笑著,接了過去,兩手絞著那塑料袋,發出“嚓嚓”的怪響。
“那我先走了。”
“慢走,注意安全。”
男人轉身離開,走到門旁,突然停了下來。
“謝謝您,收留我這一夜,而且讓我尷尬的問題,您也隻字不提,”男人低下了頭,“當初我進監獄,就是因為心煩喝多了酒,過失殺人。現在我做這份工作,雖說苦點兒累點兒,但起碼還有意義。拳頭砸在我身上,就不會砸向老婆孩子;巴掌打在我臉上,就不會再傷及旁人。我犯過的錯,不想讓別人也犯。我身上的罪,想靠自己來贖。”
男人下山的時候,正是紅日高懸。渡不知何時,跑在男人前麵引路。我想,對這個遍體鱗傷的男人而言,這定是一個好兆頭。
遍體鱗傷,強顏歡笑。我默念著這八個字,不禁笑了。與其說是在讀旁人的生活,不如說是在鏡子這頭端詳自己的生活。
捏著手中的信紙,看它少了一半,我一時竟有些不舍得讀完,於是起身在屋裏轉了一圈,推開窗戶,放了些風進來。
梧桐新葉相互摩挲,聽到這聲音,我才想起,那隻黑白相間的鳥好像很久沒再見到。讀完最後一個故事,就去尋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