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生死一場,皆是表演。
~1~
公寓的東南方向,有一片山桃。正是最後一季花期,它們爭先恐後,開得滿目燦爛,好像生怕落英繽紛之後,再無人留心注意。
渡扭著胖胖的身子,繞著幾棵山桃,一遍遍轉悠,不停地尋著一些能讓它玩弄的蟲子。我喚了它幾遍,它都充耳不聞。眼瞅太陽要落山,再不回去,江婆又該滿山尋我們了。
“渡,你那麽胖,就算有蟲子也被你踩死了。”
胖貓衝我叫了一聲,依舊自顧自地尋著。
我歎了口氣,朝它撲過去,可還沒抱穩,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音,嚇得我一下子鬆了手。
同樣受驚的渡,朝我的身後瞪起了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男人慌忙解釋,一手衝我擺著,一手從地上拾起了方才掉落在地的紙袋,放在了身後。
“沒關係的。”大概是山下的人,來采些野菜野花。不過精明的人都會選擇清晨,采摘剛破芽的新葉。眼前的男人踏著暮色而來,一定是沒什麽經驗。
這樣想著,我便好心提醒了起來:“您是來采野菜嗎?那您應該早些來的,晌午的太陽一曬,花草都打蔫了。”
聽了我這話,男人衝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您誤會了,我不是采野菜的,來這兒是找公寓。”
“自殺公寓?”
男人愣了一下:“您知道?”
“你繞了遠路,從那邊上山,爬到山頂就能看到。”
“哦,是這樣啊。那我現在該怎麽過去?光是能看到那座樓,可我怎麽繞都繞不過去。”說著,男人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公寓,收斂了笑意,一臉焦灼。
“和我一起吧,我也正要回去。”我朝男人笑了笑,抱著渡走在了前麵。許是渡也對這男人來了興趣,一躍掛在了我的胸前,險些將我撲倒。
男人一時還沒回過神,瞪著眼睛看著我:“你也要去?”
“我是那裏的管理員。”
~2~
坐下來的男人,先衝著我點了點頭,然後便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方小帕子,在臉上細心地擦了起來。從眼窩到下巴,全都細心地拂過,像是在完成一個神聖的儀式。
擦完後,他又將帕子疊得方方正正,揣進了口袋。然後起身,從上到下,整理了一遍衣服,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不好意思,走得太久,一身狼狽。”
“沒關係,喝水嗎?”
“那就麻煩您了。”男人朝我微微躬身,擠出一臉褶子。
接過水杯後,男人開始打量起了房間裏的布置:“這就是自殺公寓啊。”
我沒有說話,抽出登記簿,翻到新的一頁,推到了他麵前:“考慮好了後,就請您按這提示,填寫一下個人信息。”
“填寫完了呢?”
“領取房卡,樓上的房間裏,有很多工具供您挑選。”
男人聽了我的話,皺了皺眉,接過登記簿,掃了一眼後,抿住了嘴巴。
“有問題嗎?”
“那我的自殺過程,要從上樓才開始是嗎?”
男人的問題莫名其妙,雖然一時令我摸不著頭腦,但我還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了他:“從您進自殺公寓的那刻起,應該就開始了吧。”
“對,對,你說得對,”男人轉著眼睛,忙不迭地點頭,“那您稍等一下。”
說完,男人從腳下的紙袋中拿出一台小巧的數碼攝像機,放在手中擺弄了幾下後,放在桌麵上。緊接著,他前後移動了幾下椅子,像是在根據屏幕中的影像,調整著自己的位置。
男人的舉動,不僅讓我不能理解,就連一直趴在桌上的渡也立起身子,向攝像機湊了過去,小心地聞著。
“好了,這下應該就可以了,”男人衝著鏡頭說,也像是衝著我說,“我們開始吧。”
“開始什麽?”
“麻煩您,重複一下您剛才的那句話。”
許是見我沒有領會他的意思,男人補充著:“就是讓我填寫登記簿的那句話。”
“不好意思,如果您是為了獵奇,那還是請您離開。”
說著,我起身,抬手準備幫男人收起攝像機。
“不是的,不是,”男人慌忙站起身來,伸手擋在我的麵前,“我是來這兒自殺的,但這個過程我需要記錄下來。”
“為什麽要記錄下自殺的過程?”
聽到我的發問,男人的雙手僵在半空,一時不再開口。
借著這個工夫,我開始仔細端詳起了眼前這位古怪的男人。看他的樣子,不過四十上下,穿著幹淨的休閑衣衫。此刻他正皺著眉,額頭上的皺紋規規矩矩地排列出一個“三”字,而且越發深了起來。
~3~
“我兒子被人綁架了,綁匪們不要錢,隻要我的命。”
“仇家?”
“不知道,今早剛接到的電話,說太陽落山之前,必須把我自殺的視頻發過去。”
“不報警?”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越發覺得古怪,不自覺地也皺起了眉。
“不能的。早上掛了他們的電話,我報警的號碼還沒撥出去,兒子的慘叫聲就被他們發到我的手機上,”講到這兒,男人的眼睛紅了起來,“我不能報警的,而且時間根本來不及。”
“您要知道,就算您按照他們的要求做了,孩子也不一定會被放出來。”
“可是如果我不做,孩子就真的一點兒機會都沒了!”男人說這話的時候,身體不住地向前傾著,嚇得渡跳到了窗台上。“孩子才剛十五,生活還沒開始,我不能讓他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別人手中。你懂不懂?”
房間一時靜了下去,青冷色的天光,給房間鍍上一層冷意。西邊的落日,正用盡今日最後一絲力量,將幾片薄雲燒得通紅。那片暖色隱隱約約打在男人身後的牆上,留下一絲暖意。
“您就不想搞清楚究竟是什麽人?”
“我現在沒有時間了,我隻想救下我的兒子。”
“那需要我幫您做些什麽?”
“什麽都不需要。我來這兒,隻是不想在家了結自己。以後孩子回了家,害怕怎麽辦?”
“那這台攝像機需要我幫您如何處理?”
“我會給你一個地址。到時候,你就把這段錄像,按照我留下的地址發過去就行。”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點著頭。
坐在我麵前的,不僅是一位客人,更重要的是,他還是一位父親。他對兒子的心意,我是不能幹涉,也無法幹涉的。
“那開始吧。”我壓低了聲音,說出這殘酷的話。
~4~
“等一下!”
男人沉默了幾秒,突然抬起頭望向我:“可不可以,讓我先對兒子說上幾句話?到時候您再想辦法,隻刻錄這一段,幫我留給他。”
自殺公寓雖然沒有這些設備,但想來也並不是什麽難事。我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沒事,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您別著急。”
男人沒有理會我的安慰,隻是又從口袋裏,掏出了那方手帕,在眼窩上重重摁了下去。然後,胡亂地將手帕塞進口袋裏,理了幾下頭發後,摁亮了機器上的按鈕,朝著鏡頭擠出了笑臉。
“兒子,再過幾天,你就十六歲了。原諒爸爸,不能繼續陪著你,但你要好好活下去,照顧好媽媽,成為家裏的男子漢。”
說到這兒,男人的眼淚已決了堤;一顆一顆的淚珠,不顧男人的拚命壓製,沿著臉頰,砸在他的胸前。
“爸爸能力有限,好多事情做得不夠妥當,也不夠優秀。希望你可以原諒爸爸。”男人抹了把臉,抿著嘴巴。
“不管未來如何,爸爸希望你做一個有能力取悅自己,用心愛自己的人。”
攝像機上麵的小紅燈不停閃爍著,引得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男人雙手捧著臉,泣不成聲。
幾分鍾後,他抬起一隻掛著淚水的手,衝我擺了擺。我會意,將手中的登記簿再一次推了過去。
“那咱們,現在開始吧。”男人依舊低著頭,兩手在臉上使勁兒搓了幾把。
“請您按照提示,填寫登記簿,這是筆。”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六七個人蜂擁而至。
男人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5~
為首的一個男人,頭戴棒球帽,膚色黝黑,胡子拉碴。湊近我的時候,嗆人的煙味撲麵而來。
不過他並未與我搭話,隻是小心地捧起桌上的攝像機。在上麵鼓搗了幾下後,房間裏響起了男人剛才聲淚俱下的一段獨白。
“太棒了,這效果太好了。”男人衝著身後一個穿著墨綠色馬甲的青年男人說著。青年男人歪著腦袋,不住地點著頭。
“羅老師,你真是功臣,咱的大功臣!”
頭戴棒球帽的男人,一手握著攝像機,一手搭在還紅著眼睛的男人肩上,重重拍了幾下。而他口中的這位羅老師,明顯和我一樣,不知眼下是什麽情況,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爸!”一聲清脆的叫聲,在門外響起。
“兒子!”男人應聲而起,尋著聲音向門外望去。一個瘦高的男孩,擠過幾個人後,緊緊地擁住了他。
“這是怎麽回事兒啊?”男人一邊晃著兒子的肩膀,一邊上下打量兒子,尋找著他身上是否有什麽傷口。
“老羅,你表演得太好了。”
跟在男孩身後的一個胖女人,眼裏含著淚,一手攬住男人,一手攬住男孩。
“老婆?”男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屋裏的一切。目光最後落在我身上後,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同胞。
“這到底發生了什麽?”男人衝我喊著。
“老羅,你冷靜些。這還不是為了工作嘛。”女人朝我笑了笑,兩手將老羅的臉掰了過去。
“你那新戲,導演不是說,和兒子生離死別那段戲,你演得總是不夠感人肺腑嗎?”老羅盯著女人,木訥地點著頭。“所以,我和導演才商量,設計出這麽一出苦肉計,逼你本色出演一把。”
說完,女人欠起腳跟,在男人臉上狠狠嘬了一下。
站在一旁,頭戴棒球帽的那個男人,想來便是女人口中的導演。他又重重地在老羅背上拍了一巴掌:“羅老師,這下我們也不用換人了。您呢,繼續演好接下來的戲份兒。回去以後,我就把這一段鏡頭,稍做處理,放在咱的新戲裏。您這次就等著提名最佳男配吧。”
說完,男人將手中的攝像機交給一旁的青年男人,說:“剛路過的那片山桃,景色真不錯,應該讓老羅在那兒錄這段。可惜,可惜了。”
青年男人湊在導演耳邊不知低聲說了什麽,導演瞥了老羅幾眼,一把拉起他的手:“羅老師,別介意啊,咱都是為了藝術獻身。想演這個角色的人多了去了,我這也不是為了幫您嗎?你調整下情緒,咱明天劇組見。”
導演堆著一臉假笑,使勁兒晃了老羅幾下後,出了門。房間裏的人也都跟在導演身後,漸次離開。
每個人離開的時候,都會走到老羅麵前,或是擁抱,或是握手,嘴裏不住說著:“羅老師,見諒。”“老羅,辛苦你了。”
老羅卻依舊像個木頭樁子一般,杵在那裏,眼神呆滯。
身旁的胖女人替他擋下謝意後,推搡了老羅一把:“獲獎後,可得給我買包了。要不是我和兒子,你這次又得被換下。”
說完,女人攬過兒子:“讓你爸在這兒緩緩神,咱娘倆去車上等他。順便媽還得把剛才這段錄像,發給其他幾個導演看看,爭取再替他接個新戲。”
兒子一臉興奮,捶了老羅胸口一下:“爸,這真好玩,以後我也要當演員。”
老羅依舊沒什麽反應,倒是女人寵溺地刮著兒子的鼻頭:“咱要當演員,也走偶像路線。把戲演好多不容易啊,傻小子。”
說完,女人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衝著桌子後麵的我,點了點頭:“打擾您了。這兒需要付費嗎?我們可以出雙倍。”
我搖了搖頭,收起了登記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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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邊的太陽終於落了下去,黑色的山連著藏青的夜色,不知又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男人的臉色也在滿屋的陰影之中,不知喜憂。
過了好久,他才搖搖晃晃地撐著桌子,站起身來:“給您添麻煩了。”
我沒有說話,懷中的渡正睡得踏實,發出一陣陣的呼嚕聲。
“讓您笑話了,”背過身的男人沉默了半晌,說著,“我是個演員,之前火了幾年。現在老了,戲也跟著少了起來。好不容易才接上這活兒,我還總讓導演不滿意。我老婆是我經紀人,也是著急,才想了這麽個餿主意。您就擔待些。”
“和我沒關係,您不介意,就可以了。”
“介意?”男人突然笑出聲來,像是對我冷笑,也像是在嘲笑自己,“演員生死一場,皆是表演。我這又算得了什麽?”
說完,老羅走了。
下山的路上月色朦朧,再也看不清老羅的身影。我杵在窗前,耳畔卻莫名傳來了老羅對著鏡頭說給兒子的那句話:“希望你做一個有能力取悅自己,用心愛自己的人。”
~7~
生死一場,皆是表演。這是對演員的褒獎,還是悲劇性的總結?我嘴裏反複念叨著這八個字時,手機突然響了。
難道是郵件有回複了?
我匆忙拿起手機,果然,郵箱裏多了一份新郵件。發件人正是那位姓穆的編輯。回信雖隻是寥寥數語,但卻像我期望的那樣。
您好,己生老師。請問來信何意?
穆珂
穆珂,原來一直處理己生稿件的編輯,叫這個名字。我不禁在腦海裏開始勾勒起這位編輯的樣貌;一邊想著,一邊敲下了回信。
“您好,我是己生的影子作家。有要事與您詳談,我的電話是……”
寫到這兒,我愣了一下,握住了拳頭。呆了幾秒,摁下了刪除鍵,將最後一句話改成了:“希望能和您見上一麵。”
穆珂的回信隔了好久才發來,這也正常。要麽是工作繁忙,一時顧不上處理郵箱事務;要麽就是我的回信信息量驚人,她在思考。
穆珂的回信依舊簡潔:“己生老師是我們敬重的作家,請您對自己的話負責。”
不知為何,看到穆珂的回信,我竟不惱,反而感到輕鬆,許是將“敬重”一詞,默認加到了自己身上,雖然這確實也應該是我的榮譽。
沒有多想,我再一次編輯起了回複:“作為長期接觸己生稿件的編輯,您難道不好奇,《野澤的妖怪》為什麽與之前的文風迥然不同?除此之外,己生唯一的一篇退稿,篇名叫作《自稱她的他》。如果是我無中生有,這些事情我又怎麽可能會如此清楚?還望能與您見麵詳談。”
郵件剛發出去沒多久,穆珂很快便給出了答複:“六點,羅溪車站咖啡館。”
我長噓一口氣,終於鼓足勇氣,等到了這一天。
我抬頭看了一眼表,剛過兩點。
青奈裏離羅溪大概隻有半小時的車程。但羅溪車站的咖啡館,我卻從沒留意過。從床下拽出箱子,找出一件白色T恤和一條淺藍色牛仔褲。自從我搬到青奈裏後,除了那日與老先生有過一麵之緣,便再沒和其他什麽人正式見過麵了。想到這兒,手心竟沁出了一層薄汗。
我推開窗戶,透了透氣,將老人最後一個故事裝在信封裏,塞進了背包,打算現在就動身過去。一來可以不急不慌地找找穆珂說的那家咖啡館;二來也可以悠哉地喝上一杯咖啡,讀完老人這次寄來的最後一個故事。
下了樓,還沒走出青奈裏,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進屋以後,打開抽屜,拿出了那本看著還很新的《野澤的妖怪》,一同塞進了背包。
從青奈裏出來,過十字街,向北坐上環線公交。六站地之後,便是羅溪車站。
幸好今天是工作日。公交車上,除我以外,隻有幾位上了歲數的老人。車廂開著天窗,兩旁的窗戶也開得敞亮,沒有讓我生厭的汽油味和汗臭味。一路隨著晃動的車廂,吹著涼風,好不愜意。
在羅溪站下車後,我看了下手表,竟比我預計的時間還要早。
我這人一向容易緊張,下了車以後,才明白為何穆珂隻發了“羅溪車站咖啡館”。當時我還疑惑,怎麽光給出地址,卻忘了給咖啡館的名字。而事實是,正對羅溪車站的,便是一家叫作“羅溪車站”的咖啡館。如此一來,我竟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三個小時。
咖啡館門麵很小,棕褐色門框的玻璃門上,掛著叮當作響的風鈴。一推門,便響起悅耳的鈴聲。穿過兩側掛著各色相框的走廊,我便到了大廳。
大廳並沒有多敞亮,隨意擺著幾張木桌和幾把木椅,臨窗的位置放著三對沙發卡座。隻有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係著紅色的圍裙,在櫃台後忙活著。見有人來,他便眯起了眼睛,隔著鏡片打量我:“先生幾位?”
“哦,兩位。”
“那您隨意坐吧。”
我朝著戴眼鏡的男生點了點頭,選了臨窗最裏麵的沙發卡座。
坐下以後才發現,沙發後麵的一片空地上,懶懶散散地躺著七八隻正曬著太陽的貓。見我過去,它們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沒事,我家貓咪不惹人的。”男生端著一杯水,腋下夾著菜單,笑意盈盈地走過來。
“先生喝些什麽?”
“我等人,一會兒再點。”
許久不和人這樣交流,話說出口,自己聽著都覺得有些別扭。
戴眼鏡的男生當然察覺不出我的想法。他把水放在桌子上後,便又鑽進了櫃台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