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秘密
第一個故事,老人沒有任何標注。
~1~
冬春交替,乍暖還寒。尚未複蘇的大地下,藏下了無限生機。
荒山上的景致,旁人瞧了,大概會覺得歲歲枯榮,年年相似。但在我眼中,卻是千嬌百媚,百看不厭。再過幾個月,便又是春夏交接的好時光。大片大片的野草野花,迎風起舞,團團錦簇。在這野山之地,生得格外張揚而美好。
一想到這兒,我便心下覺得開朗。
“這兒是哪兒啊?”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讓我有些驚奇。山上少有人光顧,又會是誰,在這最無聊的季節上山呢?
轉身一看,竟是個年輕男人,看著像二三十歲的樣子,身材微微發胖。他的皮膚很白,襯得臉上的兩個黑眼圈格外明顯。他一開口,便是一股酒氣。
“您知道這是哪兒嗎?”
“這兒,一座荒山。”
“是嘛,看著安靜,是個好地方。”
麵前的男人有些古怪。天氣寒意未散,他卻穿著單衣出門。口袋裏,還鼓鼓囊囊的,不知塞了些什麽。
“您不會是來踏青的吧?”
男人沒有理會我,尋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了下來,四下打量著周圍的空氣。
“不是,就是想找個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覺。”
“山上風大,穿著單衣,你會著涼的。”
男人衝我擺了擺手,看樣子,並不想和我有過多交流。我便也識趣,尋了另一塊石頭,挨著男人坐下。他雖不說話,但我感覺到男人的眼睛在我身上掃著,帶著警惕。
“您不怕凍著?”
“不怕,這山上的風我早就習慣了。”說完,我瞥見男人的衣兜裏,裝著一個像是藥瓶的白色塑料瓶。
沉默了一會兒後,涼風歇了下去。晌午的太陽總算是上了場,照在身上,驅散著清晨攜在身上的寒意。
“以後如果有人找我,您千萬不要說,在這山上見過我,可以嗎?”
男人突然開口,竟是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個請求。
“當然可以,不過你得告訴我什麽緣由。如果你是個在逃犯,我可就不好辦了。”
男人撲哧笑出聲來:“這您放心,我隻是想有一個秘密。”
“秘密?”
“是啊,您一定也有很多秘密吧?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可偏偏隻有我,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
“秘密,有或者沒有,對你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沒有秘密的人永遠都是被動的。”
男人情緒激動了起來,卻沒有看我,隻是衝著我麵前的空氣吼了起來:“我一生都在被別人的秘密背叛著!”
天空無雲,又是高地,太陽自然明晃晃,非常刺眼。沒了冷風,這山上一時還真成了曬太陽的好地方。
男人像貓一樣,眯起了眼睛。沉默了半晌後,他緩緩地開了口。那聲音卻依舊帶著寒意,入耳便覺得蕭索。
~2~
“我沒有見過母親的模樣,生我的時候她就因難產去世了。當然,這事是我父親告訴我的。也因為這件事,我一直覺得自己有愧於父母。所以從小到大,我都沒有違逆過父親的意願,是所有人眼中名副其實的好孩子。
“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娶了另一個女人。那女人待我很好,平常也少言寡語,一改我之前對繼母的刻板印象。同她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比我小幾歲的男孩。
“那男孩瘦弱而單薄,像豌豆苗一樣。聽他母親講,他從小到大,在學校裏總挨揍,是個性格古怪的孩子。這一點倒讓我對他有了興趣。因為我打小也是這樣,因為皮膚出奇地白,變聲又慢,常被同齡的男孩取笑。所以便對他越發關照起來。
“接觸久了發現,他心思格外細膩,常能留意到我未曾留意過的東西;而且待人接物方麵,謙和周到,對我也很客氣。我便與他越發親熱起來,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會幫著我寫情書、改簡曆,我則會成為他小說的第一位讀者,偶爾還會借著工作機會,幫他投上幾篇稿子。
“如果生活一直停留在原地,該多好啊。我寧願自己永遠是那個在寫字樓裏奔波的實習生,也不願意成為今天這副模樣。”
男人抽了抽鼻子,伸直了有些發麻的雙腿後,繼續講著:“繼母去世後,他便常常將自己關在屋裏,不知忙些什麽。住在他隔壁的我,隻是偶爾會聽到天花板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我沒有多想,畢竟如今他一人寄人籬下,唯一的親人過世,心裏自然難過;過些時日,大概就會好起來。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他還沒有好起來,我便病了。我的病,和父親有關。
“那天我與同事臨時調換了值班時間,很早便回了家。推門進屋的時候,發現父親正和他的一位關係很要好的朋友喝酒。看兩人正喝到興頭上,我便沒有打擾,輕手輕腳地鑽進了自己的臥房。
“工作了一會兒後,我便犯困,想去廚房找些能提神的茶。
“沒想到,經過父親的房間時,恰好聽到父親突然壓低了聲音,正在說著什麽,依稀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從小我就格外在意父親對我的看法,所以我就偷偷地趴在門上,豎起耳朵,捕捉著裏麵的風吹草動。
“父親在房間裏說:‘我兒子孝順,對我百依百順。大概都是因為我告訴了他他媽去世的事情。其實,他媽根本就不是死於難產。那會兒我眼瞅著快三十歲了,還沒結婚,整日借酒澆愁。結果一時糊塗犯了錯,侮辱了姑娘,因為強奸罪蹲了幾年大獄。出來後,那女人竟還給我生下了個兒子。雖然她想不開,早早地走了,但好歹我也是當了爹。’
“父親在房間裏,呷著酒,雲淡風輕地講著這些。而屋外的我,聽到這個塵封了十多年的秘密後,內心卻早變成了兵荒馬亂之後的一片焦土。
“曾經那麽驕傲的我,竟然是強奸犯的兒子。而我的母親,竟是身世如此悲涼的女人。
“當晚,父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而我卻一夜未眠。
“幾天之後,因為一次小小的口角,我和父親在家中爭吵了起來。一時心急,我便將這件事狠狠地甩了出來,砸在了他麵前。
“我一遍遍地質問他,明明是他逼死了我的母親,為什麽要將過錯歸咎在我頭上。明明是可惡而可憎的強奸犯,有什麽資格做我的父親。
“我從小到大,沒見過父親像那日一樣垂頭喪氣,嘴上囁嚅著不知說些什麽,眼裏盡是哀求。而在那一刻,我對這些統統選擇了無視。我恨他,將這個秘密瞞了我如此之久,也恨他讓我背負所有愧疚。
“一星期後,父親在房中自殺了。”
講到這兒,男人揉了揉眼睛,眼眶泛了紅,卻依舊無神。
~3~
“短短的幾個月時間,父母雙親接連離世,讓這個家的氣氛跌落到了穀底。雖然我和他嘴上不提,但都心知肚明。曾經習以為常的生活,要一去不複返了。
“他性情越發古怪,終日在房間,不停地寫寫畫畫,始終不願意走出去推銷自己的作品。沒辦法,作為這世上唯一可以相互依靠取暖的親人,我便將他的小說拿來,替他發表。
“沒想到,很短的時間,他的才華便引起注目,文章好評如潮。
“得到這個消息後,我請了假,第一時間趕回去與他分享。可當我推開他的房門時,卻看到他像一個怪物般,穿著女士內衣,對著鏡子搔首弄姿。
“他和那個男人一樣,都有秘密,也都選擇了向我隱瞞。隻有我,全心全意地,將他們視作家人,視作朋友。為什麽他們都有秘密,為什麽隻有我,站在原地,被他們的秘密被動地擺弄著?
“那日我的心情和撞破父親秘密那天的心情如出一轍。
“看著他跪在我的麵前,一遍遍央求我,要我幫他保守住這個見不得人的秘密時,我笑了。既然你有那麽多的秘密要保守,應該也不會介意我們再共同擁有一個吧。所以,我提出了一個近乎無恥的要求,那就是讓他成為我的影子作家,終身藏在我的身後,以我的名義進行寫作。
“不出所料,他點頭應下了這件事。荒唐的日子至此便也拉開大幕。但我卻沒有報複之後的一絲快感,一絲都沒有。”
~4~
男人突然把頭轉向我,第一次直視著我的雙眼,問道:“你信嗎?”
不等我回應,男人便將目光躲閃了開來。
“我同情自己,更同情他。我想幫助自己,也想幫助他。可每當我想坐下來,和他好好聊一聊的時候,卻像是被人下了詛咒一般,不自覺地回想起了之前的種種遭遇。在這個詛咒中,我時刻都覺得自己被他們欺騙,被他們玩弄。我的赤誠之心於他們而言隻是一個笑話,我的努力在他們眼中隻是一份廉價的心意。所以,我變得越發偏執和古怪,不自覺地去折磨他,也折磨自己。終於有一天,我把他逼走了。”
“逼走了?”
“對,我將他最難以示人的秘密,寫成了一本書。很過分是吧?所以他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去了哪兒,做了什麽,我一概不知。他又留給我一個秘密。”說到這兒,男人臉上掛著苦笑。
“他消失了以後,我開始自己寫起書稿。可在屋裏憋了幾天,我什麽也寫不出來。事已至此,我才明白一個道理。”
我等了半晌,不見下文,扭過身子後,才發現男人已將頭深深地埋在了雙膝之間,肩膀在不住地抖著。
不聞悲聲,但這悲傷卻很明顯。
“我依舊不是一個有秘密的人,我的秘密不過是一場可恥的騙局。他走了以後,這個秘密便也會跟著一同消失。我也不再是當紅作家,隻會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小醜。”
話音剛落,山上的風便和著哭聲,冒了出來,將男人不再是秘密的秘密,吹到了山上的角角落落。
~5~
“之前這兒有棟公寓,不過還得再往上爬一段山路。”
“公寓?什麽人會選擇把家安在這荒山之上?”
男人說話依舊帶著哭腔,眼眶紅得觸目驚心。
“那公寓,灰牆白窗,看著很普通,可發生在裏麵的事情一點兒也不普通。因為那公寓,叫作自殺公寓。”
聽到這兒,男人怔住了。
“我曾經是這棟公寓唯一的住戶,也是唯一的管理員。除了我之外,還有一隻叫作‘渡’的黑貓。
“每天我都會在這裏接待一到兩位自殺者,記下他們的遺願,然後分配給他們相應的房間,讓他們安心上路。
“每個房間都配備著一套完整的自殺工具,供他們選擇。自殺者從前門進入,到我的房間登記,領取房卡。如果中途後悔,就從後門離去。
“我隻負責登記信息,分配房間。挽留、安慰之舉我從來沒有做過。隻是每次在自殺者轉身離去的時候,我都會起身朝著他們的背影說:‘來生願我們不要再見麵。’
“在這裏,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也是最不需要著急的事。既然你來了,不妨聽我給你講一個發生在這裏的故事,再做決定,如何?”
男人雖沒有說話,但我依舊自顧自地講了起來。第一個故事很快講完,男人因想知道故事的結尾,便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告訴我,如果方便的話,他希望聽到更多這裏發生的故事。
印象中,是在秋坪的一個院子裏。聽說那裏的景色很美,地少人少,是個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好去處。
原來,老先生應該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們之間的故事了,那他又是誰?我沒有多想,緊接著,讀起了第二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