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圖斯的老城區是一片很有趣的建築群。

實際上,在二十年前,它才是‘新城區’。

而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它已經被所有昆圖斯人用老城區這個詞來稱呼了。沒有理由,大家都這麽叫。少部分知道原因的人,也緘口不言。

而死人自然是不會說話的。

日新月異,時代的變化是何等無情。曾經在老城區內生活過的工人們如今就連屍骨也看不見了。他們的所有都被徹底掩埋,沒有墓地,沒有墓碑,沒有名字。

死亡意味著失去一切,不是嗎?

但至少還有一個人記得他們。

一個亡魂記得。

卡裏爾跳下殘破的屋頂,躲過了榮耀督軍巡邏的車輛。

那輛摩托壓過了坑窪的路麵,坐在其上的兩個人被顛簸地咒罵了幾句。他們都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們的頭頂,有個晦暗的黑影一閃而過。

望著他與他的同伴遠去,卡裏爾搖了搖頭,表情之中多少有些惋惜。

巡邏的人很謹慎,或者說,製定這些巡邏路線的人很謹慎。他在公路沿途設定了許多條路線,每條路線卻都又有彼此交叉的地方。這讓安靜的殺戮成了一種奢望。

畢竟,照這樣來看,任何一組人員的消失都會在不久後引來其他人的注意。

卡裏爾可以抹去殺戮的聲音,但不能抹去殺戮的結果。

他的每一次揮刀,都有人會死——而死亡,是無法被遮蔽的。

卡裏爾繼續前進。

老城區的每個細節他都了然於胸。前進,轉彎,跑進小巷,跳上陰森的尖頂房屋——僅僅十二分鍾後,他便已經抵達了此行的目標。

一座鍾樓。

曾經,它是老城區的諸多象征之一。在鍾樓周圍,會有許多霓虹燈與懸浮的來自工廠的廣告牌。漆黑的夜會被映的五光十色,鍾樓附近所爆發的戰爭更是沒有一天消停過。

所有幫派都想擁有它。

它沉默、高大,矗立在黑暗中,好似某種象征般,令所有看見它的人都不得不試圖去征服它。

然而,所有的這一切,都隨著大清洗的到來被徹底改變了。隨後,新城區的建立更是雪上加霜。

到了今天,這裏已經可以真正被稱得上一句鬼城了,隻有一半的區域還在被使用,而且,不是工人們在用。

很符合諾斯特拉莫的氣質,卡裏爾想。

他不由得扯動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

卡裏爾走上前去,在幾個靈巧地跳躍之間攀附而上了這座古老的建築。當他爬上頂端,從那圓拱形的小門處走入鍾樓的核心之處時,不出意料,他沒有在這看見那隻巨大的銅鍾。

被偷了,還是被某個貴族拿去收藏了?卡裏爾對此沒有答案。

他來到圓拱小門的另一端,視線已經放到了一條公路之上。

比起老城區的漆黑,它大不相同。白熾燈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座,讓整條公路明亮的不像是諾斯特拉莫的造物。

榮耀督軍在這裏設下了重點防禦,如果硬要說的話,此前的崗哨與巡邏隊不過隻是開胃小菜。這每隔五百米便設下一道的關卡才是豪華正餐。

持槍的人到處都是,他們甚至還擁有哨衛機兵——一群真正的低智能鐵傀儡,由普萊姆巢都的匠人打造,銷量驚人。

值得一提的是,這條公路的路麵狀況也很好。這點,則要歸功於那些每隔兩個月就會被趕去維護一次路麵的工人。

但是,他們現在在何處呢?

卡裏爾沒有答案。

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隨後彎下了腰,拿走了圓拱小門邊緣處堆積的磚瓦,又拍走了一些灰塵,這才坐在了地上。

他要等待他們的到來,一如他過去所做的一樣。隻要他嗅聞到他們的味道他就會立刻躍出黑暗,切斷獵物的喉嚨。

但是,在這一切被成功執行以前,他需要耐心。

一個合格的狩獵者理應擁有耐心,這同樣是一種少見的品質,若是沒有它,你就做不成這份工作。

“耐心,幽魂。”卡裏爾喃喃自語道。“別受傷,別讓自己失望。”

是啊,別讓自己失望。

他低下頭,握緊雙手,讓利刃緊貼皮膚。

——

“別跑。”幽魂說。“你不應該跑,你應該接受這一切。”

“滾開,伱這個怪物!”

一個男人哭喊著吼叫道,他站在一間滿是鮮血的閣樓內,手中明明舉著槍,卻沒有勇氣再朝幽魂扣動扳機了。

實際上,他的手已經顫抖到幾乎握不住它了。

半分鍾前,他打光了一個彈匣,卻連幽魂的衣角都沒碰到。

而如果再往前倒半分鍾,你就會看見一個黑影是如何瞬間進入閣樓,並在兩次揮手之間將這二人崗哨中的一人扯斷四肢的。

如果你能看見那混雜著尖叫與血肉飛濺的場麵或許,你就能對這個男人此刻劇烈的恐懼有一些感同身受了。

麵對男人的哭喊,幽魂隻是歪了歪頭。

所以,這就是恐懼的作用嗎?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終於開始真正地理解為何卡裏爾每次執行任務都要采取寂靜無聲的方式了。

他原先以為,卡裏爾這樣做隻是因為喜歡而已。幽魂真的沒想到,卡裏爾這麽做,居然隻是因為這樣更有效。

在恐懼麵前,他們根本不堪一擊。

實際上,這甚至已經是幽魂負責清理的最後一個崗哨了。不過,這個哭泣的男人並不是今夜

在他之前,還有很多。

“別過來,別過來!”男人痛哭流涕地說。“求你了,別過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打算再朝我開槍了嗎?”幽魂站在原地,輕柔地問,聲音嘶嘶作響。

“我,我”

“開槍吧。”幽魂安靜地說。“我想讓你接受這一切。”

“接受什麽啊,你有病嗎?!”

男人崩潰地大喊起來,聲音在破碎的閣樓裏回**。他肥胖的肚腩染著鮮血,身後有一具四分五裂的屍體正無聲地注視著這一切。

“接受你的死亡,巴瑞。”

幽魂低聲回答,聲音緩慢而低沉,語氣輕柔且自然。他不像是在威脅或逼迫,實際上,他聽上去簡直就像是在和巴瑞正常的.

聊天。

“我們聽見你和約萬的交談了,巴瑞。你已經接受了成為斯科萊沃克家族的仆人,為他們獻上了一切.”

“那麽,為何你不能接受你的死亡?你不甘心就這樣死,但是,憑什麽呢?憑什麽你要不甘心呢?”

幽魂誠心地發問了,他對這個問題很認真。因為他想不出答案,他也不想麻煩卡裏爾——而巴瑞.

巴瑞瞪大眼睛,愣住了。

他的雙腿在下一秒開始發軟,隨後,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我們,聽見,你,和約萬的交談了.

我們

我們。

複仇的亡魂。

原來如此。

怪不得子彈打不中他,怪不得他那麽高,怪不得我的呼喊沒能引起其他組的注意,怪不得.約萬會突然變成.

原來是他們來找我了。

巴瑞的臉開始抽搐,他開始大口地喘氣,而那些被吸入的空氣卻完全無法為他提供緩解情緒的作用。

他的呼吸開始越來越急促,神情也開始越來越崩潰,到了最後,他甚至跪在地上嗚咽地哭了起來。

哭聲破碎。

“別哭。”幽魂輕柔地說。“對我開槍吧,巴瑞,接受這一切。”

“啪嗒。”

一把槍掉落地麵。巴瑞用他自己的方式做出了拒絕,幽魂皺了皺眉,開始回想卡裏爾的話

“為什麽.是我遇見這種事?”

巴瑞哭泣著說。“為什麽你們不去找他們?複仇凶靈?為什麽你們不去找那些讓我們做這些事的人?”

“哪些人?”午夜幽魂問,他暫時不想糾正巴瑞在稱呼上的錯誤。

“斯科萊沃克家族!”

巴瑞吼叫起來,雙眼瞪大,其內滿是血絲,渾濁的眼球在幽魂看來形如被酸雨腐蝕的玻璃。

“為什麽你們不去找他們?!”

麵對巴瑞的質問,幽魂隻是蹲了下來。他就這樣盤踞在閣樓內黑暗的另一端,有如黑暗中伺機而動的怪物。

他的表情平靜而自然,且飽含耐心。

卡裏爾教過他,在對話的時候,應該讓對方感受到一種尊重。而現在,他已經在和巴瑞對話了。

他繼續問道:“他們讓你們做了什麽?”

巴瑞愣住了,他是這個問題的提出者,但他好像沒有想過在這問題之後的事。

但幽魂想過。

或者說——卡裏爾想過。

午夜遊魂嘶嘶作響的聲音於黑暗中再次響起:“他們讓你們壓榨那些工人,收取稅金,打壓反抗的人,對嗎?”

“對!對!”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巴瑞開始連連點頭,涕淚橫流的臉上閃現出一種詭異的瘋狂。“是的!都是他們讓我們做的!”

“那麽,他們讓你們食人,開肉鋪,謀殺,拐賣人口,當街殺人,肆意搶劫了嗎?”幽魂又問。

巴瑞再一次愣住了,他始料未及,這一切在他的觀念中是天經地義的事。成為幫派的一員,就意味著獲得了這些特權。

他從未想過,這些事,有一天竟然會成為他人的質問。

而且,他居然還沒有辦法回答。

“那麽,他們讓你們學著他們將交不起錢的平民趕出巢都,讓他們在荒野上自生自滅,成為野獸的口糧了嗎?”

“那麽,他們讓你們學著他們高人一等了嗎?”

幽魂緩慢地站起身。

“你早就已經接受了自己成為斯科萊沃克家族仆人的事實,實際上,你對這個身份如魚得水,巴瑞。你接受了這個身份帶來的好處,你就應該接受它所帶來的責任。”

“不,不,不是這樣的”巴瑞顫抖著說。

“是的,巴瑞。”幽魂低聲說道。“是的。”

“不是的!”巴瑞麵目猙獰地咆哮起來。

“我做這些是因為我不得不做!我不得不做!我不這樣就活不下去,我不想和那些工廠裏的工人一樣得上肺病,我不想和他們一樣咳血,滿身灰塵——”

幽魂沉默地點了點頭,他知道巴瑞在說些什麽。

工廠裏的工人會得病,他們會得各種病。最常見的是肺病,而且,如果有一個人得了,那麽一家人就都會得。

他在經過棚戶區的時候見過很多次——一家人,或一個人,躺在街道旁,躺在已經死過人的發黴硬木板上咳出鮮血,無比痛苦,靜待死亡的到來。

沒來由地,幽魂心中升起了一陣煩悶。於是,他主動打斷了巴瑞,結束了對話。

“——噓,別說了,巴瑞。接受吧。”

幽魂輕柔地說,然後向前走了一步。

巴瑞駭然地慘叫起來,明明還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卻已經像是被人開膛破肚了一般痛苦。刺激性的眼淚與鼻涕在他肥胖的臉上交錯縱橫,幽魂無動於衷,繼續向前行走。

“不,求你了,不要.”巴瑞嗚咽著說。“我真的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

幽魂停在原地,凝視了他一會。

他想,卡裏爾是對的。

他們真的會哭,真的會做出一副懺悔的樣子。

‘但是,我們不能原諒他們。我們沒有資格替受害者原諒。’

幽魂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抬起了巴瑞的下巴。

“別哭,巴瑞。”幽魂輕柔地說。“哭泣是人類的特權,而你不是。”

窗外有雨,開始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