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王海的死活

幾年了,王海音信皆無。村裏不少人悄悄議論說估計早死外麵了,不然信也該寫一封啊。

王栓小從不在人們麵前說起兒子王海,人們也很少問起他王海的消息,怕他傷心。

莊稼種了一茬又一茬,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村兒裏的地一片片地撂荒,兒子王海一年年地沒有消息。

每次站在田間地頭望著那一片片撂荒的土地,王栓小心裏都不是滋味,就如每次想起兒子王海一樣。

土地撂荒,沒人願意種,土地沒長腿,一年一年荒在那裏,一年一年長滿了草。兒子不是土地,兒子長著腿,一年一年沒有消息,他的心裏一年一年長滿了草。

有幾年了,嚷嚷著村裏的小學要撤到鄉裏,村兒裏人能走的都走了,天南地北,走的那裏都是,戶口卻依然在村裏,留守的孩子要上學,留守的老人要養老,總有些許的事需要在外的人們回來,或開春或年底,簽字摁手印的事情少不了。

在外的人回來或多或少會問到王海,問的最多的是,“沒去找找?”問的人已經委婉到了極致,王栓小聽了還是覺得刺耳別扭,全國三十多個省市自治區,九百多萬平方公裏,去那裏找。

村兒裏不少好心人勸王栓小,“不走待著做甚,破村長有甚當的。”

連張虎回來都說:“趁還能動彈,快別當村長了,跟我去收羊絨吧。”

外出的人都混好了,連小寶都娶媳婦了。

小寶辦了兩回,先是在後草地辦了一回,又回村兒裏辦了一回,請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張家在村兒裏是大戶,雖然外出了不少,老輩子都在村裏。小寶辦事,天南地北能回來的都回來了,把村裏的小班車都承包了,專門等在縣城車站接回來參加他婚禮的親戚。

王栓小被請了當總管,安排遠路風塵回來的親戚吃住。村裏有的是閑房子,掏開門窗就能住。張虎堅持讓親戚們擠擠算了,一家分攤幾個,省得親戚們走了還得活泥堵門窗。王栓小說:“也好。”

米香的意思也是擠擠算了,回來的都不是外人,掏了門窗還得麻煩的堵。

村兒裏人都說米香更年輕了,都不像莊戶人了,白白淨淨的,半根白頭發都沒有。米香卻說染過。邊說邊摸臉,“老了,滿臉的褶子。”

王栓小“嘿嘿”地笑,沒話找話地道:“不老不老,一點都不老。”米香轉身忙別的去了。

小寶的婚禮是村兒裏所有的後生裏辦的最紅火熱鬧的,一是因為張家是大戶,二是王栓小主持的好,整個婚禮現場就他忙活了,安排女人們炸油糕,安排男人們從小學搬桌椅板凳。

辦喜事酒是不會少的,白酒啤酒堆了半堂地。

男人們女人們借著小寶的婚禮舉杯,孩子們舉杯,老人們舉杯,米香舉杯,王栓小舉杯。

王栓小舉杯時看了一眼舉杯的孩子們,小學校恐怕是保留不住了,聽說鄉裏的新校舍已經建好了,新學期一到就必須搬了。別的孩子王栓小不愁,即便父母在外打工,爺爺奶奶都硬朗,禮拜的時候可以接送。九歲的張成,去年爹娘在北京打工雙雙被煤氣熏死了,隻剩下了放了一輩子羊的爺爺張滿倉。張滿倉常年腿疼,走道兒都艱難,何況走二十裏去接孫子。在村兒裏,不管咋樣都能照顧,一旦去了鄉裏咋照顧。

愁啊,王栓小是真愁,村小學老師換了又換,沒一個留的住,一至六年級加一塊不過十幾個學生,連他這個村長都覺得教起來別扭。沒辦法,想上學就得去鄉裏,不然就得退學,那麽小的孩子,退了學做甚。

村兒裏老的老小的小,就像災年的莊稼一樣,高的高低的低。

有時候王栓小想想,他這個村長真沒甚可當的,可村兒裏實在挑不出替代他的人。

米香忙碌的空隙說了一句話,“走吧,跟他們收羊絨,破村長有甚當的。”他怔了半天才說:“走,那些老人咋辦。”米香頭都沒抬給了他一句,“沒你照樣活。”

王栓小覺得誰都可以說這話,惟獨她不可以說,要不是他給挑水,她爹大鐵匠恐怕早渴死了。

張虎的爹娘前年就被接走了,米香的爹大鐵匠卻死活不走,說死也死在村兒裏,和大鐵匠一樣死活不走的還有不少老人。有幾個老人都被兒女接進了城,卻又回村兒了,說是黑壓壓的樓憋的喘不上氣兒來。

王栓小覺得他們是有福不會享,城裏多好,高樓大廈的。要是兒子王海接他進城,他拍拍屁股就走,村兒裏有甚好的,灰頭土臉的。可惜的是他都不知道兒子王海這些年死哪兒去了,真正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村兒裏還有不少老人做夢都想進城,遺憾的是兒女沒本事,混的自己的屁股還拿瓦蓋,那裏顧的上父母。

小學校再一撤恐怕還得接送張成,甭說他是一村之長,就算不是,接送下也是應當的。

席間又有人提起了王海,說王海這些年一定混的不賴,連村兒都不回了。王栓小仗著酒勁聲音誇張地吼:“混好他娘的X。”

米香瞪他一眼,無可奈何地道:“又喝多了,又喝多了。”“我不多。”王栓小搖搖晃晃地舉著酒杯要敬米香,米香說:“我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醉了。”

王栓小真喝多了,舉著酒杯非要讓米香陪他喝一個,米香急了,“你和我喝甚。”

可能米香的聲音有點高,在場參加小寶婚禮的人都聽的真真切切的,一時場麵有些緊張,小寶急忙拉著媳婦的手圓場道:“王大爺,我們小倆口敬你一杯。”

喝了小寶和他媳婦敬的酒後,王栓小就醉倒了。

參加婚禮的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回了,他原來的房子,說:“睡一覺酒勁兒就過了。”

王栓小一醉倒,酒席就散了。

後半夜的時候,村兒裏有人又聽見了王栓小久違的歌聲:

想親親想的我手腕腕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的我心花花花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想你呀想你實格在在想你

三天我沒吃一顆顆米

……

半夢半醒的人們,有的說他想兒子王海了,有的說他想米香了。

9.王栓小進城

王海還是離村兒時的那副德行,仰著小腦袋,刁著過濾嘴香煙。

王栓小想揍王海,不揍他,他都不姓王。不等王栓小抬腿,王海就眯縫著小眼睛往車上瞪,“趕緊叫爹。”

失蹤了十幾年的兒子回來了,開車回來的,帶回來個女的,跳下車就喊王栓小爹。王栓小嚇了一跳,不是因為兒子帶回來的女的長的漂亮嚇到的,而是她喊他那一聲爹。

王海連聲爹都沒叫他,指著女的對他說:“這是小娟。”

王栓小糊裏糊塗的就跟在小娟屁股後頭進了家,王海走在前頭,土匪一樣“咣”一腳就把門踹開了。

那門米香在的時候就漏風了,門板張了嘴。王栓小住了幾年,任由它破著,卻被王海一腳踹了個大窟窿,當著小娟的麵兒,王栓小沒提溜起笤帚,不然他早把王海打跑了,反正他都失蹤十幾年了,再失蹤十幾年也無所謂。

王海一進家門就嚷嚷,“走走走,趕緊走。”王栓小惱了,十幾年了不著家,剛回來炕都沒上就嚷嚷著走。王栓小找不到撒氣的地方,又踹了一腳門,門徹底的破了,幾塊門板應聲掉了下來。王海毫不心疼地又踢了幾腳地上的破木板,木板一一被踢的飛出了院。

王栓小忍無可忍了,想抓起門板拍王海。

王海絲毫不在意他爹的憤怒,在家裏繞了一圈又嚷嚷道:“走走走,趕緊走,破家有甚待的。”

“破家,破家,老子又沒邀請你來,嫌破,給老子滾。”

“我是讓你走。”

“走?往那裏走?”

“進城。”

村兒裏人都說王海有本事,出去十多年,不但房子有了,車有了,媳婦有了,還要接他爹王栓小進城。

王栓小不想走,他是一村之長,他走了誰接送張成,他走了誰給那幾個五保戶老人挑水。王海和他煩了,“快走你的吧,磨磨蹭蹭的。”“我得收拾收拾。”“有甚好收拾的。”

確實也沒甚好收拾的,幾口袋糧食,錢就王栓小兜裏揣的那幾個,家裏半文沒有,都給張成墊了生活費。雖然義務教育不收學費,可吃住得花錢。

王栓小找過幾次學校,學校的領導說比他窮的孩子多了。

快到周末了,王栓小愁著沒人接張成回村兒。王海說:“你又不是他爹,你管他誰接。”王栓小覺得王海是白眼狼,當年如果不是米香拉扯他,他早喂狼了。

王海坐在車上等王栓小,他卻遲遲不肯上車。

村兒裏能來的人都來了,為他送行。他誰都放心不下,已經有人答應替他接送張成了,可他還是不放心,一再的囑咐。

米香的爹大鐵匠耳朵背,不知道王栓小跟人們說甚,嘴裏不住的嘟囔,“走吧,跟王海走吧。”

退耕還林的補貼還沒下來,統計表他已經送到了鄉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領錢。外出打工的沒有補貼,因為樹都是他領著留在村兒裏的人種的,錢不歸他管,他說了不算。那些人不服,說沒出外前,他們也沒少種樹。王栓小讓他們去找鄉長,鄉長說給,他統計時就統計上他們。問題是鄉長一再申明外出打工的村民一律不給補貼,外出打工那些村民的名單鄉裏早派人摸清楚了。

有些村民說那些錢都被他王栓小黑了,簡直是放屁。

曹碾渠的小麥瞅著就黃過臉兒了,十天半月就能割了,不能熟透,熟透割的時候沒腰子。

王栓小想割倒小麥再跟兒子王海進城,王海卻說:“全村的地都割倒能打幾口袋。”兒子說的沒錯,又是一個災年,小麥抽穗時連續旱了一個月,小麥穗就像幹雀頭一樣。

小娟坐在車上始終沒發表意見,王海跳下車扯著王栓小的胳膊就把他拉上了車,“快走你吧你。”

王栓小這才在留守村民的目送下出了村兒,拐上了小班車走的路。

人們都非常羨慕地說王栓小命好,養了個孝敬的兒子,把他接進城享福去了。

沒過一禮拜,王栓小又回來了,是王海開車把他送回來的。

連同王栓小一起被送回來的還有一塑料桶白酒,王海說:“你少喝點,喝多了傷身體。”然後夜都沒過就開車走了。

那酒是王海托朋友從酒廠給他打的原漿酒,貴的很。

大鐵匠嗓門很大地問王栓小,“你回來做甚,破村長有甚當的。”他就反問大鐵匠,“那你咋不跟米香走。”盡管他清楚他聽不見沒,還是補充了一句道:“你還不想待,我咋想待。”

漸漸的就有外出打工的村民回來收秋,雖然莊稼長的不高,畢竟是莊稼,割倒秸草賣給奶牛場,也是一筆收入,不是每個外出打工的人收入都可觀。

張虎一家多年沒再回來種過地了,收農業稅那幾年沒人種就撂,後來不但不收農業稅了,國家還給補貼,就有留守在村兒裏的人承包著種。米香幾次捎話給王栓小,讓他種,不要承包費,想咋種就咋種。王栓小說他一個人種不了那些地。米香和他急了,說:“你就不會種一年撂荒一年啊,年年種壓青地還多打糧食。

自從王栓小種了米香家的地,米香連國家給的農業補助都沒要過。米香說那才幾個錢,你留著喝酒吧。

王栓小知道張虎這幾年混的不賴,聽說小寶和大寶都買了樓房。兒子王海也混的不賴,他就是瞅他不順眼,小娟那孩子挺孝敬他的,可王海張嘴閉嘴給她當老子,動不動就讓她滾。成立個破公司,整天北都找不見了,不就是給人家拆房子嘛,有甚了不起的。

10.張虎之死

張虎死的時候王栓小剛雇拖拉機翻完地,已經下了霜,地沒凍。

每年秋收後,王栓小異常的忙,自從王海給他買了個手機就更忙了,幾乎天天有人給他打電話,這個辦低保,那個報藥費,都得通過村裏出證明。結婚生孩子就更甭提了,有的人懶不回來,就把手續交給小班車,讓小班車司機捎回村兒裏。他再忙都得等小班車回來,拿上那些手續,然後需要村兒裏蓋章的,他都一一認真地蓋了章,第二天再趕早交給小班車司機,讓他捎到城裏。

那天他剛從小班車司機手裏接過一村民捎給他的辦理準生證的一堆證明,手機就響了。

電話是小寶打來的,小寶說:“王大爺,我爹出事了。”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才追問小寶,“張虎出甚事了?”小寶哭出了聲,“青黴素過敏了。”

小寶的爹張虎每次頭疼腦袋熱都在門口那家診所輸液,已經習慣了,每次都輸青黴素,從沒有過敏過。那天早晨起來感覺渾身疼痛,吃了口早點就一個人溜達到診所輸液。

等小寶的娘米香左等右等,找到診所的時候,張虎早被120急救車拉到了醫院。

醫院最後出具的死亡證明是突發性腦溢血,搶救無效死亡。

由於當時誰都不在跟前,具體張虎是咋死的,誰都說不清楚。大寶和小寶堅持認為他爹是在小診所出了事才被送到醫院搶救的,所以要求小診所賠償。小診所的老板卻堅持認為她是學雷鋒做好事,堅決不賠。

後來大寶和小寶得知開那家診所的女子是醫院院長的兒媳婦,揚言要去上告,最後診所老板答應按農民的死亡賠償金賠償,可大寶說他爹進城都十好幾年了,應該按城裏人的標準賠償。

雙方僵持中,大寶一紙訴狀把診所的老板告到了法庭,律師是從外地請來的。來之前律師說這官司很簡單,不複雜。沒想到沒等到開庭律師就跑了,說這官司他沒法兒打,水太深。律師走後,張虎停在殯儀館的屍體也丟了,死無對證。

米香覺得張虎死的太屈,就讓小寶給王栓小打電話,畢竟他是一村之長,不像大寶和小寶整天就和牧民們打交道,法律常識半點不懂。

王栓小連家都沒回就給兒子王海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

王海說:“你甭管了。”那口氣好像他甚事都能擺平似的。

後來米香說多虧了王海,不然張虎就白死了。

王海和小寶不在同一城市,隔著一千多裏的距離。竟然獨自連夜趕了去。也不知道他從那裏來的本事,半天的時間診所的老板就答應了賠償款。

拿到賠償款後,米香才知道張虎的屍體被藏在了後山的亂石堆裏,已經是一堆白骨。

張虎是被厚葬的,葬在了異地。米香的意思是拉回村兒裏埋,大寶和小寶說那麽遠,誰回去上墳,隻好埋在了他們生活的城市後山。

王栓小這才知道王海原來是混社會的,整天打打殺殺,所謂的公司不過是恐嚇拆遷戶。王栓小刻不容緩地給王海打電話,問他是不是不想活了。把王海問了個大睜眼。等他爹說完,他樂了,說王栓小整天守著他那一畝三分地兒,當芝麻大個村長,甚都不懂。王栓小急了,“有本事你回來給老子當個試試。”王海更樂了,“八抬大轎抬我我都不回去。”

村兒裏人都說多虧了王海,不然張虎就白死了。甭看王海打小罵米香狐狸精,米香需要他的時候,他還是第一時間趕到了,說明有良心,米香沒白拉扯他。

埋葬了張虎之後,米香幾次張羅著想回村兒,都被大寶和小寶攔下了,大寶說:“你回去做甚,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米香說:“有你姥爺。”小寶說:“想我姥爺了接來。”

米香是臘月根兒回的村兒,大寶和小寶說,“你回去,我們不送你啊。”所以米香是一個人回的村兒。

走之前大寶和小寶都耷拉著臉,嘟囔了半天,“你回去做甚,你回去做甚。”米香不說話,在路邊等車。小寶又說:“冷冬寒天的,你回去做甚。”“我凍不死。”米香不耐煩了。

“房子都被王栓小占了,你回去做甚。”大寶又說。米香更不耐煩了,“你姥爺的房子還沒塌。”

車快來的時候,大寶給小寶使眼色,讓他攔住米香。小寶眉頭一皺,意思是說:“你咋不攔。”

兄弟倆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娘米香上了班車,大寶埋怨小寶,“你咋不攔著她。”小寶埋怨大寶,“你咋不攔。”

小班車停運好多天了,村兒裏不少人回來都打出租車。米香也是打出租車回的村子,回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如果不是大寶給王栓小打電話,王栓小都不知道米香回來了。

米香的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打不通電話大寶急的直垛腳,“神經病,回去做甚。”小寶憤憤地道:“做甚,還不是有王栓小。”

大寶這才想起王栓小有手機,急忙打電話給王栓小,特別客氣地問:“王大爺,我娘回去了,你見著沒有?”王栓小實話實說,“沒呀。”大寶心思,“放屁,她就是為你回去的,你咋沒見著。”小寶也聽見了王栓小手機那頭的聲音,更急了,催促大寶,“你趕緊讓他去姥爺家看看回去沒有。”

王栓小趕到大鐵匠家的時候,米香剛上了炕。他心慌慌地跳,“你回來咋不說一聲?”米香扭頭看王栓小,意思是我回來憑甚和你說。王栓小喘了口氣兒道:“大寶說你手機關機,你趕緊給他回一個吧。”

米香淡然地道:“手機沒電了,明兒吧。”

“拿我的。”

米香顯得很暴躁,“老娘丟不了。”不等大寶吭聲,她就嚷上了。王栓小說:“你好好和孩子說話。”

大寶還在說話,米香就不耐煩地把手機塞給了王栓小,王栓小既不好意思掛斷又不好意思接聽,最後是大寶掛斷的手機。

從大寶和他娘米香在手機中的對話裏,王栓小聽出米香這次回來打算長住,就猶豫道:“你那房子,我明兒給你騰吧。”“住的好好的騰甚騰。”“那你住哪兒?”“住這兒。”

米香回村兒後,並未改變王栓小的忙碌,村兒裏人陸續的打電話來詢問他退耕還林補償款的事兒。一年多了嚷嚷說國家出台了新政策,按人頭補償,不分出外打工的還是在村兒裏種地的。年滿六十周歲的就可以領取養老保險金,村裏不少外出打工的人都年滿六十了,早就能領取養老金了,卻遲遲不回來辦手續,每到了年底電話打成了一堆,問了一遍一遍,明明他說的清清楚楚的,戶口,身份證,關鍵是本人回來,要摁手印。

不少人喝了酒在電話裏埋怨王栓小不辦事,甚事都想讓他代辦,戶口身份證捎回來,他可以幫忙到縣城複印,可手印他咋代摁。有的人說的通,有的人咋說都說不通,還在電話裏罵他當雞巴個破村長牛逼個屁。

村裏陸續的死了幾個老人,死之前都住醫院治療過。醫藥費按比例報銷,有低保的報的更多。那些沒辦過低保的老人一住院,兒女們就打電話和王栓小急,催他趕緊給他們的爹或者娘辦低保。

王栓小想如果低保是他說了算的,他早就給自個辦了。

他王栓小不過是個小小的村長,村兒裏的人都不聽他的,何況鄉裏縣裏的人。開始辦低保那幾年,隻要鄉裏縣裏有人搞到表格填好,村兒裏蓋個章就可以,可這幾年越來越難辦,除了年齡夠六十歲外,必須得通過村民開會決議,所謂的村民決議,就是把所有的村民都召集起來,說下想申請低保的村民的困難條件,隻要大部分的村民舉手通過,他就給報上去,即便他報到鄉裏,起碼也得半年時間審批下來。

有不少老人在等待審批低保的過程中就死亡了,兒女們埋怨王栓小磨蹭,王栓小說他也沒辦法,低保又不歸他管。還好這幾年大病醫療報銷的幅度挺大,不少在外打工的人都可以承受,再說就算不能報銷給父母看病花點錢也是應該的,何況能報銷。

沒有辦法五根手指伸出來都不一般長,甚人都有,說甚話的都有,他也習慣了。還有人在電話裏誇海口,說等回村兒給他買兩瓶好酒。他是愛喝酒,可他喝自個的,喝兒子給他買的。他最看不慣那些給爹娘看病花幾個錢就心疼的人,爹娘從鞋底兒大把你拉扯大容易嘛,老了得病了花你幾個錢就像從身上割肉似的,早知道丟尿盆裏淹死算了。

村兒裏不少人說他偏心,大鐵匠早早的就辦了低保。那和他有甚關係,米香的爹大鐵匠一是歲數在那裏,二是人家張家在村裏是大戶,雖然大鐵匠僅僅是張虎的老丈人,可胳膊肘也不會向外拐。

11.孫全的手術

孫全倆口子摳了一輩子,平時有個頭疼感冒的從不喝藥,硬扛著。尤其是孫全老婆,煙不讓他抽酒不讓他喝。漸漸的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兒子在縣城開了飯店,一年不少掙錢,孫全老婆才勉強同意他喝村裏小賣部賣的劣質白酒,啤酒門兒都沒有,想都甭想。

兒子有時候從縣城回來看他,給他買幾捆啤酒,老婆都不舍得讓他喝,拿到小賣部都給他換了劣質白酒。他也習慣了,對於老婆的做法絲毫沒有怨言,不但沒有怨言,反而覺得老婆做的對。一瓶啤酒好幾塊,一頓得喝好幾瓶,而白酒呢一瓶也不過幾塊,一頓半瓶就夠。

村兒裏好多年人們都不種煙葉了,連像大鐵匠那樣上了年紀的老人都不種了,隻有孫全,年年種。別人家的院子裏種的都是蔬菜,惟獨他家院子種的全是煙葉。煙葉也長的好,到了秋天一人多高。

摳門的孫全連個卷煙機都不舍得買,就手卷,紙就更不舍得買了,向村裏的小學生討要使完的作業本子。早先年小學生使完的作業本子都用來擦屁股,金貴的很,誰舍得給他,他就用兒子的作業本,作業本不夠使了,就使課本,反正上了二年級,一年級的課本就沒用了。課本紙硬,不好圈,唾沫少了不粘。

有那麽幾年,村兒裏人隻要看見他,他就在費勁地卷煙。後來兒子不讀書了,他就和村兒裏年級小的孩子要作業本,有的家長給他,有的不給他,不但不給他,還挖苦他說留著擦屁股呢。他也不惱,齜著大黃牙笑,“小心擦破屁股。”“那你拿衛生紙來換。”

他才舍不得呢,衛生紙多貴啊,有買衛生紙的錢,得買多少卷煙紙啊。

村兒裏人都褒貶孫全和他老婆倆人都是屎褲襠,因為倆口子摳門的從沒買過衛生紙。

村兒裏人有活兒都願意喊孫全,他幹活賣力,一人能幹倆人的活,從不吝嗇力氣。村兒裏人都說他隻要給別人家幫忙吃一頓飯,回他家三天不吃飯都不會餓。

其實孫全頭疼有一年多時間了,開始隱隱的疼,他不在意,老婆更不在意,反正疼的又不是她。後來疼的實在忍不住了,就喝止痛片。

老婆說他是喝酒喝的,讓他把酒戒了。他聽老婆的話,戒了幾天酒,疼痛不但沒有緩解,反而更嚴重了。

王栓小讓孫全進城查查,別耽擱了。他老婆卻說頭疼是鬼捏的,肚疼是屎憋的。王栓小看他頭疼的厲害了,才給他兒子打了電話。

兒子把孫全和他老婆一起接進了城,在縣醫院拍了片子,大夫看完片子建議他到省城的醫院再查查。孫全讓大夫給他配點止頭疼的藥,回家吃吃就好了,大夫說不是吃藥的事,就背著他和他兒子談了,說有可能他爹的腦袋裏長了東西,讓他抓緊時間帶他爹去省城檢查。

去省城的時候,孫全還和兒子說,盤纏路費的去做甚,我沒事,開點藥就行。兒子安慰他說去大醫院查查也放心。孫全的老婆就怕花錢,雖然花的是兒子的錢,可兒子的錢也是錢,罵孫全錢燒的。

到了省城醫院,醫生一看縣城醫院的片子就問孫全,頭疼多長時間了。孫全如實回答,醫生歎息一聲說他的病耽擱了,早來醫院半年都不用開刀。

醫生初步的算了下,手術下來大概要十萬元左右。孫全一聽腦袋更疼了,非讓醫生給他開點藥,還說他都五十多歲了,做了手術也活不了幾年了。

醫生說他腦子裏的瘤子是良性的,再說新農合還能報銷,花不了多少錢,而且如果有低保報銷的更多。孫全說那也不做手術。手術是自願的,他不做醫生也不能強迫他做,就讓他們回家商量商量,越早做越好。

兒子的態度十分明確,必須做,甭說能報銷了,就算砸鍋賣鐵也給他爹做手術。他娘卻堅決反對給他爹做手術,說都快死的人了,花那冤枉錢做甚。兒子知道他娘手裏有錢,他娘不同意給他爹做手術,他也沒有辦法。他的飯館剛裝修,花了不少錢,一時拿不出十萬塊錢,想讓他娘先墊上,等他掙了還她。

如果說別人的錢拴在了褲腰上,那麽孫全老婆的錢就是拴在了咽喉上,誰想動她的錢,就等於要她的命。

兒子好說歹說,她就是不同意出一分錢。兒子逼急了,她就說存折不在她身上。平時孫全不但自個摳門,也習慣了老婆的摳門,那天卻突然不習慣了,他頭疼的要死了,老婆卻舍不得拿錢給他做手術。錢是老婆管著不假,可他知道存折的密碼,也知道存折放在家裏甚地方,就讓兒子偷偷的給王栓小打電話,讓王栓小勸說他老婆。

王栓小在村兒裏說話是有分量的,沒想到孫全老婆不但不聽他的,反而在電話裏和她吵了起來。說你有錢你給他出錢做手術啊。王栓小說他是你男人又不是我男人,憑甚我出錢給他做手術。孫全老婆罵他是鹹吃蘿卜淡操心。王栓小真急了,“孫全死了,你受你的可憐吧,誰給你擔水,誰給你種地。”

好說歹說孫全老婆就是不鬆口,王栓小也沒辦法,錢是人家的又不是他的。

孫全看王栓小都沒有說服他老婆,就給兒子出主意,瞞著他娘給王栓小再打電話,讓他把門撬了,取了存折到信用社把錢取了送到省城。

兒子在電話裏囑咐王栓小,千萬不能帶現金出門,辦張卡把錢存在卡裏。王栓小問取多少,他說有多少取多少。讓王栓小沒想到的是,存折上竟然有三萬多塊錢,按著孫全兒子的囑咐統統取了個光,辦了張銀行卡把錢全部存了進去,又坐車親自送到了省城的醫院。

孫全老婆還在和王栓小生氣,在醫院附近的小旅館見到他的第一眼絲毫都沒感到驚奇,反而陰陽怪氣的問他是不是給孫全送錢來了。王栓小反問她咋知道的。孫全老婆就說不送錢你來做甚。

有了王栓小送來的三萬多塊錢,孫全的兒子又和朋友們借了點,才湊夠十萬塊錢。

孫全的手術做成功了,出院後,他兒子三番五次的給王栓小打電話,催他給他爹辦低保。王栓小都把話和他說明白了,低保不歸他管,他說了也不算。孫全做手術一共花了八萬多,報銷了五萬多,如果有低保就能報六萬多,孫全的兒子擔心他爹以後再住醫院,就催王栓小。

孫全的老婆還不知道存折裏的錢都被王栓小取光了,要是知道了非和他拚命。

回家養病的孫全天天念王栓小的好,說要是沒有他,他早就見閻王了。王栓小逢人就說孫全養了個好兒子,沒有他兒子他早就見閻王了。

孫全老婆知道王栓小把她存折裏的錢都取光的那天,把米香家的玻璃統統砸了。米香不是吃素的,房子雖然王栓小住著,主人卻是米香。孫全老婆惹的起王栓小,卻惹不起米香。

那天如果不是王栓小拉著,孫全老婆非得讓米香把嘴撕了。因為她說了一句話,她說老娘砸王栓小的玻璃,又沒砸你的,難道你和他夥穿一條褲子啊。

米香自回來後一直和她爹大鐵匠住在一起,米香不提讓他騰,他就住著。村兒裏人私下裏都說米香遲早和王栓小搬到一起住,張虎都死了。

在省城的時候,和孫全告別的時候,孫全抓著他的手說:“回去快和米香搬到一起吧,都一把年紀了。”

12.劉四兒的低保

孫全有省城醫院的診斷書,很快就辦理了低保。劉四兒比孫全大幾歲,幾年前就張羅著辦低保,可惜他在村兒裏是獨戶,村民決議時沒人替他舉手表決,幾年都沒辦下來。

劉四兒是隨他娘帶肚子嫁到村兒裏的,生下後跟著後爹姓了劉。後爹有三個兒子,所以他行四,村兒裏都叫他劉四兒。

村兒裏一年就那幾個指標,給了他就輪不到他。劉四兒找王栓小,王栓小也沒法兒。王栓小隻能說,孫全腦子長瘤子了,你腦子也長瘤子了。劉四兒不吃他那一套,劉四兒說他腦子也長瘤子了。王栓小把手一伸,讓他把醫院的診斷書拿來。劉四兒拿不出就耍賴,揚言要住在王栓小家。

王栓小才不怕,住到他家正好有人和他做伴兒了。

劉四兒說住還真扛著行李住到了王栓小家。開始王栓小以為他就是說說嘴,等他真住下了,他才和劉四兒說,他住不合適,因為這不是他的家,他家的房子早塌了,他住人家米香的房子。劉四兒不管那一套,說張虎都死了,米香的遲早還不是他王栓小的。

王栓小攆不走劉四兒,就把米香搬了出來。米香說想住就讓他住,還能把房子住塌了。王栓小愁的厲害,關鍵劉四兒夜裏不讓他好好睡覺。他剛迷糊著,他就冷不丁來一句,村長,你就給我辦了吧。

白天王栓小下地幹活,夜裏得休息啊。劉四兒也豁出去了,白天躺在米香家炕上睡大覺,夜裏折騰王栓小。找米香,米香又不管。

如果不是王海打電話,讓他進城看孫子,他都不知道往那裏躲。

孫子的滿月酒王栓小咋能不喝。王海不給他打電話,他都被劉四兒攪和的忘了。

王海開車接他爹,劉四兒死活不讓王栓小走,並威脅王海說,他要敢開車走,他就躺車軲轆底,讓王海把他軋死。王海可不是王栓小,他怕過誰,一把推開劉四兒,小腦袋一偏,問劉四兒是不是想死。劉四兒把斷帽簷兒的帽子一摘讓王海從他身上軋過去。王海一把扯過他的帽子扔進了糞坑。

王栓小急等著給孫子過滿月,王海都說了中午十二點準時開席,就等他爹了。

劉四兒躺在車前不起,王海氣急敗壞地點了一根煙,猛吸了兩口,把多半截煙卷隨手往糞坑了一丟,上了車一腳把油門踩到了底,可把他爹王栓小嚇壞了,張開雙臂擋在了車前吼著讓王海下車。大排量跑車的轟鳴聲把劉四兒嚇住了,爬起來就跑。

王海把半個腦袋伸出車窗瞪劉四兒,讓他有本事躺鄉長車底去。

王栓小想叫上米香一起去給孫子過滿月,王海卻說叫她做甚,他又不是我娘。王栓小惱了,罵王海沒良心,白眼兒狼。還說他小時候就差吃米香的奶了,要是沒有米香他早就讓狼啃了。

兒子沒吭聲,王栓小一路的數落王海。王海也不惱,嬉皮笑臉地問他爹是不是想女人了。把他爹問了個大紅臉,吭哧了半天吭哧出一句老子都快死的人了。王海繼續嬉皮笑臉地問他想找什麽樣的女子,二十八的三十八的。聽他那口氣隻要他爹王栓小想,就算是十八的,他也能給他爹找到。

王栓小不想聽兒子胡咧咧,閉眼裝睡。

孫子的滿月酒隆重的王栓小無法形容,一向愛喝酒的他,那天卻沒喝多少酒。兒子不想讓他回去了,說等他兒子再大大,讓王栓小哄孫子。王栓小的態度十分明確,意思是等王海的兒子大大再說吧,還說劉四兒還等著他回去辦低保呢。

王海冷不丁的來了一句,他不喜歡米香。王栓小臉一拉,缺少你喜歡。王海攤牌了,告訴他爹說想找女人了,他給找,什麽樣兒的都成,就是不能找米香。

王栓小愣怔了半天,習慣性地把眼睛一眯,似笑非笑地把牙一齜質問王海,是不是米香把他的孩子丟枯井裏了,他那麽恨米香。

王海從小到大就怕他爹眯眼兒齜牙,似笑非笑的和他說話,那說明他爹怒了。

那天王海也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勇氣,始終和他爹對視著,說他娘跟貨郎挑子跑,是因為他爹打他娘,他爹打他娘是因為米香。

王栓小氣的夠戧,他打老婆是不對,難道老婆跟人跑就對。

王海要開車送他回村兒,他懶的搭理他,攔了一輛出租車走的。

劉四兒真聽話,真的躺鄉長的車下了。他還沒到村兒裏,鄉長就打來了電話,讓他趕緊把他們村兒裏的人領回去,再不領就按妨礙公務讓派出所的人抓劉四兒。

王栓小隻好讓司機往鄉裏返,去領劉四兒。

鄉長連晌午飯都沒吃,車停在鄉政府大門口,離劉四兒躺的地方特別的近。鄉長大老遠的就不耐煩了,讓王栓小趕緊領回去。王栓小下車連車門都沒來得及關,就去拉劉四兒。劉四兒裝死,王栓小踢了他一腳。劉四兒哼哼了兩聲不讓王栓小拉他。

鄉長更不耐煩了,問王栓小村長是咋當的。

出租車司機摁著喇叭開始催促王栓小,問他還走不走。王栓小說走走走,馬上就走。劉四兒是被王栓小和看門房的老張頭抬上出租車的,可能他也又饑又渴的沒了力氣,在車上乖乖的沒掙紮。鄉長連招呼都沒和王栓小打,一腳油門躥了出去。

王栓小在車上數落劉四兒本事真大,連鄉長的車都敢攔。遇到個司機是個二貨,跟著扇風點火說就攔他,攔的少了都不給你辦事,一群貪汙犯。

為了劉四兒的低保,王栓小專門去了一趟鄉政府,先是給鄉長保證劉四兒再不會攔他的車,耽誤他吃晌午飯了。然後就說劉四兒是多麽的可憐,從小他娘帶肚子嫁到了他們村兒,繼父的三個兒子從他一落娘胎就欺負他。都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劉四相反了,有了後爹就有了後娘,親娘做不了後爹的主,從小沒少挨後爹和親娘的打。王栓小說劉四兒能長大成人真是天照顧。長大後好不容易娶了老婆生了個兒子不爭氣,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快三十歲的人了,進城打了十多年的工一分錢都沒攢下,靠爹娘養活,沒錢就回家要,不給就打劉四兒,劉四兒身上經常被兒子打的青一塊紫一塊的,但凡他有一點辦法也不會為了辦低保攔鄉長的車,耽誤鄉長吃晌午飯。

鄉長這才變過臉來,說辦低保也不能不要命啊。王栓小滿臉堆笑說是是是。

劉四兒的低保申請交上去的時候,正趕上雨季,連明晝夜的雨下的王栓小都擔心米香的房子會漏雨。盡管去年鋪了油氈,可他還是擔心被風刮起來,幾次上房查看才放心。查看了自家的房子,又查看村兒裏其他人家的房子,劉四兒家的房子漏的最厲害,鍋碗瓢盆擺了滿滿一炕。

王栓小急了,問他不趕緊買油氈鋪等甚。劉四兒說一分錢都沒有。他就拉著劉四兒讓他趕緊跟他走。倆人頂雨騎著摩托車趕到鄉裏替劉四兒賒了三卷油氈,回去的時候雨剛好停了。

劉四兒說雨停了正好鋪油氈,王栓小說等房幹幹再鋪也不晚,不然油氈一蓋,裏麵的椽檁就難幹了,容易被蟲蛀。

也不知道劉四兒擔心會再下雨,還是擔心王栓小會反悔替他賒油氈,王栓小前腳走,後腳他就獨自一人上房鋪油氈,鋪了半間房,另外半間還**就一頭栽倒在了房梁上,等他老婆發現的時候早咽了氣。

村兒裏人都說劉四沒福氣,沒出生爹死了,低保快辦下來了,他也死了。

13.消失的村莊

王栓小一個人躺在米香家炕上睡不著的時候,常常會從村兒東數到村兒西,數來數去就那麽幾十個人,老的老,小的小。數來數去,一年比一年少,少的他害怕,終有一天會少到沒一個人的,就像麵缸裏的麵一樣,今兒吃點兒明兒吃點兒,再沒有新麵續進去,遲早見底兒。

老人們比賽似的一個挨著一個去見閻王了,不知不覺一年走幾個,一年走幾個,快走光了,再走他王栓小就是最老的老人了。

兒子王海想不明白,村兒裏有甚待的,閉上眼都能想清楚的幾個人,整天死氣沉沉的,尤其到了冬天,下了雪,更是見不著一個人。王海說讓他在村兒裏待三天,他就憋瘋了。王栓小心思老子都待多半輩子了,也沒憋瘋。兒子卻說他沒瘋也快了。

米香每年離開村子一段時間,去兒子們那裏看看,每次回來都抱怨,說城裏甚都好,就是看不見天,憋屈的慌。

倆兒子不同意她再回村兒裏,擔心她有個頭疼腦熱的看病不方便。米香說她死不了,死了也不用兒子們管,還說等她死了,兒子們要是不把她埋在村兒裏,她做鬼也不放過他們。

大寶和小寶從小就怕米香,結婚成家有了孩子了還怕。兒子們留不住米香,就讓孫子們留她。倆孫子特乖特聽話,都說她走了,他們會想她。米香也想孫子,可她更想她生活了幾十年的那個村兒,那個家。村兒裏家裏的一切她都是熟悉的親切的,不像城裏,連對門住的鄰居都是陌生的。

兒子留不住她,孫子也留不住她,她得回村,死也要死在村裏。一想到有一天倘若她死在城裏被火化,她就慌就想哭。她更擔心兒子們在她死後,把她和張虎合葬在一起。她說不上多恨他,卻從心裏厭惡他,發誓死了也不和他合葬在一起,又怕兩眼一閉由不得她了,所以一年四季死守著村子,不輕易離開。

村兒裏的老人笑話米香說她才五十來歲,離死早著呢。

米香不怕死,是怕死後一些事由不得她自個。

隻要米香一走,一進城,王栓小就開始擔心,擔心米香一去不回。

上次兒子王海開車回來給他送酒,車上拉了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兒。王栓小簡單的問了女孩兒幾句,竟然是剛上大學的學生。王栓小那個氣啊,讓兒子趕緊把女孩兒送回去。兒子每次回來,前前後後就那幾句話,讓他進城。說他有福不會享,守著別人的破家有甚待的。

王栓小不稀罕兒子,卻稀罕他拉回來的酒。偏偏王海回來還不急著走,非要和他喝兩盅住一夜再走。

王海帶回來的女孩兒叫珍珍,一會兒都離不開王海,走著站著的跟著他,連去茅廁都跟著也不嫌臭。夜裏王栓小安排珍珍去一孤寡老太太家睡覺,她卻特別詫異地問他為什麽。王海讓他別管了,說她夜裏離開他睡不著覺。

珍珍不走,隻好王栓小走,村兒裏有的是獨居的老人,不愁沒地兒睡覺。那一夜王栓小都沒睡好,想兒子的一句話:米香有甚好的,五十多歲了,你跟我進城,我給你找個三十多的,要麽二十多的。

想了一夜他也沒想明白,究竟米香有甚好的,可他就是喜歡她,從十八歲那年跟著米香的爹大鐵匠學打鐵的那年,喜歡了幾十年。

第二天王栓小故意拖延時間回家,擔心兒子王海還沒起炕。誰知道還沒走到米香家門前,就有人和他打招呼說:“村長,兒子又給你帶小媳婦回來了。”

原來王海早就拉著珍珍走了,走的時候早起的村民都看見了,嘖嘖地誇王海有能耐,領回來個天仙般的小媳婦。王栓小氣的想罵娘,在大街上就掏出手機給王海打電話,警告他要是不好好的和小娟過日子,瞎折騰饒不了他。兒子又不耐煩了,說知道了。珍珍卻在電話裏笑著說:“你爹真逗。”

盡管王栓小極力的反對,揚言王海敢離婚就打斷他的腿,王海還是和小娟離了婚,孩子歸了小娟。

王栓小知道的時候,倆人已經離婚一年多了。

珍珍和王海的婚禮,王栓小沒去參加。珍珍一畢業倆人就領了結婚證,再不領恐怕肚子裏的孩子就呱呱墜地了。

兒子王海那意思好像他不進城,珍珍能憋住不生似的。

王海離婚後,王栓小隔三差五的給他打電話,讓他賠孫子。王海這才在電話裏讓他趕緊進城,他口口聲聲的讓他賠孫子,這孫子馬上就出生了,他咋能不進城等孫子出生。

王海打來電話的時候,王栓小剛喝了酒。

王栓小比誰都想抱孫子,本來他是有孫子的,卻被小娟帶走了。雖然他不稀罕珍珍,可他稀罕她肚子裏的孩子,那是他的孫子。

王栓小也想快點進城,可他不能走。

後秋的雨下的讓人害怕,像天被誰捅破了似的,水嘩嘩地往下倒。

那些年村兒裏人都種地,老天爺卻一滴雨都不舍得下,如今沒人種地了,三天兩頭的下,而且沒完沒了的下。雨水灌滿了村兒西的水渠,灌滿了村兒前麵早幾年人們蓋房挖的土坑。

不知道從那一年開始,村兒前被水衝刷的溝越來越深。

王栓小和鄉裏反映過好幾回了,說水再衝,村兒裏最前排的房子就危險了。鄉裏人笑他,能有多大的水,還能把房子衝垮。

白天咋都好說,可黑夜呢,跑都跑不了。

前排沒幾戶人家了,房子塌了不要緊,反正好多年都不住人了,遲早是塌。住著人的房子若是塌了後果不堪設想。

米香和她爹大鐵匠住在最前排,他說過幾回了,讓米香和他爹搬到後排去,後排地勢高,水若是衝到後排,恐怕整個地球都被水淹了。米香也笑他,那得多大的水,把房子淹了。

那天夜裏先停的電,瞬間黑暗籠罩了整個村子,接著王栓小聽到了洪水的咆哮聲,打著應急燈的他一刻都沒猶豫,等把住在前排的幾個孤寡老人轉移到後排的時候,水已經漫過了米香她爹大鐵匠家的院牆。

王栓小是從後牆翻進的院子,米香和她爹睡的正沉,急的王栓小把門踹了。王栓小和米香把她爹大鐵匠剛順下後牆,院牆跟著房子就一起軟軟的垮進了洪水裏。

沒等大鐵匠明白過來咋回事,村兒裏前排的房子齊刷刷地垮進了洪水裏。

王栓小和米香的屍體是三天後,在曹碾渠的淤泥裏被挖出來的,倆人手拉著手。

王海哭了他爹哭米香,爹呀,我的親爹,娘呀,我的親娘。

大寶和小寶卻隻哭他們的娘米香。

聞訊趕回來的村民們都被王海那一聲聲,娘啊,我的親娘叫的動了容,一邊掉眼淚,一邊說米香沒白拉扯王海,他還是叫了娘。

米香和王栓小的棺木都停在村口破舊的飼養房,大寶和小寶始終沒哭一聲王栓小,沒給王栓小燒一張紙,他們哥倆都覺得他們的娘米香是因為王栓小才被水淹死的,如果沒有王栓小,她也不會回村。

王海知道他爹活著的時候愛哼唱《想親親》,就白天黑夜地放給他爹聽:

想親親想的我手腕腕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的我心花花花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想你呀想你實格在在想你

三天我沒吃一顆顆米

……

放的人們哭了一遍又一遍,放的大寶和小寶想把王栓小的靈棚掀了。

王栓小埋在了三道窪,米香埋在了頭道窪,倆人的墳頭隔著二道窪遙遙相望,就像陝北民歌《淚蛋蛋拋在沙蒿蒿林》唱的一樣:

羊肚肚手巾喲,

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麵麵容易,

哎呀拉話話難。

一個在那山上喲,

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個話話,

哎喲招一招個手。

……

(據有關部門的統計數據顯示,我國每天有80到100個自然村在消失,謹以此文紀念那些已經消失和正在消失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