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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滇黔邊境的蒼莽群山被天際一輪皓月映得千山清冷,大山深處亮起一簇橘黃,燈火如豆。
月光穿過木窗,在原木釘成的牆上投下一個田字。田字映在熊皮上的時候,嶽昆侖已經醒了,他在黑暗裏眯縫著雙眼,盯著熊皮發了會兒呆。被竹篾撐開的熊皮在牆上占去很大一塊地方,看得出是一頭成年公熊,皮子厚實完整,沒有刀傷彈孔。老獵人看皮子就知道,獵捕這頭熊的人是個好手,子彈一定是從熊眼裏射進的。熊是嶽昆侖十五歲那年打的,熊皮在牆上已經掛了八年,爺爺不準他動這張皮子,說要留給他娶媳婦用。
嶽昆侖十八歲那年,老漢托山外盤石鎮的媒婆替孫子說門親,後來兩個挑夫將媒婆用一頂滑竿挑進了山,滑竿後麵跟著個*、大臉盤的妮子。
老漢給媒婆上的是壓箱底的洋煙絲。媒婆嘟起嘴,“噗”一聲吹著紙媒,把火湊到黃銅煙嘴上深吸一口,滿臉褶子慢慢地舒展開來。
“咋樣?”媒婆臉上掛笑,得意地往妮子方向側下頭。
“好!好!”老漢看一眼粗手大腳的妮子,一張斧削刀斬的黑紅臉膛堆起滿意的笑容。
大臉妮子不停地往嘴裏塞熏肉幹,兩眼骨溜溜地打量著兩間簡陋的木屋。
“有田嗎?”妮子嘴縫裏擠出含混的聲音。
老漢愣一下,“山坳裏有幾畝苞穀地。”
“有水田嗎?”
“……沒水田……山上種不了稻子,咱獵戶不興種田……不過到年根還是有餘糧的。”
“家裏人丁呐?”妮子的臉冷了下來,乜一眼坐在門檻上悶頭擦槍的嶽昆侖。
“伢子爹娘去得早,就伢子和我作個伴。”
媒婆走的時候向老漢討了幾個黃銅龍圓付挑夫錢,帶走了剩下的洋煙和一條野豬腿,妮子往幾個兜裏塞滿熏肉幹跟著回去了。個把月後老漢托人到盤石鎮上問信,回來人說:“妮子嫌你家沒水田,人丁還單薄,讓你找下家。”老漢歎了一口氣。後來媒婆又給說了幾個,對家不是寡婦就是瞎瘸啞聾,嶽昆侖暗裏一咬牙,也就斷了娶媳婦的念想。
牆上的月光從熊皮移到獵槍上的時候,嶽昆侖估摸著有四更了,便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火鐮“嚓嚓”兩下,點著了桌上的油燈。老人的瞌睡輕,裏屋傳出爺爺輕微的咳嗽,獵狗也在門外“嗯嗯”地撓門。
“伢子……現在上路露水重。”
“不礙事的,早點趕到鎮上占個好碼頭,貨能賣上價。”
今天是鎮上的圩日,獸皮、藥材、山貨頭晌已經打包紮緊在木背架上,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靠在屋角,提起來拍拍,紮得很結實。嶽昆侖手上捏兩根布條拉開門閂,獵狗裹著寒氣撲騰進來,兩個前爪不停地往他的身上撓。
嶽昆侖站在門口熟練地打好綁腿,把兩條麻繩紮上草鞋。月色下的群山煙霧氤氳,嶽昆侖抬頭望一眼,用力吸進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寒氣。他喜歡這蒼莽的大山,喜歡這繁茂的森林。他熟悉山林裏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家,這裏是他的家,就算娶不著媳婦他也覺得滿足。嶽昆侖以為日子會這樣地過下去,他不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站在木屋前眺望,而後的歲月,伴隨他的是冰涼的步槍和滴血的刺刀。
嶽昆侖舉著鬆脂火把翻過了幾道山梁,轉頭回望,木屋位置還亮著兩點火光,一點是窗口透出的油燈,一點是爺爺提著馬燈站在門口。
“爺爺——你回吧——”嶽昆侖回轉身,一手籠在嘴邊喊,山巒間**起悠長的回響。
“伢子——路上小心——早點回來——”老漢嘶啞的嗓音遠遠傳來,幾隻斑鳩撲棱著翅膀從林裏驚起。
“我會回來的——”喊完這一句,嶽昆侖突然就覺得爺爺老了,那個曾經像座大山一樣的漢子一天天幹癟下去,他有點放心不下。
“阿黃,回去,陪著爺爺。”嶽昆侖蹲下撓撓獵狗的脖子。
獵狗箭一樣消失在山路上,嶽昆侖摸一下插在木背架上的砍刀,回轉身一步緊一步地向前走。他還有幾十裏的山路要趕,天亮前得趕到盤石鎮圩集上。
草鞋紮了麻繩抓地牢,山林裏響著嶽昆侖輕快的腳步聲。
“鹽巴、鋼珠、火藥……獸夾也該找鐵匠修,還有煙絲,有餘錢的話就替爺爺扯塊布做身衣裳……”
嶽昆侖一路盤算著在鎮上要買的東西,腳下卻絲毫沒有泄力,火把照出的光暈在黑夜裏一**一**。
嶽昆侖突然一個急停,幾條膀大腰圓的人影杵在山路上,腰上都對插兩把大鏡麵匣子。幾條大漢與嶽昆侖隔幾米站立,火光將他們的臉照得不甚清晰,都是生麵孔,嶽昆侖知道是遇上劫道的胡子了。山裏原來的胡子和獵戶相互都照過麵,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彼此倒也相安無事。近些日子山上新進了幾夥胡子,都是從東北來的,聽說那邊叫東洋人給占了,想來是混不下去才奔了西南。
“你是誰?”對麵一人發話探路。
“我是我。”嶽昆侖自小在山裏長大,和幾個胡子還是朋友,對黑話切口爛熟。
“壓著腕!”對方聲音低沉。
“閉著火。”嶽昆侖右手抱左手搭在左胯上,算是行了禮。
“有噴子麽?”
“無。”嶽昆侖確實沒帶獵槍。
“有青子麽?”
“有。”嶽昆侖朝插在背架上的砍刀側下腦袋。
“從哪盤過來?”
“裏口來的(這個地盤的)。”嶽昆侖頓一頓,“老大,看你可不像這梗子(山頭)的。”
“我浪飛,滿轉,插旗呢,口渴,隻好別梁子。”幾個胡子的手已經離開了腰部。
“局紅管亮,人歡馬壯,大家托福太和。”火光把嶽昆侖的眼睛映得晶亮晶亮。
“太和太和,大家都太和。”強龍不壓地頭蛇,幾條大漢讓開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