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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刀左手握著鐵環,右手捏著長布包,隔著布還能感覺到刀身沁出冰冷的寒氣。緬甸方向過來的卡車排成長龍,都是緊急往國內趕運物資的貨車,緬甸局勢越來越緊,很多華僑也混在車隊裏,往國內避難。盯著路麵看了一陣,大刀的目光恍惚起來,已經過去了幾年,那天血淋淋的一幕還是不時在眼前浮現——興高采烈的大刀拎著幾斤肉“咣”一聲推開院門,院裏的景象讓他腦袋“嗡”地一響。媳婦被幾個露著下身的鬼子壓在地上,血順著媳婦兩條光腿往下淌;還沒滿月的兒子被穿挑在刺刀上,原來紅撲撲的小臉此刻露著青灰;爹在地上躺著,腦袋離身子幾丈遠,腦袋上雙眼瞪成了銅鈴,依舊滿臉怒氣。大刀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幾個褲襠褪到腳脖子的鬼子撲去牆邊拿槍,剛一邁步就摔了。大刀一個箭步擎起院裏的鍘刀,手起刀落,院裏濺起一片血光。鍘刀連剁,幾個鬼子被大卸八塊的身子開始還在微微**,後來就變成剁開的死肉。大刀狀如癲狂,嘴裏發出嘶啞的叫喊,血汙黏著碎肉濺滿他扭曲的臉。大刀直砍到雙手脫力,幾個鬼子被剁成了零碎。大刀叉著腿在地上坐了半晌,爬到石磨邊用鍘刀一下一下地往下挖。石磨下埋著他家傳了幾輩的六環刀,他答應過媳婦不會再用,媳婦不在了,一家人都死絕了,他得用這把刀。刀挖了出來,地上一個大坑,爹、媳婦、兒子,用幾床席子裹好埋了進去。大刀一把火燒了房子,連夜投了****,他這條命還留著,隻為了殺鬼子。

車過惠通橋的時候,嶽昆侖往下望,兩岸危崖聳立,穀底水流咆哮翻滾,橋頭一塊石碑,“怒江”二字刀砍斧鑿。車到西橋頭,大刀拍拍車頂,車子停下,大刀自顧自跳下了車,嶽昆侖也不問,跟著下車。橋頭一塊油布扯起的茶攤,大刀過去找張空桌麵對橋頭坐下,長布包擱在手邊,嶽昆侖拉條板凳坐大刀側邊。

茶續了幾次水,已經喝不出滋味,大刀坐得住,嶽昆侖也坐得住,兩人就這樣一直不言語,盯著橋頭來來往往的行人。惠通橋是滇緬公路的咽喉,是跨越怒江的唯一通道,橋頭過往的行人服裝各異。嶽昆侖看半天,還是分辨不出行人裏哪些是緬甸人,正有點走神,大刀捏著布包的手一緊,鐵環發出一聲輕響。嶽昆侖順著大刀的目光望過去,幾個身形幹瘦、麵目黧黑的人蹲站在橋頭一株大樹下,眼睛不看路,直往橋兩邊的山形路隘上瞟。幾個人並沒有像馬立成說的,下身筒裙、上衣無領對襟長袖短外衣,而是一身漢人的精幹短打扮,後腰上都硬硬地硌起一塊。幾個緬人耳語幾句,下了橋頭,順著江邊山路往上遊去。大刀往桌上放幾個銅板,也不管嶽昆侖,攥著布包遠遠跟了上去。

山路上人少,大刀沒敢跟得太近。幾個緬人走走停停,看見沒人的地方就拿張紙在上麵寫寫畫畫。看看差不多了,大刀腳步開始加快,不動聲色地接近了幾個緬人。緬人警覺地瞟一眼逐漸接近的兩個漢人,互相對下眼神,腳步疾走,不一會消失在山路上一個急彎處。大刀身子前傾,越走越快,手已經開始解長布包上的繩子,眼看就要過急彎,嶽昆侖反手抽出了後腰上的二十響。

大刀追得有點急,大半個身子剛探過急彎,一道涼風撲頭下來,大刀拿著長布包的手往上一迎,長布包磕上對手刀刃,發出一聲急促的金鳴。大刀左手上迎的同時右手已經摸向後腰,已經晚了,一柄匕首直插向他的側腰。大刀心一橫,右手動作繼續,就是要躲也來不及了。大刀的手剛觸到槍把,槍聲在身後響起,握匕首的緬人肩膀被一槍洞穿,匕首無力地從他腰上滑過。大刀顧不上回頭,左手一旋,六環刀貼著對方刀刃往下一轉一撩,對手刀子脫手的同時,大刀的槍管也頂上了上去。

轉角處兩個緬人斷後,三個緬人順著江邊山路飛奔。

“站住!”嶽昆侖猶疑著要不要再開槍,現在打的不是野獸,而是活生生的人。

“開槍!”大刀一聲大吼,左手的六環刀往對方脖子一抹,右手跟著抬起。大刀槍拔得太急,快慢機被腰帶撩開,二十響側轉九十度開槍,扳機才按一次,“啪啪啪”二十粒子彈呈扇形連射出去。兩個疾跑的身形應聲倒下,剩下的一個被驚得連蹦帶跳地躥。大刀再按第二下,彈匣已經空倉,嶽昆侖還愣在邊上不開槍。大刀一拋槍,腳下往前連衝幾步,長布包換到了右手。大刀左手一扯布套,右手往前猛地一揮,一道烏黑的亮光劃出一道弧線,撲哧一聲沒入奔跑中緬人的後背,刀勢未竭,將人釘在地上尚在微微顫動。

大刀奔上去在幾具屍首上摸一陣,掏出了幾張紙。幾張紙掖進兜裏,大刀猛地拔起六環刀,順勢一腳把屍首踹進了江裏。

“為什麽不開槍?”大刀走到嶽昆侖麵前站住,鋒利的眼神逼視過來。

“他們是人。”嶽昆侖的目光直直地頂上去。

“他們是人?他們不是人!他們是幫鬼子賣命的緬奸!”大刀從兜裏抽出一張紙,唰地抖開。

“看清楚了,這是什麽!?”大刀把紙猛地舉在嶽昆侖眼前,紙上詳細繪製了怒江的地形、江防兵力的分布、惠通橋及周邊路隘的數據。

“你知道這張紙送到鬼子手裏,鬼子會出動多少飛機來轟炸?中國人又會死多少!?”大刀兩眼圓睜,脖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嶽昆侖低下頭不言語。

將肩膀中槍的緬奸的傷口用布條紮緊,雙手用繩子綁了,兩人押著活口到大路上攔車。緬奸半邊身子被血浸透,大刀背上的六環刀寒光凜凜,沒有司機敢停車。攔了足有個把鍾頭,一輛軍車在幾人麵前停住。

“去哪噢?”司機梳理個油光水滑的大背頭,說著南洋口音濃重的國語。

“保山。”大刀把證件遞過去。

“上車,上車!”司機一看證件,頓時熱情起來。

司機是新加坡華僑,響應陳嘉庚的號召,參加了援華南洋機工團,幫助祖國從緬甸往國內搶運援華物資。

“這是個壞人吧?”司機一邊開車一邊神秘兮兮地問。

“來中國弄情報的緬奸。”

“狗日的!”司機惡狠狠地瞪一眼緬奸。

“我們南洋機工也當不了兵,隻能天天在滇緬路上跑。”

“一樣是抗日,你們不孬。”大刀說。

“有你這句話,我們南洋機工就沒白回祖國噢!”司機笑得燦爛。

車到一個岔口,兩邊是濃密的山林,嶽昆侖拍拍車頂,說要下車方便。車停下來,大刀鐵著臉盯著嶽昆侖走進了林子,目光砸在嶽昆侖的後背上。

嶽昆侖估摸著從車上已經看不見自己,撒開腿就跑。雜枝灌木劃得臉生痛,在山林裏狂奔了幾裏地。樹林逐漸濃密,嶽昆侖腳步慢下來,讓自己把氣喘勻。背後傳來一聲輕響,是二十響開保險的聲音,嶽昆侖猛地停住。

“我給你個機會,你能過了我手上的刀,我就放你走。”是大刀冰冷的聲音,大刀從背後下了他的槍。

嶽昆侖慢慢回轉身,大刀後退幾步,雙槍反插到後腰,手到小腿那一摸,拔出了一柄刺刀。刺刀拋到嶽昆侖腳邊,大刀緩緩抽出布套裏的六環刀。

“拿起你的刀。”大刀分腿站立,右手握住刀柄自然下垂,兩握長的刀柄抵住小臂內側。

“拿起你的刀!”大刀一抖腕,鐵環發出“當啷啷”一串撞擊,令人膽寒。

嶽昆侖右手握刀,與大刀隔開丈餘站著。大刀瞳孔一縮,喉裏爆出一聲怪叫,刀柄在腕上一翻,刀口掉轉,刀背貼住手臂,刀口朝外。刀勢掉轉完成在電光火石間,沒等嶽昆侖看清,大刀已經急衝到麵前,身形躍起,右手小臂挾著刀光砸下,力道凶猛。嶽昆侖揮刀上迎的同時,身子往後急退,刀勢太猛,正麵接擋根本架不住。刺刀刀刃在六環刀的刀刃上斜斜滑過,激出一串火星和金屬的脆鳴,嶽昆侖虎口被震得發麻,刺刀幾乎脫手。兩刀相接後,大刀並未將刀勢回收,刀把在腕上一轉,刀背離開手臂,反刀變正刀,六環刀寬闊的刀身黏住刺刀幾圈急轉,旋出一團刀光。嶽昆侖又是幾步急退,刺刀擺脫了大刀的粘連,已經不能再退,身後是一棵大樹。嶽昆侖一蹬樹幹,刀和身子往前箭衝,大刀不讓,六環刀迎著刀光下方直刺過去,嶽昆侖收勢不及。六環刀之所以得此名,就是因為刀背上有六個鐵環,此時六個鐵環準準地套住直線刺過來的刺刀。大刀一擰腕,嶽昆侖刺刀脫手,六環刀帶著風聲橫切向嶽昆侖麵門。嶽昆侖不躲,甚至眼都沒眨,大刀很意外,此時收力已晚。刀刃離嶽昆侖麵門隻有幾寸,大刀順勢往右邊一帶,刀光錯過嶽昆侖的臉,一棵碗口粗的樹幹“哢嚓”斷開,大刀並不想殺嶽昆侖。嶽昆侖就是在等這個機會,嶽昆侖動了,六環刀切過樹幹的同時,嶽昆侖已經到了大刀的身後。

“別動。”嶽昆侖握著從大刀後腰上抽出的二十響,槍口衝著大刀寬闊的後背。大刀就那樣站著,沒有轉身,嶽昆侖握著槍慢慢往後退。

“你有沒有過仇恨?”大刀突然問一句,嶽昆侖停住。大山裏麵的人大都淳樸善良,就算是胡子,也不是全不講道理,嶽昆侖一時想不起他該恨誰。

“你是不是中國人?”大刀接著問。

“你知道鬼子殺了多少中國人?”

嶽昆侖沒吭聲,他隻在盤石鎮聽說東洋人見著中國人就殺,具體多少數目,沒聽人說過。

“光在南京,鬼子在四十天裏就殺了三十多萬。三十多萬,裏麵有老人,有女人,有孩子……三十多萬人的血可以流成一條江!三十多萬人的身體可以堆成一座山!”大刀霍地轉身,通紅的雙眼像要噴出火焰。嶽昆侖想不出來三十多萬人是多少人,山裏的幾幫胡子有一二百人,盤石鎮上有個千來人。別說東洋人在南京殺了三十多萬,就算殺了盤石鎮的千來人,自己這條命就得豁出去拚了。

“你要是個中國人,你要還是個中國的男人!就跟我回去,為保護我們的爹娘打仗,為保護我們的女人打仗,為我們的孩子不當亡國奴打仗!”大刀盯著嶽昆侖,一字一頓。嶽昆侖握槍的手漸漸軟下來。

大刀帶著嶽昆侖回到岔路口,卡車還在那停著,梳著油光水滑大背頭的南洋機工緊張地盯著緬奸,手上攥著撬杠。五花大綁的緬奸哪有力氣跑,臉上泛著失血過多的蒼白。

“去了好久噢,不過放心啦,這間諜我一直看著。”年輕的南洋機工神情興奮。

“謝了。”大刀用力拍下機工的肩膀。

“謝什麽啦,我們南洋機工也是中國人,都是為了中國人不被鬼子欺負。”機工一臉實在。後來有二千餘名南洋機工犧牲在滇緬公路上,餘下的機工也大都沒能回去,散落在緬甸、雲南一帶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