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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緬甸正處旱季,晴空烈日,河流幹涸。同古城街道上白花花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痛,屋簷在街兩側投下濃重的陰影。一列士兵排著零散的縱隊從街上走過,是一連在執行巡查任務。大街空曠得詭異,城裏的緬甸人早就逃空,隻剩一些自願留下的華僑和正在撒丫子跑路的英軍。
“英國佬真他娘的扯淡!咱們大老遠跑來幫他們,他娘的招呼不打一個就跑了。”田永貴眯縫著眼望向天空,樹梢都無精打采地蔫著,一架日式偵察機斜著膀子飛過。
“不是說英國佬有飛機麽?怎麽一架都沒見著?”健壯憨實的牛牯問一句,一路上他都扛著沉重的迫擊炮。
“誰他娘的知道是怎麽回事,滿天都是小鬼子的飛機,這仗還怎麽打。”田永貴拿槍瞄著天上的飛機,也就解下氣。部隊走得太快,防空炮和其他一些輜重都還在臘戍沒運出來。
走在隊伍前列的段劍鋒沒有聽見士兵的對話,他也在皺著眉頭望天,他太清楚沒有製空權意味著什麽。段劍鋒不知道,十幾天後,日軍第5航空師團轟炸英軍馬圭機場,摧毀了英軍在緬的四十五架作戰飛機。馬圭機場被炸後四天,接替魏菲爾英緬印軍總司令職務的亞曆山大向蔣介石許諾,將會向緬甸戰場投入三百二十四架飛機。蔣老板信以為真,樂觀地把緬甸作戰看成是一場****在英軍絕對製空權支援下對日軍的殲滅戰,卻不知亞曆山大是在忽悠他——盟軍早已計劃放棄緬甸戰場的製空權以獲得北非戰場的製空權,亞曆山大說謊是為了讓遠征軍繼續作戰,以掩護英軍從緬甸安全撤退。一直到緬甸作戰最後,英國的飛機都不見蹤影,而日軍投入緬甸戰場的飛機達四百多架,完全掌握了緬甸戰場的製空權。
“老段!”林承熙領著一隊騎兵從馬路對麵經過,蹄鐵在石子路上濺出一串火星。
段劍鋒心裏有事,沒答理騎著高頭大馬的林承熙,往嘴裏叼根煙,領一連人自顧自地往前走。
“老段!耍啥驢脾氣呐?”林承熙扭轉馬頭“噠噠”地追了上來。
“你不去皮尤河,在這跟我扯啥?”段劍鋒抬頭一翻眼,白多黑少。
“瞧你那小氣樣,讓軍直騎兵團擔任前哨是你們戴師長定的,我可沒想搶你任務。”林承熙扯著馬頭在段劍鋒身邊轉圈。
“那還不趕緊滾著去,別跟我這兒瞎耽誤工夫,老子一會兒還挖工事去!”段劍鋒沒撈著前哨任務還是氣不忿。
“通信兵!”林承熙轉頭一吼。
“有!”通信兵騎著戰馬跑了上來。
“你去五九八團請示鄭團長,就說我要借用一連。”林承熙說的鄭團長就是擔任200師步兵指揮官的鄭庭笈。“還有,讓師部再派些工兵跟著,老子可不挖坑。”
“是!”通信兵雙腿一夾馬腹,戰馬在路上跑出一溜黃煙。
“你小子還算仗義。”段劍鋒一張黑臉立馬多雲轉晴。
“走吧——”林承熙在馬上踢下段劍鋒的屁股。
“怎麽走?你四條腿我兩條腿。”段劍鋒乜著眼看著馬上的林承熙。皮尤河在同古南三十五英裏處,段劍鋒心裏轉著,步行去太慢,等他走到了湯都撈不著喝。
“他娘的,老子還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林承熙罵一句,轉頭交代衛兵弄幾輛戰車把一連拉上。
軍直騎兵團的任務是到皮尤河畔接替英軍前哨陣地,並前去偵察敵情,掩護英軍撤退。因為沒有飛機空中偵察,部隊對日軍的數量、番號都一無所知,搜索部隊的前哨任務就顯得尤為重要。
幾輛鐵甲戰車隆隆駛過鄂克春村陣地,一連的人坐在車頂向團裏熟人打招呼。烈日驕陽下,598團官兵正在緊張地挖掘戰壕、構築掩體,陣地前的反坦克溝挖得既深又闊。
“團副——這溝挖得不錯!加油挖,回來我請你喝酒!”段劍鋒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扯著嗓子衝五九八團副團長黃景升喊。
“直娘賊!跑不了你的,我讓弟兄們替你留了一段!”黃景升杵著十字鎬從一個散兵坑裏直起腰來,嘴唇焦幹,一臉的塵土,中校軍銜被烈日反射得熠熠生輝。
“行!給我們留著吧——等我割幾個小鬼子的人頭再回來挖——”段劍鋒的聲音漸遠。
“有佐官刀替我弄把——”黃景升答應過兒子,在緬甸帶一把小鬼子的佐官刀回去。
戰車揚起的漫天黃沙裏,段劍鋒模糊的背影朝後揮揮手,意思是聽見了。
駐在皮尤河大橋的英軍士兵看見中隊來接防,一個個樂得屁顛屁顛的,摟著中國士兵不撒手。日軍鐵蹄正從仰光一路南下,英軍已經被嚇破了膽,早一天走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
守橋指揮官是個英軍中校,把林承熙領進了指揮所,段劍鋒跟了進去。英軍中校瞟一眼段劍鋒領口的中尉軍銜,神情有點倨傲。
“這是換防文件,請簽字。”英軍上校的中文雖然說得不利索,林承熙、段劍鋒也聽懂了。林承熙往文件夾上睃一眼,全是洋字碼。
“這玩意我也看不懂,你給大概說說敵情。”
“……這個……我們也不大清楚。”英軍在色當河南岸丟下五千多具屍體後,已經被日軍嚇破了膽,對日軍在緬甸的部署、兵力,甚至番號,一無所知。
“也不知道你們幹什麽吃的!”一路上英軍對中隊的補給後勤推三阻四,部隊經常有上頓愁下頓,剛到同古就聽見仰光叫鬼子給打下了,段劍鋒對英軍憋了一肚子火。
“你放肆!”中校一拍桌子,他不知道這個中國中尉,原來也是個血裏火裏滾過來的老牌中校。
“老子就尊重能打仗的軍人,像你們這樣的鬆蛋,老子就放肆了!”段劍鋒咣一腳踢翻了身邊的椅子。
“你是他的長官!你必須懲罰他!”中校對林承熙揮舞著一雙毛手,林承熙使勁兒地憋著笑。
“中校先生請息怒,這是個二球,你別和他計較。”林承熙睃一眼段劍鋒,段劍鋒一雙眼瞪得像鈴鐺。
“尊敬的中校先生,請問門外十幾輛車裏裝的是什麽東西?”林承熙拽著文詞調侃。
“是武器彈藥。”中校警惕地看著這***軍官。
“我看未必吧。”進來之前林承熙倆人就瞄上了十幾車物資,車裏大部分是食品、被服和汽油。
“按照貴國與我國簽訂的《中英共同防禦滇緬路協定》,我國入緬軍隊的後勤補給均由貴軍提供。武器彈藥你可以帶走,其他的得留下!”林承熙臉色嚴肅起來,要不是兩軍的彈藥口徑不對,他連武器彈藥都給截了。
“我抗議!你們這是訛詐!我要向你們上級投訴!”英軍中校暴跳如雷。
林承熙一躬腰,左手放腰後,右手作個請的姿勢。英軍中校怒氣衝衝地摔門出去,屋裏兩人哈哈大笑。
十幾車物資,林承熙讓段劍鋒先挑,段劍鋒挑了雨衣、襪子、中幫皮靴和一部分軍糧。
“這天天大日頭的,要雨衣幹啥?”林承熙問。部隊一路過來都是晴天烈日,大河還有點水,小河都露出了河床。
“未雨綢繆。”段劍鋒笑得有點奸,部隊入緬前他是認真做了功課的——緬甸屬熱帶季風氣候,三至五月為熱季,也是旱季;六至十月為雨季。按英國佬現在對遠征軍的態度,雨季的時候不一定能提供雨衣,段劍鋒太知道雨天行軍打仗的艱苦。
東西當時就在一連給發了,段劍鋒命令:“雨衣、襪子、皮靴都得隨身攜帶,不得丟棄!”
連隊裏幾乎都是農民兵,一輩子沒穿過皮鞋,看著油光鋥亮的皮靴稀罕。一個個脫下破爛的草鞋,也不穿襪子,髒兮兮的臭腳丫子往鞋筒裏套。嶽昆侖拿著皮靴看了幾匝,還是沒舍得穿,皮靴被小心地裹進了背包,他想帶回去給爺爺。
林承熙、段劍鋒騎著馬觀察完皮尤河大橋周邊的地形回來,師部的工兵也上來了。
“老林,你看這陣地應該修在哪?”段劍鋒斜眼看著林承熙。
“考我呐?我還真不知道。”
“別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說說你的想法。”段劍鋒神色認真起來,他和林承熙平日裏沒個正形,真要打起仗來,沒一個含糊的。
“這是鬼子從仰光北上的必經之路。”林承熙的馬鞭指著皮尤河大橋。“按常規打法,在橋北構築工事堅固的阻擊陣地,待掩護英軍過橋後,炸毀大橋。”林承熙目光雪亮地看向段劍鋒,“但這是一個平庸的指揮官才做的事,我看咱倆都不是那號循規蹈矩的人,隊伍前出才能占著便宜。”
“哈哈——還是老林你了解我。英國佬一路放棄抵抗,跑得比兔子還快,小鬼子一準在後頭追得正歡。送到嘴邊的食,就咱倆這牙口,不得撕下一大塊肉來。”
兩人商量一下,定下了戰術——陣地分三處,皮尤河南十二公裏處構築假陣地,沿皮尤河南岸構築埋伏狙擊陣地,皮尤河北岸構築主警戒陣地,並在皮尤河大橋下安裝好炸藥,等鬼子隊伍走到橋北,即刻用電氣導火引爆。
此後的一個禮拜,前哨一直沒見鬼子的蹤影,大夥趁這幾天抓緊構築工事。主陣地上的交通壕、機槍陣地、散兵坑,陣地前的鹿砦、鐵絲網,都整得堅固結實,還加上了掩蓋;狙擊陣地前的所有可供躲藏的障礙物也被清理幹淨;機槍點和散兵坑的位置設置,都經過嚴格的計算,確保沒有火力和監視死角。大夥心裏都提著一口氣,就等著鬼子鑽口袋。
林承熙本來想安排段劍鋒的一連守橋北的主陣地,畢竟那邊安全點,段劍鋒當時就呲牙了,“什麽個意思!?保命?要保命老子還來扛個鳥槍!”林承熙扛不住段劍鋒翻臉比翻書快,把一連安排在一線伏擊陣地,又從騎兵團裏調一個連自己親自帶著守在一線,也算是和段劍鋒一個戰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