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自知之明是好事。”夙願哼了一聲,再不把我放在眼裏。

我隨著墨戈到了池岸邊的小樓,荷花開了。我不由得記起當初在帝陵中幻境的模樣,一池蓮華,吐露芬芳。接天蓮葉無窮碧,淡雅清新的荷香入鼻。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湖光灩灩,荷葉田田。

那隻低低吟唱的曲子,在我腦中彳亍、盤旋、回轉不去。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

想起帝陵中那位在夙昧夢裏看不清眉眼的女子,該是雅國的那位長公主,夙昧的親娘了。

“既然是來了,就與我好好對弈一番。”夙伯伯坐在小樓前的一處蔭庇之地,笑著說。

我不禁啞然,全然不知他此番舉措有何意義。隻是不解地望著他,夙伯伯卻刻意忽視了我的神色,徑自將白子交給了我。

經過一段時間的琢磨,我棋藝總算是有所提高,可是若我沒記錯,夙伯伯卻是個棋藝不精的,原先對弈我們算打成了平手,而如今可要我讓他幾目?

但我暗自思忖著長輩未曾發話,也不敢輕舉妄動,便是邊看他的走法,邊布著棋子。卻不知夙伯伯何時變了棋風,每一步都深藏不露,我被逼到困境,他全然不似當初。

我自然不會覺得他是在這半年之內狠抓棋藝,我猜想應是從前的他藏拙。斂去鋒芒,若愚則幸。他是在告誡我,拔去逆鱗,安之若素。

棋局上我層層敗退,夙伯伯他毫不留情,但卻沒有讓我死透,往往還留有一絲希冀。然而我畢竟棋藝不精,卻無能將他的寬恕,他的六軍不發,化為奮起之力。

直到最後,我連反抗都不願了。輸了就輸了。

一局終,我的白子被殺得片甲不留,黑子卻旗開得勝。

夙伯伯整理好棋盤上的棋子,對我說:“小瑛,那時還是冬天呐,我記得,還下著小雪。”

我眼底的熱流隱隱,幾乎要奪眶而出,強行忍著,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時間過得真叫快,如今卻是大暑了。”

物非,人亦非。不見去年人,淚濕薄衫袖。

“你夙伯母一直待在青山寺,若不想見的話,便回豐州罷。她,很難受。”

“我無臉見她。”我盡力收回我的眼淚,奈何還是嘀噠在了棋盤上。

“好孩子,怎麽哭了呢?”夙伯伯拍拍我的因啜泣而起伏的肩膀,“這說到底,算不得你的錯。”

怎麽算不得我的錯,若不是我,夙昧又怎會喝下那相思豆之毒。我連那種大義凜然的“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話都說不出口。伯仁便是我害死的。

“你這棋,失了贏我之心,又怎會贏呢?”

“萬事沒有到最終的一步,什麽都不作數。”

“你想著要輸,便是輸了。”

“責怪自己並無多大用處。”

我漸漸地從啜泣到嚎啕大哭,完完全全失了態,袖子帕子濕了又濕,滿臉的淚滴打在石地之上,被大地吞噬、被日光消融。夙伯伯就在一旁坐著,也不再開口勸我,就讓我盡情地哭個夠。直到日落時分,他喚了我起來,見我狼狽不堪的模樣,麵色哀悼地閉上了眼。

輕聲喃喃:“這到底值不值得?”

他此話在問誰我不清楚,眼睛紅腫,淚水卻依舊沒幹。晚來的風吹到我臉上,拂過我的眼睛,瑟瑟得痛。

方外亭。亭外柳依依,池中水泠泠。

二人對弈。少女嫩黃羅襦,十五歲模樣;少年天青單衫,恰至十八。

少女執白子,少年執黑子。插科打諢嬉笑怒罵之聲不絕入耳。

我這手圍棋下得著實不怎麽樣,但偶爾開了個心,便尋來夙昧一道下棋。不過算是自取其辱,分明下不過,但卻妄著性子,偏要和他一決輸贏。

夙昧也竟耐著我胡來,與我這醜棋昭著的人兒來一場比試。

“隻論輸贏太無意思,”夙昧在與我連下了幾片盤之後,感到甚無樂趣,看似溫潤無辜的雙眼下盡是些狡黠,“不若,敗的人必須答應勝的人一件事如何?”

我當時腦子一發熱便應了下來,全想著若我贏了便叫夙昧如何如何,到時候好好戲弄他一番,卻全然忘卻了自己的棋藝爛得出名。

夙昧自然是先贏了我幾盤,而那時的他卻要我答應他不要妄自接下皇上的聖旨。我自是感到為難萬分,抗旨不受這是多大的罪過,我一個寄人籬下的小丫頭,哪有那等子本事。看著我蹙著的眉,夙昧好似不太過意得去,便換了個說法。

“不然,好好想想我第一次與你說的話,記起來,則應恪守。”夙昧清毓的眼底風挽水皺,唇邊的笑意未散。

“好罷好罷,我一定恪守。”自從我與雲啟捉青蛙掉入瑤靈池之後,我便對從前的事情記得不太清楚了,有著大概的影響,但是那麽老遠的事情我怎的還能記起如昨呢。按照我一向來不說過分之言,守著本分的秉性,我應該不會如何,倒也答應了夙昧。

後一盤子棋我倒是像被什麽附身了,竟讓夙昧節節敗退,最後竟是自己勝了他。按照比賽規則,夙昧也應當應下我的一件事情。

可是我方想好,雲啟就急忙忙地拉我過去玩耍,後來我又好幾日見不到夙昧。心想他不會是就趁機逃脫我的懲罰了罷。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贏他一次的圍棋的啊。

再後來,袁崧海就莫名地去了,我又被一道聖旨加冕成了太後,要好好輔佐雲啟直到他有能力自己擔當為止。可是夙昧沒過多久就離開元京,到百泉老人哪裏學師去了,再一過就是三年。三年之後,天大的事情我都忘記到姥姥家了。

誰還記得當初的那一盤棋,誰還記得夙昧還欠我一個允諾。

但是也不得怪他。因為他要我做的我也沒有做到。

他說待我及笄時,便向皇上請婚。可是我及笄了之後卻當上了孝英德太後,壓根就在那時沒和他成婚。自然,原是我並未想起那令人發指的初見。

所以現在他欠我的那個許諾就算是我說要他不要死,要他活過來,要他和我白首不相離又怎麽做得到。

是我先毀約的,他自然也就沒有完成我的要求的義務不是麽?

如今他倒是不在了,回憶卻成了我作繭自縛的繭。和他對弈輸贏又如何,終究是什麽都回不去了。

離開豐州前夕,我給夙伯母留了一封書信。我始終是不敢麵對她,她給我強戴上去的玉鐲現今也是拿不下來了,我也不會再將之褪下手了。

爾後夙願交給我了三塊木牌子,是那年蟾宮節上寫心願的牌。一塊是夙願,一塊是我,一塊是夙昧。

我翻開夙昧的那塊牌子,木色的木牌在風吹日曬雨淋之下,已經有了斑駁坍圮,上麵墨色的字跡清雅,依稀能辨:

苟餘情其信芳。

無論別人如何說,隻要你能信我依舊馥鬱芬芳。

他明明說了:“權力與我,無足輕重。”他切切地對我講了:“你猜錯了。”他當時清曉不再,轉而慍怒:“我不會稱帝。我從未想過要稱帝。你為什麽不信我?”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從不將我的話當真,你猜對了許多,但卻在一點上完完全全地錯了。”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能如何,我不信他,他寫的“苟餘情其信芳”卻似一場空言。為什麽不說,為什麽我問他他不說,他不說我又怎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不知道他的想法我才會做出那樣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來。

“那麽,你寫了什麽?”女扮男裝的姑娘睜著眼兒問著身邊的人,眼底的燈火闌珊,星如雨。

而夙昧不言,隻是他墨黑的眸子中透著狡黠的光芒,反問姑娘寫的。月白衣衫的姑娘笑笑,回答說:

“並無其他,不外三點:願大瑨社稷安,願身邊人平順,願吾覓得良婿。”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在最後半句有些支吾的姑娘說:“那麽,一定能實現。”

一定能實現。能實現什麽呢?

大瑨社稷動**、烽火連天、看似的和談實則暗藏殺機、朝堂政事無一不令人廢寢難安。身邊人又有誰平平順順無災無害呢?死的死,傷的傷,失去了所謂的信任,失去了至親的疼痛難忍,願吾覓得良婿,良婿呢?他又在何處,戰火燒焚了他的屍骨,馬蹄踏碎了他的百骸。

龍戰魚駭、風塵之變、禍結兵連、馬革裹屍、白骨露野。

什麽都不能實現。

如今回了我原本心心念念的豐州城,我也隻剩幾分寂寥。娘見我這般死氣沉沉的樣子,她知曉我不能夠與夙昧在一塊了,她知曉夙昧死了,她是不是就心安了?

所幸,傷人傷己,最終沒有傷及我們平寧侯府家,沒有給木家抹黑。

我見娘親神色不忍,我倒是有幾分歡心。我想我是神誌有些不清了,連好壞痛愛都分不清楚,虐人虐己也算不錯。小叔與爹爹沒少想來勸我,但最後都是開不了口說什麽,就被我一語帶過。

“我聞言說雅軍潰敗,死傷無數,但唯唯找不見他的屍骨,想來或許他還活著?”木以衿腳踩著落葉,發出吱嘎的響聲。

“雲啟說他親眼所見,又怎會錯?”我蹲下身子,摭拾起一片枯黃的葉子。

“相思豆的潛伏期比較長,在那期間軍醫定是有所診治。”木以衿也蹲下來捏著我的肩膀。

我肩上一疼,皺了皺眉,對上他憂慮的眸子,輕笑道:“那毒便是軍醫給的我,她又怎會再去救人?”

木以衿蹙著眉頭,想了想說:“又或許叫了其他的禦醫?”

我扯了扯笑說:“縱使診治過,毒素已盡,又怎會‘心力衰竭,咯血而亡’呢?”心力衰竭隻有毒才可以做得到啊!我轉眉道:“即便無毒,可是腹背受敵,劍槍刺入內腑,怎能存活?”

自然是無法存活。

夙願說在那一戰之前她還去看過他,那時便已經是麵色蒼白,奄奄一息了,若不是夙願喂給他了一些丹藥,夙昧連戰場都無法上去。

夙願拖住夙昧讓他不要再去了,去了隻是自尋死路。夙昧卻說:“此一戰,無論我生還與否,便不再欠他。”

他欠了雅王,他欠了長公主,他欠了雅國。

可是,他又何嚐不曾欠了我什麽?

夙願咬了咬牙,“若死了如何?”

“死了。”夙昧眼光漸漸深遠,似是若有所思,“有一個人對我說了‘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垂著的睫羽在眼下鋪出一層淡影,蒙蒙暗暗,“你說,夢裏的話兒,能當真麽?”

夙願不言咬著微微顫抖的下唇,似是要哭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