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真情一

從溪邊回到石台下麵,旭宸把自己的擔憂和剛剛觀察到的情況跟大家說了一遍。

“旭……你,你你會不會太誇張了,那就是個小溪而已。”鴻牛有些結巴,覺得很難相信。根據剛剛他們一路走過來的經曆,說不好聽的,那個溪流的深度大概跟城市裏某些低窪處的下雨積水也差不多了,沒聽說過有人能在‘臉盆’裏淹死的。

“可它很快就不再是小溪了,”旭宸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我的建議就是馬上走,在情況變得更惡劣之前。”

“如果我們等雨停呢?”

“第一,我們不知道雨什麽時候能停;第二,就能算等到天晴,河水也不會立刻減少;第三,如果我們真的被困住了,我們沒有吃的,沒有幹衣服,而山裏晚上的氣溫會低於十五度。”

“哎,走就走吧,反正都已經這樣了,難道還怕淋雨?再濕也濕不到哪兒去了!”陸東倒是覺得無所謂——如果這個問題真的叫旭宸這麽情緒不安的話。他擰了擰自己的褲腳,媽的,牛仔褲一浸水,貼在身上冰冰涼,還死沉死沉的不透氣。

這個孫家溝作為一個新興的生態旅遊點,旅遊配套設施其實還都沒跟上來,比如開鑿林間行人道,鋪設橋梁,弄個石台階之類的工程,現在遊人們走的所謂山間路,實際上是穀地山溪長期衝積形成的河床,河床已經幹涸很久了,久到根本找不到任何資料記錄上一次河水充盈是什麽時候,久到大家早就習慣這條河成為了一米來寬的小溪,習慣幹涸的河道成為‘棧道’,當地旅遊部門也省了鋪路的一筆財力資金。

陸東他們一路上趟了六七次的小淺溪——當然,歸根結底那是一條,隻不過他們隨著河床的走勢,有時碰到了急彎,便沒了路,要不停的圍著小溪從東岸趟到西岸,再從西岸跨到東岸。可如果溪水暴漲,河水占去的河道就會越來越寬,相對人能走得地方就會越來越窄,這還不算橫跨河流時需要麵臨的巨大衝力,越往穀口走,水勢越猛。

在折返的路途中,橫渡第一次溪水後,沒人再對旭宸的建議和擔心有任何疑慮,盡管剛剛那處水深剛沒過膝蓋,但那種激流衝力,若不是他們有四個人,並且當時彼此扶持,被水衝個趔趄簡直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溪水幾乎是眼見著往上漲,這種渡水的過程,毫無疑問,時間拖得越久越危險,越臨近穀口會越嚴峻。

一時間,大家都隱約明白了不容樂觀的前景,鴻牛領路,四個人幾乎是提著心,朝著下遊一路發足狂奔。

鴻牛四個人在大雨中一路狂奔,渾身濕透,狼狽萬分的他們如今在河裏趟水的時候,每一步都邁得異常艱難,若不是四個人一起渡水能借力使力維持平衡,他們根本走不了這麽遠。

“水流太急、衝力太大,肯定已經沒大腿了。”鴻牛抹了一把眼睛上的雨水大聲說,他說的情況是起碼十五分鍾前他們趟過的那段,而眼前這一節翻騰咆哮的河流,看著就更恐怖,哪裏還有當初清澈柔和的小溪樣子!

旭宸四下看看,他們現在站的地方是光禿禿的舊河床石子地,沒有樹,地勢低,如果水繼續漲——這幾乎是肯定的——這個地方早晚也要被淹,剛剛那麽驚險的過了那段河,如今再沒回頭路,也沒有別的選擇。

“那又怎樣?我們總得過。過了這一段,前麵的路就越來越寬,我們就能回去了!”陸東也得用袖子不停抹眼前的水。按照進穀的途徑,他們起碼得趟六次才能回到穀口,現在這個是第五個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最後穀口那裏已經有木橋了,也就是說過了麵前這個和前麵的某一處,他們就勝利出穀,就安全了。

六月的山裏,陸東不得不承認旭宸曾經擔心過的氣溫現在很成問題,雨水和溪水太冷,浸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再被山裏的風一吹,帶走了大量體溫,即使還沒有到晚上,也凍得他們時不時打冷戰,他們幾個人的嘴唇甚至已經開始有些泛紫。

但再怎麽狼狽,再怎麽辛苦,再怎麽危機四伏,前方,勝利在望。熱血、輕狂,太年輕的心,還有總認為自己能天下無敵的自信,麵對看起來都很‘張牙舞爪’的激流,最終義無反顧。

陸東走第一個,緊隨其後的是旭宸,然後是鴻牛,阿鬆殿後。

入水三步後,大概是他們四人排成一排成為了河水中的一股阻擋之勢,洶湧的河流在他們周身形成了一個個大小漩渦,他們四個人手拉著手,魚貫移動,隨著越往中間水越深,水從腳踝沒到小腿,過了小腿直到到大腿,沒過大腿……水中漩渦的力道越大,每次抬腿——前移——落下——站穩——再抬腿的簡單動作就越發的不穩。

水勢洶洶,水花已經沒過屁股拍打到腰,短短十幾分鍾,關於溪流深度又達到了新的記錄。

“這裏最深,水流很大……”陸東在前麵小心探路,邊探邊向後麵發出警告,鴻牛在後麵則高聲提點,“我們還沒到中間,前麵可能更深!”

“啊……穩住!”

“阿鬆!”

“鴻牛!”

“小心!”

四個人幾乎同時驚叫,甚至根本無暇分心自己到底喊了什麽。阿鬆隻覺得腳下忽然一沉,這邁出去的一腳還未等落穩,便一個急漩渦硬生生地卸去自己的力氣,落腳一偏,人驟然一矮,便是一股冷水獨有的腥氣倒灌入口中。

冷水衝鼻腔的辛辣和窒息,讓阿鬆瞬間慌亂起來,河床下的大石頭狠狠的磕在腳踝上,尖銳又措不及防的痛讓他又不得不倒灌了一口雨水,眼睛因為雨水和光線的緣故模糊不清,意識變得混亂出離,他試圖站起來,但在激流中間這個簡單的動作變得越發艱難,他覺得自己整個人正在隨著水中的旋渦打轉,像洗衣桶裏的襯衫,完全不能控製……隻是隱隱約約覺得右手上的溫度一直堅定、不滅,這種安心在哪怕覺得腳踝和左肋一片火辣辣疼痛下也依然清晰。

意外來得都太快,阿鬆根本來不及反應,隻知道自己一腳踩空進而落水,對周遭的一切都無知無察。

但旭宸卻看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阿鬆走到中間時猛地身子一低,知道鴻牛大喊一聲之後,忽然放開了自己的手,兩隻手都去抓住落水的阿鬆,旭宸伸臂暴長,卻遠不及激流帶給他們的衝力,他沒有抓住鴻牛,哪怕是他身上的背包……他看到阿鬆在撲騰中順著水流幾個起伏,越衝越遠,看見鴻牛身上紅色的運動衫在激流的漩渦中若隱若現,漂向前方……

同時這邊因為旭宸重心的偏移,陸東也被帶了個趔趄,被河水推了踉蹌幾大步,就要摔到的當口,小腿上傳來一陣劇痛,他好像撞到了前麵水下的某個頗大的石頭,摔得狠,但也替他暫緩的衝力。

陸東摸索著勉強站起來,萬幸算是穩住了,卻也狼狽萬分。以這塊石頭為依靠,旭宸交替走在了前麵,站穩後,陸東再如此超出,交替兩次後,在旭宸的拖拽下,陸東幾乎是連滾帶爬夠上了岸——剛剛水裏那一摔,牛仔褲被劃開個大口子,小腿肚那裏一片血紅。

耳邊是掩蓋一切的嘩嘩雨聲和身後‘溪水’的咆哮,眼前依然是水氣的朦朧和讓人張不開眼的急雨,身後的水花翻騰依舊,根本不見一絲剛剛驚險的留痕……

“東哥……”那麽多的血,決不是小傷。

“沒事,我們走!”

猙獰的傷口,倆人根本無暇顧及,陸東一把撕下背心隨便一紮,便拉著旭宸順著水流一路往下遊跑,阿鬆的水性也不錯,鴻牛的衣服也很顯眼,他倆肯定能堅持住,他們在岸上也肯定不會錯過,笑話,這不過就是一條小溪,說淺不淺,若是論起會遊泳的人卻也不算深,意外?這種小破山溝哪裏來的那麽多意外?

陸東心底一直有這樣的信念,他和旭宸邊跑邊瞪大了眼睛看河溪……結果,直到來到下一處河道轉彎,需要他們再次渡過的位置,他都沒再看到那兩個高大、結實、熟悉的身影,哪怕一絲痕跡都沒有。

溪水在雨水衝刷下變得渾濁,顯得咆哮。大概是水下麵有不少大石頭,水麵上的漩渦、急流衝出了不少泡沫,看著甚至有些眼暈,水中有棵小樹被水流帶得一麵斜,隻露出部分樹冠,陸東還記得它,兩米多高的小樹苗,來的路上他還靠著它卷過褲腳……

“東哥,沒有,他們……”旭宸的臉上掛滿了水,剛剛渾身是力的一路奔跑,到了這個時候似乎力道盡散,丹田中空,整個人好像被抽去了骨頭,半點力量都支撐不住自己,喉嚨啞疼得厲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

一句決不耗費力氣的純做安慰的話而已,可陸東說不出來,看著前麵更寬,更深,更急,更洶湧的河水,他們也再沒路可走了,除了抱住旭宸,彼此無聲的支持和安慰,他甚至現在都不知道接下來他們該怎麽辦。

東哥尋得了一塊地,就著山坡、巨石和山坡腳下的樹的夾角,用樹葉茂密的一堆枝枝丫丫搭了個十分簡易的‘窩棚’,夠兩人棲身,樹葉不足以擋雨,他就把自己的防風外套扯平了蓋在最上麵,利用扣眼和袖口,最大限度的撐開衣服,就像一個傘麵,多少能起到一些作用。

而旭宸的背包是Fanta某次活動的獎品,桔紅桔紅的非常引人注目,被放在距他們不遠又頗為空曠的空地上作醒目信號。旭宸的外套和襯衫也都脫下來了,兩個人**上身,直接用體溫互相取暖。

旭宸把身體團成標準嬰兒姿,抱膝入懷,然後陸東再從背後抱住他,讓旭宸的背貼著自己的胸。陸東披著旭宸的襯衫坐在裏麵,外套則蓋在旭宸身前擋住外麵的風——這是最後一圈保暖防護,是旭宸說的盡量減少熱量流失的最佳方法。

“旭,即使這樣,我們可能也堅持不到晚上。”手機被泡水了,都不能再用。

“會長會想辦法的,他一定會請人來找我們……”

“旭,如果雨現在停,我們還有沒有可能……”陸東忽然哽住了,他有些害怕提及阿鬆他們,他覺得這短短幾個鍾頭的經曆就好像做夢一樣,剛剛發生那一幕好像在腦子裏隔了層紗簾,一切都是蒙蒙朧朧,模糊不清的,甚至包括從出發,到下雨,到趟水……一切一切就好像在看電影,自己隻是旁觀,毫無關係,一切都是虛幻的。

“我們根本不該上路!”旭宸忽然對自己的計劃全盤否定起來,“如果我們在那個石台下麵也像現在這樣,擠在一起,隻一個晚上而已,最遲等到明天天亮,我們最多就是著涼發燒……那個時候我應該抓住鴻牛,我甚至都碰到他的衣服了,我應該……我不該被動的隻讓他抓著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覺出旭宸的情緒開始不穩,陸東強捺身上的戰栗,開口安穩,“別傻了……”話剛說一半,他忽然停住,他清楚的感覺到溫熱的水滴,不住地滴在自己攬著旭宸胸前的手臂上。

東哥胳膊用力地把人往胸前勒緊,像一種保護、一種無聲的安慰,也像一種力量的支持,“沒事的,旭,沒事……”東哥身子彎向前,微微低下頭,剛好兩人的臉頰能貼著臉頰,冰涼,貼久了,才能慢慢感覺到那上麵帶著溫度的水汽。

旭宸能感覺到淚水從他們兩個人的麵頰上劃過,他知道此時此刻還遠不能對今天的事妄下定論,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情緒掩飾也掩飾不住,他害怕了,真的慌了,為未來不知名的結果,為自己曾經做過的愚蠢決定,為眼前冰冷凶猛的溪水,為東哥腿上一直流血不止的傷,也為……意外,甚至是死亡。

在屋子的火炕上,一麵看著外麵的大雨,一麵等著看小雞仔破殼的兩個人,宋燁和米小黎確實心裏一直擔心著遲遲未歸的另外四個,但在二哥來找他們之前,他們對另外四人會遭遇到什麽一點概念也沒有。

二哥,就是他們寄宿的‘家庭旅館’的男主人,老實巴交的頂著一張平凡的臉,帶著典型的被風吹出紅褐色皮膚,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漢子,在他們寄宿這一晚上的功夫內,宋燁跟他說過的話,甚至包括打招呼在內都沒有超過十句。但此刻,大雨傾盆的時刻,這位樸實的莊稼漢子,拎著厚重帆布膠麵雨衣,背著一大捆粗粗的尼龍繩,要宋燁試著聯絡他的同學們,因為他打算去‘迎一迎’至今未歸的客人們。

宋燁沒有入過穀,自然不知道裏麵的危險情形,可如今一個善良,但原本還算陌生的人主動提出這個要求,宋燁立刻就警覺起來,“怎麽,裏麵有什麽問題麽?”

“這雨太大些了哇,好些年沒下過這麽大的雨,努們這些娃都是城裏來的,山路滑水又漲,這種天,喃們都很少進溝裏,危險的嘞!”二哥邊穿雨衣邊解釋,“剛剛村長得信兒,說水漲到浮橋麵上嘞,拐子溪從山頭那邊到這邊村口的尾巴就隻有最後這一骨節兒有橋,村長怕被衝毀,裏麵的人出不來……裏麵溪水肯定漲嘞,鄉長已經集人去橋口守著,咱得去看看努們那幾個娃,把他們接出來。”

剛下雨那會兒打電話是沒人接,這會兒宋燁再聯係卻是電話根本打不通了,無論是他們誰的電話都不通,不知道是因為山裏沒有信號,還是出了什麽意外。

“我跟你一起去。”宋燁放下電話,語氣不容置疑。

“努們不行,山裏麵沒經驗!”二哥回絕得相當堅定,“努們要不放心就在穀口等著,喃們回來一定會經過那兒的。”

“會長?”

宋燁回頭看看米小黎,拿起兩件塑料雨披,一人一個。二哥的話很樸實也很現實,他們的經驗太少了,不能去山裏添亂,但也起碼能在護橋接人的工作上搭把手吧。

長久的坐姿讓旭宸漸漸把自己的重心移在了東哥的身上,他靠在他懷裏,仰著頭枕在東哥的肩上,瞪大了眼睛看著頭頂衣服上結出的水滴,很專注,看那水滴由小變大,碰觸了到旁邊貼著褐中泛青的嫩枝,然後再像破了的氣泡一樣,無聲無息的湮沒,化成水流往下淌,水流很清,源源不絕,如果不是地上的濕痕,幾乎看不出來那微小的波動。

聽聲音,外麵一直還在下,但聲音轉小了,不知道是因為這個窩棚遮擋的緣故,還是雨勢確確實實的減弱了。

隻是相比雨聲和不遠處的流水,顯得山林更靜了,沒有人煙的寂靜。

陸東好像很疲累,低著頭正抵在旭宸的肩窩上,呼吸之間噴到對方的皮膚上,讓旭宸覺得他的呼吸有點燙,有點癢,帶著一點無意的情色,但更多的是安心。

“你覺得冷麽?”旭宸開口,聲音裏還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

“沒有,為什麽這麽問?”陸東抬起頭,微微換了個姿勢,伸手摸了摸旭宸身上,入手一片溫滑細膩,略帶潮濕,“你冷了?”

陸東在探他體溫的同時,旭宸也能感覺到陸東的手溫比自己的體溫高,他難道在發燒?“你腿上傷口沒有清洗,我怕傷口感染引起發燒。”

“嘁!這點傷!”

陸東言語之間,似乎很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不過旭宸能感覺到陸東身上的顫栗不斷,如果不是冷的,那自然是疼的,或者兩者都有。原本綁傷口的白棉背心早就被血浸透了,某人毫無疑問的在死撐,隻是如今他們這副慘樣,陸東不死撐又有什麽辦法?

蓋在旭宸身上的外套已經沒有那會兒那麽濕了,旭宸扯下來與陸東身上那件薄的交換了一下,在對方抗議前,開口轉移了注意力,“我們聊聊天吧。這樣時間可能不會那麽難捱。”

“聊什麽?”

“就聊……為什麽你總能把上千塊的襯衫穿成跟地攤貨一個檔次……”

陸東就勢咬了眼前的細白頸子一口,他就知道這破孩子嘴裏從來吐不出象牙。

……

“……靠山吃山,挖礦換錢,所以,我家就是人們口中說的那種暴發戶,窮得就剩下錢的那種。”陸東講家裏的發家史,講到最後不由得撇撇嘴,“我都不知道等有一天山被挖空了,他們還怎麽辦。”

“那你畢業後要回家子承父業麽?”

“遲早得是吧!”陸東有些認命,“你知道麽?我爺爺有七個孩子,加上我這輩的堂兄弟姐妹,隻有我一個人讀完高中,至於大學……往上數幾百輩子,我也是陸家的唯一一個‘秀才’。我爺爺那人特別厲害,大家都怕他。他指名說等他死了,我就是下一代主事,不服從的全部逐出家門上街討飯,我那些叔叔姑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陸東想了想,又沒出息的加上一句,“我也不敢反對。”

陸東看旭宸終於露出一點笑意,感覺心裏就好像找到了一個依靠,也不再那麽緊繃,那麽擔心害怕了,“好了,該換你說你家了。”

“其實,我覺得要是你爺爺碰上和平年代有機會讀書,才華肯定比你高,也不會一輩子守山吃山靠挖礦起家了。”旭宸一想到自己家,“東哥你看新聞頻道麽?”

“偶爾,我不喜歡看新聞,還有什麽政治之類的。”陸東不在意的回了一句,“怎麽了?”

“那我說了你也不知道!”旭宸聳聳肩,“我爸媽他們是搞新聞的,我爸叫季朝,我媽叫文心。”

“什麽?”陸東張大了嘴,那,那可是名人哪!新聞頻道裏,文心的名字時常都在幕後工作人員表的第一第二排明晃晃的掛著,季朝更是家喻戶曉的時事評論人……

“喂,你至於這樣麽?你剛剛還自己說不看新聞。”

“不看新聞也不代表孤陋寡聞吧。”陸東腦抽的,忽然想起了一個奇怪的事,“喂,你們寢室是不是太誇張了,天底下哪有這樣湊巧的?就算在L大,你們光電學院最牛X,那你們寢室裏四個人也不能都這麽強啊!你爸媽是大名人,豆丁是神童,會長一看就更是不好惹的主,鴻牛赤手空拳的還是能在全國取名次……”

一提到鴻牛,小小窩棚下,那個剛剛罩著兩人逃避現實,充滿平靜安樂的幻想泡泡啪的一聲破滅了,旭宸渾身像又浸了一遍冰窟似的,從心頭麻木到腳底,頭腦卻異常現實的清醒過來,渾身疼的利害,是血液凝固寒透心頭的那種疼,寒氣透入骨頭裏,從內到外,僵得難以承受。

陸東摸到了旭宸骨子裏的寒氣,手臂開始慢慢收力,盡可能的把旭宸包容在羽翼之下,無聲安慰,卻努力的分享溫度和安心。

聞著熟悉的,帶著體溫的薄荷香草味,像一股細流鑽進鼻腔,到心肺,到腸胃然後慢慢散開……旭宸閉上眼睛,大腦裏一片空白。身後的心跳穩定,帶著舒適的溫暖,讓旭宸的胃裏冰塊慢慢變得不再那麽硬、那麽冷、那麽讓他戰栗。良久,手腳也開始恢複知覺,恢複溫度,但旭宸沒有動,他安心於這種感覺,兩人還像最初那樣靠坐在一起,保持著像最初那樣的沉默和默契。

陸東抱著旭宸,在衣服下麵的手一直無意識的來回撫摸著對方光裸的腹胸,沒有色情,沒有探究,就是那麽自然而然的相依,互相取暖,互相安慰……

外麵的雨聲似乎停下來了,風也不再像哨子音那麽尖銳,似乎預示著最難熬的危機已經過去了,但他們知道,不遠處的那條暴漲的溪流依然像個攔路虎一樣,橫在他們麵前,對此,陸東全無辦法,而旭宸也一直沒有想出什麽適宜的方案,一直繼續沉默。

……

……

因為烏雲密布的緣故,他們通過天色已經看不出早晚,隻是這麽長時間,氣溫似乎在慢慢下降。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陸東直起身子,忽然開口,聲音有點久未說話的僵硬和結巴,“旭,你你聽……”

“嗯?”

“……”陸東幾乎是在摒住呼吸,旭宸還沒反應過來,陸東踉蹌著站起來,衝破了他們臨時搭的‘窩棚’,“是二哥,是二哥在喊我們……”帶著那種獨特的當地話的尾音,搖**在山穀裏,好像很遠很空曠,但清晰地喊著他們幾個的名字。

“二哥……”

“哎……”陸東披上衣服,一瘸一拐的走到空地上拿起包,邊喊邊把包在空中掄來掄去。

盡管陸東和旭宸盡量的讓自己平安、穩妥、傷害最小的度過了這段難捱的時間,卻也掩飾不住他們本身已經遭遇的狼狽,陸東的小腿上除了那塊血紅血紅止血布,也開始腫起來,旭宸麵色蒼白泛青難看的嚇人,而最終,當走在山坡上的二哥看到他們兩個,一路趕過來,問及其他兩個人的時候,當場的氣氛立刻就變了。

二哥見狀,立刻收口沒讓自己追問下去——要說在這荒山野嶺裏頭出事,這一帶十裏八村,三年五載中總會有那麽三兩起讓人揪心的意外發生,這是實情,這回山裏還下了這麽少見的暴雨,一切真的、真的很不好說。

二哥是老實巴交的農村漢子,不會安慰人,也不會講什麽安心的話,見到這副情形心裏也是一沉,但僅憑他們三人,勢單力孤無能為力,一切都得出去後才能再看看怎麽安排。莊稼漢子都是務實的,當下,二哥隻說了句‘先出去,平安了再說’就一路無言了。

二哥領著他們倆爬山坡,走村民們通常上山采蘑菇的小毛道,有些繞遠,有些泥濘濕滑,很不好走,加上陸東的腿傷,旭宸幾乎承了陸東身上一半的重量。這條山路能避開涉水安全的出穀,但同時也等於旭宸和陸東再也沒有機會尋得另外兩人的蹤跡。

臨出穀口的最後那個簡陋浮木橋中間被衝垮了,宋燁和米小黎得到消息趕到那會兒,正趕上幾個當地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身上綁著繩子,一手攀著浮橋邊,一手胳膊底下夾著木板,在指揮下冒雨溜邊往中間走。雨勢沒有最初那麽大了,已經沒有十幾步外看就不清人的地步。朦朦朧朧,他們能看到被困在對麵大概有那麽二十來個遊客,都是一身狼狽。

宋燁他們能做的實在是少,直到浮橋被臨時修補起來,遊客能分期分撥三三兩兩的走出來才派上用場——大部分遊客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劃傷,他倆配合著旅遊點醫務所的大夫,給大家分些熱茶,給一些傷口不重的人做做清洗、消消毒之類的瑣事。

他們倆正在這忙著,忽然聽到外麵一片喧嘩聲。

“閃開,閃開!”

“這個昏了……”

“大夫,快來人……”

呼呼啦啦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聽著人就不少,宋燁抬頭一看,幾個人抬了一個,還有一人獨自背了一個,流著血,顯然比剛剛處理的那幾個小劃傷要嚴重得多。

“從河裏飄著,剛剛撈上來的,這個沒事……割傷……”

“還沒醒……”

連遊客帶村民,大夥七手八腳的把那倆人一放下,米小黎定目一瞧,當下紅著眼圈就撲過去了。

“沒事兒,豆丁,沒事兒啊,都沒事……”鴻牛的聲音很弱,嘶啞嚴重其中還夾著冷戰有些口齒不清,但精神還好,隻是樣子特別嚇人,滿臉是血,身上能看得見的口子也很多,都被水泡得傷口有些發白,但都沒有頭上那個猙獰,說成‘劫後餘生’一點不誇張。

鴻牛隻是看起來嚇人,但明顯人還清醒,大約都是外傷,而這邊阿鬆卻實實在在的昏迷中。宋燁讓豆丁照顧鴻牛自己則先看阿鬆,呼吸有,但胸口冰冷,大概是在河水裏泡的。“阿鬆溺水了?”

“沒,一路上都是他帶著我,後來他好像冷得受不了,腿抽筋了……我水性不如他好,後來就快支持不住了,剛剛幸好在水裏被大夥救下來……”

“來小宋,搭把手,讓我看看他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傷……”醫務所的大夫選擇優先處理昏迷著的那位‘重傷員’。

阿鬆屬於體溫過低,力竭昏迷,宋燁在他胸口、腳底放上倆暖水袋,濕衣服也給扒下來了,捂了床厚毯子讓他的身體能迅速回溫,葡萄糖也打上了,山村裏的醫療所說實在的條件不好,當前這就是最好的治療了,不會像大醫院裏檢查那麽全麵,什麽全血細胞技術、氧氣、心控監視……當然可能也沒有人想過在這種天氣裏會有體溫過低這碼事,宋燁朦朦朧朧的有某種印象,才備了熱水袋,等著人醒。

阿鬆除了昏迷外,腳踝上的瘀青和左肋到後腰的一片紅瘮瘮的擦傷也挺嚇人,恐怕十天半月之內都會影響行動;而鴻牛的外傷……露在外麵的胳膊腿,一身都是被尖石樹枝劃出來的口子,不下三十幾個,但都不算重,頭上的口子雖長倒不深,介於縫針和不縫針都可的狀態,沒傷到要害,大夫給他仔細消過毒後就沒什麽大礙了,也還算有驚無險。

“水說深不深,吹下來的樹枝還有那些石頭,阿鬆撲騰著掌方向,我就幫他擋那些東西……水流真急,轉彎沒轉好……差點兒沒把我撞傻了。”

“……我們跟旭宸他們就那麽散的,這麽說起來我和阿鬆還算萬幸,後來河寬也深了,感覺就沒那麽急,順著河飄下來,又正好被修橋的大夥攔下來,旭宸他們肯定過不來了,他們可能被困在那兒了……”

“阿鬆這家夥自從當了我‘老板’,尾巴就成天翹著,要翹多高就翹過高,哼,這回我又是他救命恩人了,看他尾巴還往天上翹……”

“他會遊泳還驚慌失措的,我要是知道他會水,幹嘛死半吊子的衝過去救人,他要是敢拿這個說事兒,看我不滅了他……”

“我不能讓他出事,不然暑假我上哪兒賺那幾千大圓的,那家夥,小老板,暴發戶……你沒看他小老板的架子,也就是我能忍受得了。”

“他說我們一起搭檔,工作就不那麽煩人了,如果非要做一輩子,他也認了……”

……

鴻牛坐在那兒,任米小黎這邊給他清洗身上的傷口,他看著隔壁**躺著無知無覺的阿鬆,一直滔滔不絕的講他跟阿鬆之間不算長,不算深,不算真摯,最多最多算有點哥們兒義氣的那種感情、交集和過去……

鴻牛一直在說,他有的時候遇到點什麽好玩的事確實有點像個大喇叭似的藏不住話,但鴻牛本身絕不是嘮叨的人,隻是這次他就那麽絮絮叨叨的,也不管豆丁到底有沒有在聽,亂七八糟的從頭講到尾。

鴻牛沒有那份精神和閑心分析自己到底是怎麽了,他就是覺得如果此時此刻不說點什麽,如果他不拉扯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牽引自己的注意力,如果不找個方式發泄一下,而是什麽都不想地看著阿鬆,他就會受不了。鴻牛並不知道所謂的‘受不了’到底將會是什麽樣的感覺,但直覺告訴他最好不要去嚐試,直覺告訴他就像現在這樣就好,一直嘮叨,直到嘮叨到等到阿鬆醒過來就好。

天色漸暗,傍晚時分,阿鬆的體溫終於恢複了正常,人也屬於在睡著而不是昏迷狀態的時候,鴻牛停下了一下午無意義的念經,疲累的趴在床邊,而旭宸攙扶著陸東也終於在二哥的幫助下從山林裏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了。

陸東傷情很重,打了破傷風,又被二嫂灌了兩大碗糖水煮紅棗,腿部縫了二十七針。

看著醫務所裏還算‘完好無損’的那兩個人,旭宸紅著眼圈代替東哥一人一拳狠狠地捶在他倆肩上,然後一屁股坐在候診的長椅上,青白的臉色漸漸回色,人卻很久很久都沒有力氣站起來。

這趟旅遊簡直就是糟透了——盡管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可能讓他們終生難忘。

六個人裏麵三個掛重彩,其中兩個有發燒的跡象,旭宸著涼了也開始咳嗽。另外山間趕路狼狽,撕破了兩件衣服、一條牛仔褲,丟了一件外套外加一個包,還有入穀那四個人的手機無一幸免的都泡水報廢了。如此狼狽,外加傷員,他們回程日期自然要往後延,以作休養生息。

這一晚上的休息,再沒人嫌炕頭太熱,嫌炕稍太涼,沒人嫌被子太重或者睡覺太擠,也再沒人爭論搶被子的事……可能他們都太累了,也可能關於今天的危機與平安,淚水和鮮血曆煉出來的共患難,他們需要些時間慢慢平複心情,這種能‘同生共死’感覺對他們來說太陌生,太震撼,讓經曆過這種患難的人,心頭可能都有些迷茫。

也許,就在他們看不到、摸不著、甚至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地方,‘情誼’這東西開始質變了。

陸東睡不著,除卻那些雜七雜八紛亂到瑣碎,陌生到惱怒的複雜感覺,腿上的傷口也一直在抽疼,哪怕稍微用點力氣,或者碰到什麽東西,比如被子,都會讓原本停止流血的地方再次迸裂,弄得他每每暗中齜牙咧嘴好半晌。他現在保持著側姿,多少能緩解疼痛,可久而久之半個身子就開始酸麻難忍,似乎比腿上的傷還令他難受。

陸東把傷腿支出去,小心的翻身到另一側,他不太敢靠旭宸太近,雖然昨天三分真七分假的說什麽‘搶被子’,但旭宸的睡相真的很難讓人恭維就是了。他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小心翼翼,如果被旭宸無意踹上一腳,恐怕今晚上就別指望睡了。

即便有了心裏準備,翻身的過程中陸東還是忍不住發出輕微呻吟,然後,手被握住了。

“腿傷?”

“沒事。”陸東很意外旭宸還沒睡著。

“死充!”旭宸感冒後的聲音沙啞到低微。

陸東感覺到旭宸靠過來,然後拍拍他那條受傷的腿,“擔在我身上吧,省得你翻來覆去總怕我踹你。”

“……”這破孩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說話了?陸東直覺的是陷阱,但腿還是不大聽使喚的抬起來了,膝蓋做著力點,整條腿擔了旭宸的臀胯上。

他們的距離有點近……好吧,是很近,近到東哥覺得自己的胳膊就像多餘出來的東西,擋在兩人中間,放前麵礙事,放後麵就蜷著更不舒服,幾經反側,陸東最後尋了個縫隙把胳膊安置出去了——就是旭宸的肩和枕頭之間的縫隙,或者說,旭宸的頭一半枕著枕頭,一半枕著他的手臂。

“好歹比昨天那樣被你硬纏上來強。”旭宸聲音有些不太自然的在對麵響起。陸東身體微微僵了一下,他們現在這樣的姿勢很古怪,古怪到親密得不合身份,古怪到讓黑暗中的人臉頰微微發熱,但舒服,很舒服。

“旭……”

“嗯?”

“謝……謝謝。”

“神經!”

“旭,我,我覺得……我們會成為很好……呃,很好的朋友。”陸東忽然覺得這種表達讓他胃裏開始往外泛酸水,很讓他臉上發熱,聲音發臊。

“白癡!”

經曆今天的艱難之前,他們本來就已經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旭……”陸東喚了一聲,好像要說什麽,但最終卻再沒有下文,旭宸也沒再搭腔。

沉默、黑暗、困頓、舒適……每一樣都是催眠的好幫手,不知道是旭宸頭發上的瓜果清香味,還是因為某種安心的緣故,腿上的疼痛消失了,睡意很快造訪,陸東沒過多久就睡沉了。

旭宸沒有那麽好運,除卻顧及到身上壓著的死沉死沉的一條傷腿,今天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讓原本心思就細致的人想得更多,困惑得更多。旭宸覺得一個晚上,自己不停在做夢、驚醒、小心的移動身體,然後入睡,然後再次驚醒,夢見溪水、夢見流血、夢見避雨,甚至是死裏逃生後的心悸,夢裏的東西都或真或幻看不太真切,隻是那種紛擾又迷亂的感覺一直都在,一直都讓他不太踏實。

他再一次驚醒了,或者說他‘夢見’自己是被驚醒了,睡在旁邊豆丁一直在翻來覆去的折騰,好像在做噩夢,迷迷糊糊朦朦朧朧的說著什麽話,夢囈或許……不過那是會長的事,旭宸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後,便朝著東哥身上靠了靠,不到下一秒,夢境開始轉彎,轉到陸東冒雨弄那些枝枝杈杈的窩棚,還把他自己的衣服撕了弄做帳篷麵……

米小黎確實是在做噩夢,被他翻來覆去折騰醒的也不僅僅是旭宸,毫無疑問的還有會長,當然,最後還有從噩夢中掙紮著醒過來的豆丁。

米小黎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宋燁半夢半醒間知道豆丁醒了,手一直很有節奏的拍著他的背,直到米小黎的情緒慢慢安定下來。米小黎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是剛剛被子蓋得太緊了,卡在脖子上,在夢裏就好像被蛇勒著喘不上來氣一樣。

米小黎拉住宋燁的背心,人往上躥了躥,大腦門卻正好磕到宋燁的下巴上,“嗷,會長……”

“唔……沒事。”宋燁聲音模糊的回應,手依舊拍著他的背,沒睜眼,就勢對著跟前的大腦門親了親。

宋燁是被豆丁從深眠中拉出來的,即使剛剛下巴被撞了一下,人也沒完全清醒,不過他的安撫行為倒是讓米小黎忽然意識到了今天白日裏發生過的,現在又再次發生的,他隱約感覺不大對勁兒的,也讓他不自禁有些臉發燒的動作——叫親吻。

豆丁覺得心跳的越來越快,覺得臉越來越燙,腦子越來越慌亂,慌到瞌睡蟲都被嚇跑了,胳膊腿都不知道該怎麽擺的時候,他猶猶豫豫地抬起頭,半哼哼半訥訥的再次開口,“會長……”

“嗯……”會長依舊胳膊搭在自己家孩子身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聽聞豆丁的招喚,依舊閉著眼,湊上前再次安撫的親了親。

隻是這一次不同腦門的光滑平坦,反倒有點溫熱中透著濕潤柔軟的感覺。宋燁有點奇怪,不過很快疑問就被拋諸腦頭,因為豆丁這孩子終於安靜下來了,宋燁放棄了與強大的睡意掙紮抵抗的努力,下一秒就沉沉的睡過去了。

米小黎則把臉埋在會長的胸口前,一副甚至不在意把自己捂死的樣子,如果這時候有亮光的話,就能看到米小黎的小臉通紅,而這種紅,自頸項以下漸漸成為淡粉,擴及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