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樣蜷在破舊的沙發裏,慢慢地睡著了。

所有夜班的醫生早上必須要查房,查完房辦好交接,就可以回去睡覺了。聶宇晟並沒有回家,他直接去了銀行,再返回醫院對麵的咖啡店。

談靜比他到得早,她眼睛裏都是細細的血絲,在夏日清澈的陽光中,更顯得容顏憔悴。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乍一看,比她實際的年齡要大上好幾歲的樣子。

聶宇晟的目光她並沒有閃避,他很仔細地打量她,似乎從來就不認識她一樣。或許,他是真的不應該認識她。最後,他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說:“錢在這裏,一共兩萬九千六百四十一。我隻給三萬,扣掉昨天替你付的醫藥費,就隻這麽多。”

談靜並不搭腔,她把一隻盒子交給他。

聶宇晟打開,仔細地翻看了一番,自己所有的信件,還有送她的一些零碎東西,都在裏麵。不過合影的相框明顯摔過,鏡片已經沒有了,相框邊緣也裂了一道縫隙。

“胸針呢?”他抬起頭來問她。

“我賣了。”她坦然地說,“那個胸針鑲有鑽石,值幾千塊錢,所以我賣了,錢也已經花了。”

他點了點頭,說:“很好。”

也不知道是說她賣得好,還是說她這樣解釋得很好。

她沒有爭辯,隻是伸出手,想接過他手裏的那個裝錢的紙袋。

“不點一點?”他嘴角上翹,又露出那抹似笑非笑的笑意,“也不嫌少?昨天你可是跟我開口要五萬。”

“你不願意給就算了。”談靜抓著包帶站起來。聶宇晟卻叫住她:“等一等。”

她以為他還有什麽話要說,誰知道他手一揚,袋子裏的錢就像一場雨,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隔著漫天飛舞的紙幣,她的視線一片模糊。他就站在她的對麵,就像當年,他踏著落花向她走過來,可是如今他們何止隔著整個世界。她再也沒有力氣,對他伸出手去。

他甚至對她笑了笑:“你慢慢撿,別少撿一張!”

整個咖啡店的人都錯愕地看著他們,看著那一地的鈔票。談靜眼睛裏淚光盈盈,可是勉強忍住眼淚不流出來,她一聲也不吭,馬上蹲下去撿那些錢。

聶宇晟轉身就走了。

周圍的人都看著那一地的錢,談靜頭也沒抬,隻顧著一張張把鈔票撿起來塞進包裏,撿了一張又一張,紙幣四散一地,就像焚毀一切後的餘燼。談靜的手在慢慢發抖,可是她撿得飛快。即使聶宇晟把錢砸到她的臉上,她還是會這樣一張張撿起來吧?幸好他還被所謂的風度給拘住了,再怎麽樣他也沒辦法對一個女人做出那樣的事情。把錢扔在地上,大約已經是他的極限,他能想到表示輕蔑和侮辱的極限。她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木然地,迅速地,將那些錢撿起來,塞到自己的包裏去。還好最後清點,並沒有少一張。兩萬九千六百四十一,當她在桌子底下找到那枚亮閃閃的一元硬幣時,不由得鬆了口氣。等直起腰來,才發現整個咖啡店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連侍者也小心翼翼地繞開她,一個蹲在地上撿錢的女人,在旁人眼裏肯定是無恥到了極點,鄙夷到了極點,她其實也非常非常鄙夷自己,可是現在也顧不上了。

她從咖啡店出來,徑直去醫院,先找到馮競輝的主治醫生,拿了一萬塊錢交了住院押金,然後又去病房找馮競輝。今天馮競輝的妻子上班去了,馮競輝一個人坐在病**看報紙。談靜跟主治醫生談過,知道鼻梁骨折可以住院也可以不住院,但馮競輝家屬堅持要住院。談靜知道馮競輝的妻子心中有氣,所以堅持住院好多算些醫療費,畢竟是孫誌軍把人家打成這樣,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

馮競輝一看到她,還有點不好意思似的,連忙把報紙收起來。談靜於是把住院押金的單子給了馮競輝,說:“您就安心在這裏治著,要是錢不夠了就打電話,我再送來。都是孫誌軍不好,把您打成這樣,這裏還有一千塊錢,您交給您太太,讓她給您燉點骨頭湯什麽的,聽說骨折得補鈣。本來我該買點水果來,但又不知道有什麽忌口,就沒買。”

馮競輝看她又交押金,又拿現金來,說話斯斯文文,對著這麽一個女人,自己也板不起臉孔說難聽的話,隻說:“其實我跟誌軍也是開玩笑,沒想到他就生氣了。他那個人,脾氣太壞了,怎麽能打人呢?”

談靜苦笑了一下,說:“都是孫誌軍不好,害得您受累了。我替他向您道歉,你別生氣了。他現在還關在派出所呢,我下午還要上班,我把我店裏的電話寫給您,您要是有事,或者醫藥費不夠了,直接打電話找我就成了。”

馮競輝本來還有點怨氣,看著談靜軟言軟語,心想她一個女人也挺可憐的,而且孫誌軍又被關在派出所裏,她雖然一句也不提,但是態度還是很好,心裏的氣不知不覺就消了。馮競輝說:“我懂你的意思,就是想讓我不告孫誌軍。其實我跟他是同事,平常關係也不錯,誰知道他會動手打人,還把我打成這樣。”

談靜沒有辦法,隻得連連道歉,病房裏其他病人看著她一個女人,楚楚可憐的樣子,七嘴八舌都替她說話。有人說:“打人是不對,人家也被關起來了,人家老婆來賠禮道歉又送錢來,就算了吧。”

“就是,看這老婆的態度還是挺好的,就不知道老公為什麽蠻不講理打人。”

談靜生平最不願意被人這樣說三道四,可是眼下的情形,再窘迫也得一力承擔下來。隻說:“我得上班去了,電話我寫在這兒,您有事就直接找我吧。”

馮競輝說:“你也是個明白人,我知道你的意思,想我不告孫誌軍。這事我得跟我老婆商量一下。”

談靜聽他這樣說,連聲道謝。反倒是馮競輝說:“你一個女人也不容易,快上班去吧。”

談靜心裏七上八下的,坐在公交車上還在想,不知道馮競輝究竟會不會告孫誌軍。因為馮競輝似乎還挺願意簡單地了結此事,可是馮競輝的老婆,似乎不願意善罷甘休。可是不管如何,這件事情自己已經盡力了,甚至還做了自己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向聶宇晟要錢。

她下意識捏了捏包,包裏還有一萬多塊錢,她知道自己把心中那一點點餘燼也吹得灰飛煙滅,不過這樣很好。她疲憊地將頭靠在公交車的車窗上,夏日熾烈的陽光透過淡藍色的窗簾曬進來,曬得人皮膚隱隱灼痛。

沒有什麽可留戀的,再也沒有了。

換了幾趟公交才到店裏,一路上緊趕慢趕,可是仍舊遲到了。一進店門談靜就看到王雨玲朝她使眼色,她還沒有明白過來,值班經理已經看到她了,板著臉說:“談靜,你怎麽又遲到了?”

談靜有點懵,可是遲到確實不應該,於是她低著頭說:“對不起。”

“說對不起就可以違反製度嗎?”值班經理一臉冰霜,“這個月你已經遲到三次了,按規定扣所有的獎金。”

談靜錯愕了一下,值班經理又說:“昨天你請了一天事假,公司規定要扣除當天的工資,還有,明天你上連班。”

談靜被這一連串的事情弄得有點懵,值班經理平常對她還算不錯,因為她做事挺勤快,從來不想著偷懶。昨天她向值班經理請假的時候,值班經理也還挺客氣的。怎麽突然一下子態度就有了這樣的轉變?

值班經理看她愣在那裏,似乎更沒好氣了:“還不換衣服去工作!”

她匆匆忙忙去了更衣室,換了工作服出來。上午班的收銀員跟她交接完了,她打開收銀機開始收銀。

這份工作枯燥而無趣,她已經做了六年了。從一家店換到另一家店,許多相熟的同事已經跳槽,或者結婚。就是她和王雨玲,還仍舊打著這份工。不管怎麽樣,這份工作不用日曬雨淋,雖然好幾個小時站下來,常常站得腳腫,可是每個月的收入很穩定。

她沒有大學文憑,能找到的工作也隻有這類的,錢雖然永遠也攢不下來,可是總比沒飯吃要好,所以她很珍惜這工作。值班經理不知道為什麽,整個下午都板著臉,而且一直站在收銀台旁邊,連王雨玲都不敢偷空來跟她說話。

晚上下班之後在更衣室裏換回自己的衣服,王雨玲才問她:“你眼睛怎麽了?昨天沒睡好?還有,你昨天請假幹什麽去了?派出所找你幹嗎?”

談靜知道王雨玲是個暴炭脾氣,聽說了孫誌軍的事,一定又要勸她離婚。所以她掩飾地說:“沒什麽。”

“出什麽事你還要瞞著我啊?”王雨玲有點生氣,“你還是不是我朋友?”

談靜岔開話題,她從醫院回店裏的路上,擔心帶著現金不安全,就中途去了趟銀行,把錢存起來了。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最後才遲到了。她把存折給王雨玲,說:“這個還是暫時放在你那裏。”

王雨玲看是活期存折,再一打開看到數字,嚇了一跳,問:“你怎麽突然存這麽多錢?哪裏來的?”

談靜並不吭聲,王雨玲知道她的脾氣,搖了搖頭,把存折收起來,說:“要不是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了,一定以為你昨天是去做賊了。工資都沒發,你存一萬多塊錢的活期……這是給平平攢的手術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