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公交車還得走十來分鍾,這一大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樓,路兩旁有不少小店小飯館,這時候還有好幾家開著門,店鋪裏的燈光像是倒影,一道一道映在窄窄的馬路上。路過水果店的時候談靜停下來,買了兩斤桃子。這個季節的桃子便宜,也很甜。找零錢的時候有個角子掉到了地上,她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後還是老板眼尖,撿起來給她。
裝桃子的塑料袋又薄又小,不過五六隻桃子,塞得滿滿的,不一會兒就勒得她手指發疼。她換了隻手拎袋子,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正巧有盞很亮的路燈。還是很老式的鐵門,一條條的柵欄影子映在地底下,她想了一會兒,還是轉過身來。
車沒開大燈,沒聲息就停下了。有一瞬間她覺得這大約是夢境,因為隻有在夢裏才會是這樣子。她有點無力地笑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不過馬上她就知道這並不是做夢了。因為聶宇晟下車了,他不僅下車了,還朝她走過來。
談靜沒有動彈,晚風撲撲地吹著她的裙擺,像是鴿子的翅膀,輕軟地拍著她的肌膚。而手裏的桃子沉甸甸的似千斤重,勒得她手指發紅發緊發疼,她有點後悔買桃子了,或許空著手可以逃得更快。不過她下意識挺直了腰,逃?不,她並不需要再逃避。事隔多年,她一直覺得自己比從前更軟弱了,但到了今天,她才忽然地覺得,原來粗糲的生活並沒有讓自己軟弱,反倒令她更加堅強。
聶宇晟一直走到了她的麵前,他高大的身形在路燈下投射出的陰影籠罩了她,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他,眼中隻是一片平靜。
剛剛在蛋糕店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了她,不然他不會訂那個蛋糕,可是當年她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他們之間早就已經銀貨兩訖,誰也不再欠誰。隔了這麽漫長的歲月,當再次相遇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再怨懟。從前種種的痛苦與難堪,原來真的可以隨著時間而淡化甚至淡忘。
聶宇晟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無波無瀾地看著她。談靜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倒不是被他的氣場壓迫,而是她必須得說點什麽。他為什麽會跟著她回家來呢?是好奇嗎?不,聶宇晟從來不好奇,他也從來不做沒有用的事情。她覺得自己不能不開口了,當年踏著落花而來的白衣少年已經死去,而今天的相遇,隻是人鬼殊途。
她甚至笑了笑:“好久不見。”
他看了看她身後敝舊的樓房,淡淡地問:“你住在這裏?”
“是啊。”她像遇見老朋友,語氣平靜無波,“要不要上去坐坐?”
他揚起半邊眉毛,這個男人還是那樣英俊,一舉一動都透出俊逸不凡,低沉的聲音仍舊仿佛帶著磁性,隻是字句裏卻藏不住冷若冰霜似的刻薄:“你經常邀請男人上去坐坐?”
“當然不是。”她很快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老公應該下班回來了,如果你不介意,上去喝杯茶好了。”
他笑了笑,說:“不必了。”
他開車跟著她到這裏來,是眼看著她過得不好,他才會覺得安心。她笑了笑,說道:“要不上去吃點水果,我記得你最喜歡吃桃子。”
有一次他發燒吊水,坐在輸液室裏,她把桃子一片片片好了喂給他吃,一邊喂一邊心疼,因為他燒得連眼睛都紅紅的,眼底出了細小的血點。那個時候他還叫她老婆,那個時候她還以為他們一定會結婚,那個時候有多傻啊,把所有的一切都當了真。
“謝謝,還是下次吧。”他仍舊彬彬有禮,就像是對待陌生人。
她輕鬆地笑,說:“那我上去了,再見。”
他沒有跟她說再見,再見,不,永世不見。今天的這一麵已經是純屬多餘,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見到她,想必他亦如此。
她一直走到樓道裏才覺得手心是潮的,背心裏也是涔涔的冷汗。她抱著那袋桃子,像抱著什麽寶貝,在漆黑的樓梯間裏一步步摸索著朝上走,唯恐驚醒了什麽似的。
原來--原來已經七年了。
她過得並不好,正如了他的意。她也並沒有撒謊,不過剛剛她邀他上來的時候,心裏還真有點怕他當真上來,那時候她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殘局……當她摸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聽見客廳裏嘩啦啦一陣響,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落下來。她一腳踏進黑暗裏,孫誌軍果然已經下班回來了,不過跟往常一樣,喝得爛醉。沒有開燈她也能聞見他身上的酒臭煙臭,她在那裏停了一停,仿佛是積蓄了一點力氣,伸手摸索著開關,把燈打開了。
孫誌軍吐了一屋子,她把窗子打開透氣,去廚房鏟了煤灰來清掃*。本來家家戶戶都燒天然氣了,但她跟開電梯的王大姐討了不少煤窩煤灰,王大姐就住在車棚旁的小平房裏,沒有天然氣,日子過得十分儉省,平常還燒蜂窩煤。她討煤渣,就是因為孫誌軍每次喝醉了就吐一地。談靜很利索地收拾完屋子,然後打了一盆溫水來給孫誌軍擦臉,毛巾剛碰到他臉上,他就一胳膊拐過來,胳膊肘正巧撞在她鼻梁上,撞得她腦袋一懵,整個人都往後一仰,倒坐在了地上。
鼻子開始流鼻血了,她隨手拿起卷筒紙,揪了點紙卷成一團塞上,然後繼續給孫誌軍擦臉,擦胳膊。溫熱的鼻血慢慢浸潤了紙卷,她低頭擰毛巾的時候,一滴一滴就落在了臉盆裏,血絲化成細縷,沒一會兒就散入水間,再不見了。她去換了一盆水來,這時候孫誌軍倒乖起來,像個大嬰兒,由著她擺弄。她幫他擦洗完,又替他脫下腳上的鞋,換了毛巾替他擦腳。看他橫躺在沙發上,知道自己沒辦法把他弄到**去,於是從臥室拿了床毛巾被出來,給他搭上,讓他好好睡。
忙完這些,劉海已經被汗濡濕,緊貼在腦門上。她拿了睡衣去洗澡,洗完澡出來再洗衣服。孫誌軍的牛仔褲又厚又重,隻能用刷子刷,她隻差又忙出一身汗,最後端著盆子去陽台晾衣服,陽台上夜風十分清涼,她忍不住就站了一會兒。
隻那麽一小會兒,就足夠想起很多的事,人在極度疲勞和極度困頓的時候,總是會回憶自己最好最幸福的時光。這種回憶太奢侈了,她靠在紗門上,遠近都是人家,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遙遠的車聲傳來,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今天聶宇晟的出現還是打亂了她,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心如死水了,但他為什麽還要斬盡殺絕?
幸好她已經結婚了,她從來沒有這樣慶幸過,但內心深處有小小的惶恐聲音。其實沒結婚又能怎麽樣呢?他們相互之間的怨毒已經深刻入骨,聶宇晟說過:談靜你以為這算完了嗎?早著呢,不讓你身敗名裂,我絕不會放過你。
身敗名裂算什麽,比身敗名裂痛苦一千倍一萬倍的她都受過來了。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後是怎麽熬過來的,幸好已經全都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來的時候,孫誌軍的酒已經醒了。他已經上班去了。她有時上早班有時上晚班,而他也是有時白班有時夜班,兩個人常常見不著麵,見著了也說不著話。孫誌軍一下班就和同事去小館子喝酒,不喝到醉醺醺絕不會回來。起初她還勸,畢竟喝酒傷身。後來有一次她勸得久了點,他一拳頭捶過來,把她端在手裏的一碗醒酒湯掀翻在地上,瓷碗摔得粉碎,湯濺了一地,從那以後,她再也不勸他了。
她上班是倒一休一,今天整天都不用去店裏。她收拾了一下就去菜場買菜,做了西紅柿燉牛腩,還有魚丸子。牛肉漲價漲得厲害,也顧不上了,做好了這兩個菜她就裝進飯盒裏,本來已經拿了交通卡打算出門了,後來想了一想,又坐下來了。今天她哪裏都不想去,包括陳婆婆那裏。
平白無故空出一整天時間,她把家裏的床單被褥什麽都洗了。又把廚房瓷磚上的油煙積垢仔細清潔了一遍,最後是洗廁所。裏裏外外收拾過來,處處窗明幾淨,她才脫了橡膠手套,喝了口窗台上晾著的涼茶。喝了一會兒茶,她心神不定,又起來拿鑰匙開抽屜,把藏在底板下頭的存折拿出來。孫誌軍已經有快兩年沒給她一分錢了,他那點工資,喝酒打牌都不夠用。家裏的水電煤氣,樣樣都得開銷,她隻好盡量節省。可是怎麽省也省不出多少來,這麽多年,存折上也就一萬多塊,這是她壓箱底救急的錢,每隔一陣子,她就拿出來看看,隻是越看就越是揪心。她吃過沒錢的苦頭,媽媽最後病危在醫院裏的時候,等著錢救命,可是她一點兒辦法也想不出來。從那時候起她就落下了心病,每隔幾天,總要把存折拿出來看看,可是再怎麽看,後頭也不會多出一個零來。
她怏怏地把存折收拾起來鎖好,目光落到昨天買的桃子上。毛茸茸的鮮桃像是豆蔻年華的少女,帶著清新甜美的氣息。其實她早就不吃桃子了,可是昨天鬼使神差的,卻買了兩斤桃子。從前的時候一遇上聶宇晟她就鬼迷心竅,而直到如今,她一看見他,還是會失魂落魄。
“快看!聶宇晟!”
聶宇晟走進門診的時候,旁邊小護士一見了,飛快地推著另一個小護士的胳膊,像是影迷看到了偶像,幾個小護士都轉過頭來,齊齊對他行注目禮。他其實並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徑直上電梯去了。一群小護士這才鬆了勁,一個說:“都說聶醫生是本院最帥的醫生,果然是真的。”另一個說:“是單身醫生中最帥的吧,可惜常醫生結婚了,其實常醫生比聶醫生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