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麽呢?”王雨玲終於覺察她的走神。
“沒什麽,想懷著平平那會兒,什麽都吃不進去。”
“你別擔心了,現在都住在醫院裏了,你的經理又借了錢給你……”
“手術費還是沒著落……”談靜的眉頭深深地皺著,她心酸地歎了一口氣,“有時候我在想,把他帶到這個世上來,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
“呸呸!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麽,平平的病又不是你害他的,誰不盼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啊……”
所以她才給孩子取名叫平,平安的平。在剛生下來就被確診為先天性心髒病的時候,她隻想孩子可以平平安安地長大,這是她最大的心願,也是她唯一的心願。
舒琴也覺得聶宇晟挺奇怪的,他話少,很少主動跟陌生人搭訕。連跟她這個老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她說的話永遠比他多。她不認識王雨玲,以為是哪個病人的家屬。聶宇晟跟王雨玲說話她並不奇怪,遇見病人家屬對他客氣打招呼,他一般也會挺客氣地答話,但說到西紅柿炒蛋,這簡直太不像他的風格了。
走出樓裏,她忍不住說:“如果我沒記錯,你好像從來不吃西紅柿炒蛋,還對番茄醬那種東西深惡痛絕。”
聶宇晟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麽就說吧。”
“你怎麽知道剛才那病人家屬要買西紅柿炒蛋?”
“她拎的盒飯,透過盒蓋看得到,有紅有黃的,當然是西紅柿炒蛋。”
舒琴一時語塞,說:“真沒想到你觀察能力這麽敏銳啊!”
“我們做外科醫生的,常常要在分離組織的幾秒鍾內找到血管,這不是敏銳,這是專業本能。”
舒琴沒再說什麽,聶宇晟覺得自己挺可恥的,那麽多年過去了,他仍舊還記得談靜那點習慣。他從來沒有在食堂買過西紅柿炒蛋,卻脫口對王雨玲說出了它的價格。也許每次看到這樣菜,他並不是視而不見,而是太不願意記得,卻偏偏沒能忘記它的價格。
聶東遠精神還不錯,就是放療化療一起,讓他臉色變得很差,也開始掉頭發,吃不進東西。見到兒子他挺高興,見到兒子帶著舒琴,就更高興了:“小舒,怎麽拿著保溫桶,帶什麽好吃的給我?”
“您不是忌口嗎?沒敢帶吃的給您,怕被醫生扔出來。聶宇晟加班,我給他包了點餃子。”
“姑娘,別對那渾小子太好了,對他太好,他就不識抬舉了。下次包了餃子記得分我一半,醫生說我可以吃餃子。”
舒琴笑著答應。聶宇晟出去跟值班的醫生說了幾句話,又重新進來,翻看聶東遠的一些病理數據。聶東遠說:“別看了,你老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再說你又不是這個科室的,你懂什麽啊!”
“大概的東西我還是懂的。”聶宇晟把檢查報告放回原來的位置,淡淡地答。
聶東遠住的是貴賓病房,很寬敞,條件也很好。牆上掛的液晶電視正在播新聞,恰好說到下午摔在工地的那個孩子,送往醫院做了七八個小時的手術,現在進了ICU。
聶東遠說:“咦,這不是你們醫院嗎?這家長怎麽帶孩子的,怎麽把孩子帶工地上去了?出這樣的事,真危險。我得給房地產那邊的總經理打個電話,咱們工地上可絕不能出這種事。”
聶宇晟說:“農民工的孩子,放假進城無處可去。不過這工地的管理確實有問題,不應該讓未成年人進去,又沒戴安全帽,摔下來多處髒器受傷,頭部還有外傷,整個外科為這孩子忙了一下午,我做的心胸部分,有根鋼筋正好戳到心髒,再往前幾毫米,估計就沒命了。”
聶東遠聽得直皺眉,說:“那這傷能好嗎?”
“看運氣。熬得過今晚,說不定情況會樂觀一些。”
電視裏在播醫院裏就有人給孩子家長捐款,聶東遠想起來:“這孩子醫藥費要多少?”
“不知道,ICU那麽貴,看他要住多久,算上前期搶救手術費,肯定要過二十萬。”
“你去跟病人家長說,這費用我包了,放心給孩子治。”
聶宇晟詫異地看了父親一眼,聶東遠也不是不做慈善,東遠集團在貧困地區援建過十幾所希望小學,還曾經帶著記者去黔西南山區搞各種慈善活動。聶東遠對慈善的真實態度卻是不屑一顧的,他支持慈善的原因很簡單,一來是公司形象需要,二來是可以合理抵稅。
“活到今時今日,才明白錢是什麽,命是什麽。”聶東遠挺傷感似的,“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瞧見自己的孫子,救人家孩子一命,積點德。”
舒琴連忙說:“伯父您別悲觀,其實專家不也說了,保守治療效果好的話,再生存十年八年都是正常的。現在科學這麽發達,國內外的新藥都多,治個幾年,沒準又有什麽新藥出來,就徹底痊愈了。”
聶東遠說:“我不是催你們結婚。”他歎了口氣,說,“隻是命裏有時終會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以前總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哪怕是老了,也不會像那些老糊塗。現在才知道,原來真的老了,想法還是跟別人一模一樣。一個人可以活到老,退休了,在家沒事帶帶孫子,真是天大的福分。”
聶宇晟不能不說話了:“爸,您別胡思亂想了。好好配合治療,下個星期,還要開董事會呢。”
“對啊。”聶東遠打起精神來,“你把這兩件事辦一辦:一是打電話給房地產的蔣總,讓他跟乙方施工單位,把工地管理規範再強調一下;二是打電話給張秘書,讓他到醫院來,把這孩子的醫療費給交了。”
自從他病後,他偶爾也支使聶宇晟做點事情,大部分是像這樣的小事,聶宇晟於是說:“蔣總的電話我沒有。”
“張秘書那裏有,你先打給他。”
張秘書是多麽機靈的人,一接到聶宇晟的電話,連夜到醫院來,代表聶東遠個人先捐了十萬給那受傷的孩子,打到醫院賬戶做住院押金,還說後續費用將由東遠集團慈善基金負責,實報實銷。孩子的家長隻差千恩萬謝,聶宇晟見不得那種場麵,早就回避到一邊,壓根就沒有露麵,至於聶東遠,當然更不會露麵。
不過張秘書辦完這件事之後,還是去聶東遠的病房找到了聶宇晟,將一份通訊錄交給他:“這是集團下屬所有公司的老總聯絡方式,還有集團總部的高層和中層管理人員的通訊錄。”
“給我這個做什麽?”
“聶先生病著,又住在這醫院裏,有時候我不在他身邊,他要打個電話什麽的,肯定找你比較方便。”
“好吧。”聶宇晟沒當回事,就把那通訊錄收下了。
“還有,聶先生說要給蔣總打電話,您別忘了。”
“我知道。”
聶宇晟沒覺得這是什麽大事,看了看時間不算太晚,就給那位東遠房地產的蔣總打了個電話,轉達了聶東遠的意思。蔣總在電話裏很客氣,答應明天就召開緊急會議,通知全國的分公司會同乙方一起,督促施工單位清查工地,規範製度,搞一個安全月競爭。說完了公事,又照例問了問聶東遠的病情,安慰了聶宇晟幾句,這才掛了電話。
聶宇晟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是病房的熄燈時間了。在車上,舒琴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聶宇晟覺得莫名其妙,問:“你笑什麽?”
“我笑啊,你是孫悟空,你怎麽樣都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你是說我父親?”
“是啊。”舒琴笑吟吟地看著他,“他叫你打電話,你就打電話,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是以什麽樣的身份在打電話?”
“還能有什麽身份,不就是他兒子。”
“我猜……那個蔣總肯定對你很客氣。”
“我父親的下屬,一直都對我很客氣。”
“今天晚上可不一樣,難道你不覺得他特別客氣嗎?”
聶宇晟終於想了一想,說:“特別客氣倒沒有,不過他說要搞一個什麽全國各分公司工地的安全競爭月,問我覺得怎麽樣,我對他們那行一竅不通,壓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我的意見,隻說你們看著辦吧。”
“太子爺啊太子爺,人家都把你當下一任的董事長接班人看待了,人家當然會問你對他提出方案的意見。你還叫人家看著辦,遇上你這種老板,職業經理人也倒黴。”
“我隻是替我父親打一個電話給他……”
“人家都當你太子監國了,你還蒙在鼓裏呢。”
“我父親說過,他不會勉強我接手他那一攤事。”
“那你打算把整個東遠集團怎麽辦?他們是上市公司,說句不該說的,伯父若是有個萬一,所有股權歸你繼承,到那一天,你打算怎麽辦?你對全體股東說,我不懂,我也不打算管,你們看著辦吧。”
“樂觀地來講,起碼幾年內不會發生這種狀況。”
“所以這幾年時間,令尊要未雨綢繆,一步步把你引入管理崗位。聶宇晟,認命吧,誰叫你是獨生子。”
“我不是獨生子,我父親還有一個孩子,所以,我一度以為,自己永遠也無法原諒他。”
舒琴吃了一驚,完全呆若木雞。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事實上,除了你之外,我隻告訴過另一個人。”
聶宇晟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知不覺加緊了力道,仿佛捏著的並不是方向盤,而是命運的咽喉。十年前那個台風夜,他在滂沱大雨中離開家,去尋找談靜。在那時候他覺得自己被全世界遺棄了,單親家庭生長的孩子,對家庭、對父母的愛有一種異常的敏感,這也是起初他為什麽下意識親近談靜的原因。因為她也是單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