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酒店的包廂他還是有點意外,舒琴滿麵笑容地站起來,向他介紹在座的幾位客人。舒琴的小姨和姨父,一個是律師的年輕男人,還有律師的父母。這明明是局相親飯,雖然舒琴做事情向來沒譜,可是沒想到這次竟然這樣離譜。

舒琴把手插在他的臂彎裏,一臉甜蜜地說:“這就是我男朋友聶宇晟,他在醫院工作,是心外科的醫生。”

在座的人都一臉尷尬,尤其舒琴的小姨和姨父。聶宇晟雖然不習慣撒謊,可也隻好含糊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我今天上白班,下班已經很晚了,接到舒琴的電話,才趕過來。”

這頓飯自然吃得沒滋沒味,倒是舒琴不停地給他夾菜,一邊吃還一邊說:“不好意思啊,他可挑食了,蔥薑蒜都不吃的,一點也不像當醫生的人。”

聶宇晟被她這半嬌半嗔的口吻說得一陣陣起雞皮疙瘩,等吃完飯走出來,舒琴自然上了他的車,輕快地向眾人揮了揮手:“我們先走啦!”倒是聶宇晟,還規規矩矩向舒琴的小姨姨父道別,才繞到駕駛室去。

他一邊係上安全帶,一邊對舒琴說:“下不為例啊,我還以為你叫我出來救命,沒想到是撒大謊。”

“撒大謊也是為了救命啊。”舒琴一臉的笑意在頃刻間都沒有了,委頓在副駕的位置上,“我快被他們逼死了。”

“上次讓我冒充你哥哥,這次讓我冒充你男朋友,下次這樣的事情別再找我了。我這個擋箭牌偶爾用用可以,用多了會被拆穿的。”

舒琴歎了口氣,聶宇晟這才看了她一眼,問:“怎麽啦?”

“我快堅持不下去了。”舒琴將臉埋入掌心,“聶宇晟,告訴我,這麽多年,你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他的眼角跳了跳,卻不自然地笑笑,說:“什麽堅持不堅持,我是沒遇上合適的人,再加上跟我爸賭氣,其實我早就……”他稍稍停頓了一秒,說,“早就無所謂了,真要遇上一位好姑娘,我就結婚。”

舒琴將手放下來,瞥了他一眼,說:“你這才是撒大謊。”

“是真的。”

“那我是一個好姑娘,你肯跟我結婚嗎?”

聶宇晟看都懶得看她一眼,隻是說:“你都堅持這麽多年了,怎麽會嫁給我?”

“我快等不下去了。”舒琴憂鬱地說,“有時候我都覺得我不是愛他,我隻是習慣了等在那裏。”

聶宇晟並沒有說話,他有一點兒恍惚,或許他自己也早就不愛談靜了,他隻是習慣了等待。可是這個習慣總讓他在心裏有個地方,隱隱作痛。

把舒琴送到家,她還鄭重地跟他握手:“今天的事,謝謝你了!你真是無敵好用的擋箭牌,一表人才,職業又體麵,相親的誰見了你,都自慚形穢。聶醫生,下次他們要是再逼我相親,你一定還要來救我。”

聶宇晟習慣了她嬉皮笑臉的胡說八道,隻是微微一笑。

他和舒琴是在美國認識的,那大概是他生命裏最漫長最無助的一段時光。聶東遠反對他學醫,得知他要出國的時候簡直勃然大怒,一分錢生活費也不給他,而且把他所有信用卡附卡都停掉了。但他成績優秀,拿到獎學金,還是走了。

異國他鄉自然有很多不適應,何況他幾乎是逃到美國去的。水土不服,而醫科的課業又十分繁重,初到美國他就大病了一場,保險判定他需要支付幾千美元的費用,那時候對他幾乎是一個天文數字,用獎學金支付完這筆費用後,他就沒有生活費了。所以病還沒有好利索,他就開始利用假期打工,就是那時候認識舒琴的。

在美國的中國學生其實也分幫派,一般大陸的學生是一幫,台灣的學生是一幫,香港的學生是另一幫。而大陸的學生裏麵,又因為地域的關係分成很多小團體。他跟舒琴不是老鄉,隻是初到美國的時候在聯誼會見過一次麵,也沒說過話。

那天他替老美剪草坪,波士頓的夏天並不熱,可是剪草機嗡嗡響,而他前晚在圖書館剛熬了一個通宵,隻覺得這噪音吵得心神不寧,不知怎麽回事,剪到一半眼前一黑,人就暈了。倒把雇傭他的美國白人夫婦嚇了一大跳,怎麽喚都喚不醒他,正巧舒琴住在隔壁,隔著後院的籬笆看見了這一幕。舒琴本來不欲多管閑事,但一想畢竟都是中國人,還是自告奮勇翻過了後院的籬笆,跟那對白人夫妻一起將他抬進了屋。是舒琴拿定主意不送急診室,她知道美國的急診室越少去越好。於是從冰箱拿了塊冰敷在聶宇晟的額頭上,沒過幾分鍾,他果然悠悠醒轉。

從此舒琴的口頭禪就是“聶宇晟你欠我一個人情”。那時候舒琴正與男友偷偷同居,還瞞著國內的父母。舒琴家裏的條件不錯,她的父親是內蒙一個著名的礦老板,發跡之後把女兒送出國念MBA。後來得知她竟然結交了一個美國籍男友,試圖留在美國,保守的舒家父母都沒法接受,直接用計將她騙回國內,就把她護照給撕了,找關係既不讓她補辦護照,也再不讓她出國去。

聶宇晟之所以跟她走得近,一半是因為在美國的時候,多承她的照料。那次聶宇晟暈過去,就是因為貧血。他挑食,原先在中國家裏的時候,如果菜不對胃口,都是饑一頓飽一頓地混過去,何況在美國,手頭又拮據,成天就麵包之類的打發日子,偶爾去中國超市買幾盒泡麵,都算改善生活。舒琴雖然自幼嬌生慣養,可舒家媽媽是個特別賢惠的女人,抱著會做飯的女人才嫁得出去的傳統觀點,硬生生把舒琴逼出來能做得一手好菜。在美國的時候,舒琴自己開夥做飯,就經常叫聶宇晟去打打牙祭什麽的,當然聶宇晟也並不白吃,常常幫她改改paper什麽的,舒琴雖然念的是商科,可是整個學校校風嚴謹,功課也是不輕鬆的。

聶宇晟之所以跟舒琴走得近的第二個原因就是同病相憐,兩個人都有一個霸道保守而且說一不二的暴君父親。舒琴被騙回國內之後曾經給聶宇晟打過一個漫長的電話,在電話裏泣不成聲,而他,隻是無能為力。後來等他也回到北京,那時舒琴已經跟家裏人奮鬥了好幾年,毅然出走直奔北京,找了份沒滋沒味的HR工作,雖然不回家,可是也不結婚。氣得老父成天吹胡子瞪眼,僵持了這麽多年。

大約因為這種感同身受,所以聶宇晟唯一的異性朋友就是舒琴。舒琴偶爾帶幾罐啤酒過來找他,兩個人坐在天台上喝酒,看著不遠處長街上熙熙的車燈如流。舒琴總是伏在欄杆上,慢慢地唱:“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那時候他總是微笑不說話,兩個人通常隻是各人喝著酒,想著各自的心事。舒琴酒量很差,可是喝醉了也不鬧酒,就在他的客房裏乖乖睡一晚,第二天爬起來,生龍活虎地上班去。

舒琴的家裏盯了舒琴這麽幾年,可能也有點絕望了,並不要求她再回內蒙。而且舒琴的幾個姨媽都在北京,於是開始輪流給她介紹男朋友,都是些品學兼優的大好青年,可是舒琴能推就推,像昨天那種情況,可能是實在推不過去了,才撈出聶宇晟當擋箭牌。

聶宇晟沒想到第二天還能見著舒琴。他倒是很少上班時間見到舒琴。她穿得像所有OL一樣,精致又得體。她在護士站問到聶宇晟的值班室,一聽說她要找聶醫生,好幾個小護士都不由得扭過頭盯著她看。聶宇晟見到她也十分驚詫,一問才知道她的頂頭上司,一位台灣派過來的副總,心髒病突發,送到他們醫院來了,昨天晚上整夜都在急診觀察室,今天希望能夠住院動手術。眾所周知,他們醫院的床位十分緊張,所以舒琴特意過來請托他。聶宇晟沉吟片刻,說:“住貴賓病房吧,隻有那個有空房。”

一聽見他這樣說,舒琴就飛快向他使了個眼色,聶宇晟沒辦法,隻好站起來跟她出去,一直走到安全樓梯那裏,舒琴才告訴他:“貴賓病房的話,保險不給報銷,你想想辦法。”

“那也沒辦法,我們醫院的手術都要排期的,在他前麵,還有許多病人在排隊。”

“考慮一下兩岸關係嘛!”

“是啊,所以我說可以安排到貴賓病房。”

舒琴有點哭笑不得,說:“你真是個死腦筋!”她素來知道聶宇晟的個性,他是非常直截了當,而且在醫學院待久了,其實挺簡單的,不怎麽太擅長處理人情世故。沒接觸的人常常覺得他為人冷漠又清高,實質上他是不怎麽太會跟人打交道,尤其是複雜的人事關係。

舒琴歎了口氣,說:“算了,我想想別的辦法吧。”她心事重重,懶得再走過去搭電梯,轉身就朝樓梯下走去。她今天上班,長卷發高高地束成馬尾,顯得幹脆利落。她意興闌珊地一步步往下走,樓道裏並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聶宇晟沒來由突然覺得心軟,在他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喂”了一聲,很沒有禮貌,也沒有叫她的名字,隻是很衝動地想要阻止她。

舒琴扭過頭來看他,他這才覺得自己十分失態,所以勉強笑了笑,說:“算了,我再替你想想辦法吧。”

最後他去跟方主任說,說是自己家的一個親戚病了,想盡快排期手術,請方主任幫忙。因為他從來不向科室開口提任何要求,這種人情請托更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所以方主任很痛快地答應了,讓人安排了一個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