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整個過程無可挑剔,方主任說:“病人出現排異反應的可能性相當低,在引進CM公司這個項目的時候,美國和加拿大地區已經進行過一千多台的臨床手術,排異反應出現的比率不到千分之一,在香港和日本,也進行過類似的臨床手術,幾乎沒有出現過排異。我們在引進的時候,考慮過這方麵的風險,並且在手術之前,詳細告知過病人及其家屬……這些都寫在談話記錄上,各位專家、記者、家屬可以核查。”

他摘下老花眼鏡,說:“這台手術,我,問心無愧;心外科,問心無愧;醫院,問心無愧。”

一時間場子裏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主持會議的馮主任咳嗽了一聲,說:“各位專家還有什麽問題嗎?”

專家們到醫院來之後,把基本情況一問,相關材料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一台醫療事故,隻是輿論壓力之下,不得不鄭重其事。現在所有情況都問完了,他們各自交換了意見,為首的孫主任就搖搖頭,表示沒什麽問題要再問的了。馮主任於是又問:“病人家屬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病人家屬席位上有個人站起來,聶宇晟不認識那個人,會場卻響起一片輕微的嗡嗡聲,這個人據說是病人的表哥,姓譚,因為是律師,所以頗厲害。病人家屬也隱隱以他為首,現在也是由他來提問。他神色陰鬱,站起來之後一直盯著聶宇晟,聶宇晟倒坦然地任由他看著,毫不閃避他的目光。

“聶醫生,你是病人的主治醫生?”

“是。”

“所有談話記錄,都是你跟病人家屬談完,並要求他們簽字的?”

“是。”

“CM公司項目引進之後,一直是你負責前期準備工作?”

“是。”

“據我所知,這個項目原計劃的第一台手術的病人,並不是我的表弟,而是另有其人。那個病人是誰?”

聶宇晟愣了一下,他說:“對不起,涉及到其他病人的情況,我不能告訴你。”

“是麽?我替你說了吧,原定CM項目第一台手術的病人,名叫孫平,今年六歲,患有法洛四聯症,也就是一種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這個叫孫平的病人,原來住在你們心外科十一號病房、第三十九床。可是他沒有做CM項目的這台手術,而是做了傳統手術,現在已經康複出院。聶醫生,你為什麽不替孫平做CM項目,反倒替他做了傳統手術?”

“每個病人情況不同,孫平的家屬要求進行傳統手術。”

譚律師反問:“也就是孫平這個病人的家屬也知道,CM項目的風險,遠遠高於傳統手術?”

聶宇晟沉默了半晌,才說:“是。”

“聶醫生,那麽你為什麽當時建議我的表弟做CM項目手術?”

“我建議過傳統方案……”

譚律師打斷他的話,突然質問:“孫平跟你是什麽關係?”

聶宇晟的心突然一沉,但他還很鎮定,說:“這與此事無關。”

“當然有關!醫者父母心,是什麽意思?當醫生的,應該以父母對待孩子的心情,來對待病人。你為什麽不替孫平做CM項目的手術?因為孫平是你的親生兒子!”

全場大嘩,後排的記者們“刷”一下子站起來好幾個人,閃光燈此起彼伏,聶宇晟的全身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可是他什麽也沒有做,隻是攥緊了拳頭,緊緊盯著譚律師的眼睛,再次一字一頓地重複:“這與此事無關。”

“行。你不願意讓自己兒子做手術的實驗品,於是拿別人的兒子來做手術的實驗品。”譚律師措辭嚴厲,指了指家屬席上的人,“看到沒有!這就是病人的父親,你讓他白發人送黑發人!你敢看他嗎?你敢摸著胸口說醫者父母心嗎?你父親的東遠公司跟慶生集團利益勾結,你就在醫院裏推廣CM項目,我們不懂你那些專業術語,但我們相信你為了利益,喪失一個醫生的良心!”

場子裏一些病人家屬和閑人竟然喝起彩來,紛紛叫“罵得好”,醫生們都沒想到突然會鬧出這麽一件事,都是麵麵相覷。譚律師連連冷笑,說:“聶醫生,你的履曆聽上去風光得很啊!美國名牌大學,雙博士學位,回到國內,又被最好的醫院視作年輕人才引進,進了心外科。其實你根本沒有資格做一個臨床醫生,因為你有嚴重的心理疾病!”他舉著一疊報告摔在桌子上,“聶醫生,在美國期間,短短三年內,你一共看了四十七次心理醫生!你到底有怎麽樣嚴重的問題,才需要每周都去心理醫生那裏報到?而堂堂普仁醫院,竟然在招聘的時候,引進了你這樣一位人才!在座的各位專家,我想請教一下,一個有嚴重心理疾病的人,可以成為臨床醫生嗎?你們允許這樣的人在醫院第一線工作嗎?如果他心理疾病發作,突然變身殺人狂怎麽辦?普仁醫院都隻看學曆,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招了位神經病嗎?”

聶宇晟臉色煞白,還沒有說話,方主任已經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說話注意一點!不要血口噴人!什麽叫神經病?你這是人身攻擊!”

譚律師反倒笑了笑,慢條斯理地問:“聶醫生,美國相關法律有規定,心理醫生不能泄露病人的情況。所以我沒辦法知道你的心理疾病到底嚴重到什麽程度,也沒辦法拿到你的心理醫生對你的診斷報告。不過我想請教下你,當著這麽多醫生的麵,當著這麽多專家的麵,當著病人家屬的麵,你能不能,敢不敢,以你病重父親的名譽起誓,說我是血口噴人,而你,從來沒有在美國看過心理醫生?”

底下的記者們早就開始紛紛往回打電話,還有人掏出手機飛快地寫簡訊。原本以為這場聽證會最後就是個發通稿的事,但現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病人家屬的指責似乎句句切中要害,每一件都令人覺得瞠目結舌,至於這些指責到底是對準醫療事故,還是對準聶宇晟本人,早就沒人顧得上了。

聶宇晟知道自己是落到一個陷阱裏,對方是有備而來,而且這種準備不像是一般人可以辦到的,對方甚至還調查到自己在美國期間的一些情況。初到美國他經常做噩夢,學臨床的他也知道這是心理上有問題,所以他積極地跟心理醫生溝通,最後雖然沒有痊愈,可是症狀再也不發作。但現在對方咄咄逼人,甚至搬出了他病重的父親,他簡直沒辦法招架這種攻勢,見他沉默良久,譚律師輕鬆地笑了笑:“聶醫生,看來你是不敢發誓啊。你說得天花亂墜,我們家屬都是外行,挑不出你的毛病,也挑不出你們醫院的什麽毛病,可你也別欺人太甚。要是CM手術沒什麽問題,你為什麽不給你親生兒子做?這本身已經說明了很大的問題!而且你為什麽不敢發誓?你在美國看了那麽久的心理醫生,我們也不追究你到底有什麽心理疾病了,可是你這樣一個人,你配做臨床醫生嗎?你配嗎?”

譚律師趾高氣揚地說:“我們沒有什麽別的要求!我們就要求派心理學的專家來,鑒定這位聶宇晟醫生,他的心理狀態到底適不適合做一位臨床醫生,他有沒有資格拿執業醫生執照?我的表弟莫名其妙,被這樣一位有著嚴重心理問題的醫生攛掇和誤導,成了CM項目的實驗品!我們會保持追究一切法律責任的權利!我們會起訴普仁醫院,玩忽職守,收受利益,最終導致病人死亡,給我們家屬帶來極大的傷痛!我們絕不會輕易放過此事,我們要求追查到底!”

聶宇晟不知自己是怎麽樣離開的會場。所有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曾經麵對過很多困難,尤其是最近這一段時期。但是即使麵對再多的困難,他也從來沒有真正絕望過,隻是這一次,他覺得自己絕望了。

在中國,談到心理疾病,似乎人人都有一個誤區,包括很多醫生都不甚了了。何況他要怎麽解釋呢?縱然他有一萬個問心無愧,而現在,他百口莫辯。記者們在震驚之後都漸漸反應過來,七嘴八舌地要求提問,場麵徹底失控,最後是馮主任匆匆宣布聽證會結束,然後指引專家首先退場。

聶宇晟最後稍微清醒一些,已經被人拖進了隔壁的小會議室,還有人遞給他一杯熱茶。他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捧著那隻茶杯,全身發冷,真正深切的寒意正從心底湧起。了解他在美國時期具體情況的人不多,知道他看過很多次心理醫生的人,就更不多了。病人家屬今天這一場大鬧,幾乎完全是針對他本人,這不像普通的醫鬧,這是蓄謀已久,計劃周密。

他抬頭看了看,方主任就站在他身邊,還有老董和小閔,幾位同事都關切地盯著他,似乎怕他突然會失控幹出什麽傻事似的。見他似乎漸漸地醒悟過來,方主任說:“小聶,到底怎麽回事?病人家屬怎麽會知道這些?”

“我不知道……”

老董插了句話:“小聶,我們都相信你。可是外頭那些記者一定會亂寫的,你要當心啊……”

小閔說:“師兄,你到底得罪什麽人了?還是結了什麽仇家?怎麽會有人跟病人家屬串通好了,這麽整你啊!”

不管同事們說什麽,聶宇晟心頭都是一片茫然,今天的事就像一個接一個的晴天霹靂,而且幾乎每一個驚雷,都在自己頭頂響起。記者們會怎麽寫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執業生涯怕是完了。醫院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之下,一定會做出最保守的反應。縱然他沒有錯,縱然他問心無愧,醫院也不能保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