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隻拖延

回到樓上,菊苼便窩到了沙發裏。

她本就很胖,一坐下,更有種陷進去的感覺。

烏黑的頭發又黑又重,剪得齊耳,麵孔肥大,皮膚粗糙,誠如白月茹之前所講,菊苼並不美,簡直是難看,但再難看也是她的媽啊!

白月茹也跟著上了樓,腳步輕輕的,用一種極其緩慢的姿態,似乎是怕驚動了什麽。

“媽。”她率先開口,一邊走過去,舉步維艱,唯恐菊苼丟個茶壺過去。

然而菊苼沒有,她像是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癟癟的,沉默寡言。

白月茹在她對麵坐下,兩人僵持著,誰也不說話,她們都覺得自己很委屈,白月茹是一種不甘被人利用的憤慨,菊苼卻想著二十多年的精力打了水漂,失落的無以複加。

事情到了這地步,其實已不存在誰讓誰,最後還是白月茹先放下身段,她哭道:“媽,你成全我吧。”

她半蹲下,抱住母親的腿,下巴擱在菊苼的膝蓋上,就和小時候乞求心愛的糖果一樣,她的淚一滴一滴的,全都掉在了菊苼的褲子上,很快就洇濕了一大片。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再無所謂也還是有所謂的,菊苼道:“媽成全你,行了吧?你要跟他就跟他吧,可孩子還是得打掉,聽媽的話。”

菊苼伸出一隻手來,慈愛的撫摸著白月茹的腦袋:“聽媽一句,媽也是為了你好,你還記的你小時候的事情嗎?文$##革的時候,你爸被鬥成什麽樣了啊?你嚇得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來。閨女啊,人言可畏呐!這事要是讓人知道了,雖然現在再沒人給你貼大字報了,但被人笑掉大牙不說,人家會戳你一輩子的脊梁骨啊!被人罵破鞋的滋味不好受啊孩子,你怎麽這麽糊塗啊!”菊苼一邊說一邊掉了淚。

“對不起媽,對不起!”白月茹難受的咬著唇,方才雖然數落菊苼對她的種種忽視,可現在念起幼年時光,不免又想起母親的溫暖,她像是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鬥爭,終於說道:“好,孩子我會打掉。”

“真的?”菊苼垂頭問道。

“真的。”白月茹似乎是下定了決心,“我不會叫爹媽跟著我被人笑的,人家能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我不用想也能猜到。”

“乖~”菊苼又摸她的腦袋,“你能想通了就最好。至於方靜江,他家雖然窮,他倒是賺的動的,隻是他們家那麽多口人,都靠他一個,你想過沒有,你嫁過去,以後你就要跟著他一起捱。這些你都要有心理準備,不要到時候說媽沒有提醒你。”

“嗯。”白月茹垂著眉,有些無奈的說,“可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喜歡他怎麽辦呢!他們家我去過,也還沒真窮到怎麽樣,爹媽也是很老實的人。”

“那就好啊!”菊苼長歎一口,“嫁吧嫁吧,你既然喜歡他,彩禮多少隨他的便,他愛給就給,不給就算了,省的你說媽貪他那點兒錢。”

白月茹連忙道:“媽~我那不是氣話嘛,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

“閨女大啦,留不住啦!”菊苼摸摸她的肩膀,手臂,“去吧,小方還在下麵等著,讓他先回去吧,早點睡了。明天還要上班,否則到時候眼睛腫著,難看死了。”

“嗯。我知道。”白月茹說完便下去送方靜江。

一路上,兩人攙著手,那一天,不知為什麽,天色尤其的黑,黑的好像全部都看不見前麵有什麽,可方靜江的手很大很暖,他也很有方向感,帶著她一會兒拐彎,一會兒前行,月茹則服服帖帖的跟著他。她的眼裏含著淚,她想,不管前麵是黑暗還是光明,哪怕是火坑,我都跟你跳,但求你千萬別放手。

他們到了車站,在站牌下靜靜的等著,車還沒來,路燈照著白月茹的臉色慘白,方靜江握起她的手放在嘴邊呼著熱氣,呼的她的手暖暖的,她直想掉淚,方靜江深呼吸一口道:“反正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同意。”

“嗯。”月茹的淚到底是落下了。

“別哭。”方靜江伸手替她抹了一把,“路還長著呢,現在就哭,忒沒骨氣了。那麽多人不看好我們,我們越是好好的過。知道嗎?”

白月茹用力的使勁的點頭,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她隻知道,他們的孩子快沒了,就因為那該死的教條,就因為那些該死的不相關的人和他們的舌頭。

人活著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受製於人,她想想就憋屈死了。

恰好車來了,方靜江便上去,白月茹隻是和他商定好了領證的時間,卻沒有告訴他,她已經決定把孩子打掉的消息,因為就在剛才,就在那一刻,她又猶豫了。雖然菊苼的以退為進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每個女人都有做為一個母親的天性,白月茹正在死守。

第二天,她照常去上班,眼睛微腫,但看上去就像沒睡好,氣色不佳。當然也就無人問起。

人們該客套時客套,是為了服從自己的探知欲尋求秘密的答案,一旦答案顯而易見,他們便連客套都省了,隻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月茹的工作繁重,一車接一車的貨物送到目的地,還好有裝卸工的幫忙不用她管,她到了目的地便可以開始休息。

隻是肚子裏有了孩子之後人就會變得很饞,她一歇下來就去買桔子水,話梅和冰糖葫蘆……晚上回家吃飯,從前是一小碗就夠了,現在兩大碗湯墊過底了,一碗飯還是不管飽,夜裏偷偷爬起來吃餅幹。於是菊苼有意無意的提醒她早點把人流做了不要拖,省的夜長夢多。

月茹也知道自己下意識在拖延什麽,她無非是想真拖到無法手術的那一天,幹脆堂而皇之,死皮賴臉的把孩子生下來。

尤其是她知道雖然方靜江嘴上不說,但心裏其實是希望她把孩子生下來的,她能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來。

特別是有一次她去方家的時候,靄芬還特地給她燉了一隻烏骨雞,其用意不言自明。

她吃著雞胗,雞腿,雞翅膀,心裏一陣陣的發酸。

可到底還是有一把微小的聲音在提醒著她,把孩子生下來有一些後果需要她來承擔。

於是她打算找一個折中的辦法,讓孩子自然地,意外的,損傷掉,這樣雙方都有台階下,而她心中的負疚感也不會太重,不至於夜夜折磨的她無法入睡。

她開始主動要求去偏遠的地方送貨,不在市區跑,比如說什麽江灣屠宰場啊,大場養豬場啊,甚至崇明,來回就要半天,一路上顛簸,她還專挑難開的石子路行駛,可想而知,她一下車便吐得死去活來,有時候回到家,肚子也會難受,但始終沒有見紅。

就這樣一天天的折騰,拖到了四個多月近五個月的時候,她的肚子開始顯山露水。

本來她個子高挑,人也苗條,一兩個月是絕對看不出來的,但到了後期,因為集團公司下麵的單位都是公共女浴室,有一次她去洗澡的時候,女同事看見了便打趣說:“月茹啊,你最近胖了喏,小肚子都出來了。”

這句話給她敲了一記警鍾。

她尷尬一笑,說是呀,我媽媽最近老是燒蹄髈。

她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不能再拖了,這個孩子的生命力異常的頑強,除非是人為的手術,否則她/他不會自願離開這個世界。

嘈雜的女浴室裏,她的眼底發潮,所幸四周一片水汽,無人留意到她到底是傷心了還是落淚了。

她把決定告訴方靜江,果然不出所料,他終於說出實話,溫柔的勸慰道:“不再考慮一下嗎?畢竟是一條生命,我們就這樣剝奪他…你知道我媽…”方靜江頓了頓,“我媽知道了以後很高興,天天都盼著抱孫子。”

“對不起。”白月茹低著頭,“肚子現在越來越大,單位裏我真的沒法交代了,再不做就穿幫了。”

方靜江歎了口氣,點點頭,沒再說話了。

可他們沒法在本地做手術,因為還沒有正式結婚,正規的大醫院不給做人流,黑作坊他們又不敢去,幾番商量下來,菊苼提議不如回寧波老家找親眷幫忙,他們那裏不像海城,是直轄市,管的嚴。他們或許可以有空子鑽也說不定。

於是一家人張羅著打電話,但長期不聯係的緣故,此番一通話,才知道親戚們多半已經從寧波搬遷到無錫去了,有的還散落在其他各地,誰也說不清。菊苼要了幾個重要人物的號碼便安排月茹和靜江到無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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