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在貓貓上小學的最後一個夏天,最後一個月,大概算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擁有無憂無慮的時光吧。

因為她的父母終於沒有不再吵架了,而是選擇了一種比較低調的方式,互相較勁。

另一方麵,她也懶得管了,自從明忠去世以後,她就搬到了靄芬的屋子裏和奶奶一起睡,她不想麵對她的父母,而且突然之間的喪夫也靄芬的生活重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她需要一個孩子在身邊給她一點安慰,靜江便放在他們臥室裏的貓貓的那張小床給收起來了。

貓貓先是要去幼兒園裏拍畢業照,靜江怕貓貓依依不舍,還特別給她做心裏建設,說:“其實也沒什麽的,你看,幼兒園畢業了以後有小學,小學畢業了以後有中學,中學畢業了以後有大學,你會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和同學,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所以不要難過。”

貓貓沒想到爸爸會和她說這個,因為坦白說靜江有點兒自作多情,貓貓一點兒也不難過,她隻是想要記住幼兒園所有同學的名字,尤其是稍微有交情的幾個,好像薛雅晴,她真的很舍不得。

不過爸爸既然說以後她還會有很多朋友,那麽,她又為下一樁事情開始憂慮了,就是畢業照的時候到底穿什麽好啊?

要說長相,她大概是整個幼兒園裏最漂亮的女孩子,我們都知道,稚嫩的孩子在幼時都沒有長開,充其量隻能算是可愛。哪怕是再漂亮的孩子,也還是很可愛的。可貓貓,貓貓是一個可以被直接形容為‘漂亮’或者‘美麗’的一個小孩子,因此她看上去總是超齡。

她在憂慮著穿什麽裙子才最好看,可以想見,那個時候的她,還頗為在意自己的長相。

靜江起初沒發現她的心思,他一個大男人,怎麽會理解小女孩想要從毛毛蟲蛻變成蝴蝶的那種心態呢?

但就在拍畢業照的那天上午,貓貓終於忍不住了,她說:“爸爸,我沒有新衣服穿了,總不能穿秋天冬天的衣服去拍。要不,就穿這件旗袍啊?”

她那件紫丁香的由桂芝手縫的旗袍已經很舊了,但穿在她身上依舊很好看,隻是不太像樣而已。

靜江歎了口氣,月茹又回娘家了,這事本該由她來管,無可奈何之下,靜江隻得先擱下手邊的工作,破天荒的一個人帶著她去四川路挑裙子。

貓貓選中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有泡泡袖,但是沒有誇張的蕾絲花邊和無數的荷葉邊。

它隻是很簡潔,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白,白的很透明,很樸素。

偏偏穿在貓貓身上就像一個小公主。

所以她一穿上身就不肯脫下來了,然後靜江便帶她去拍照。

彼時整個幼兒園的人都到齊了,貓貓是最後一個,所有人都在等著她,貓貓一到心裏很害怕,忙和老師說對不起,再加上靜江親自打招呼,黑皮老師說:“沒事,就遲到了五分鍾,前麵是別的班,現在才是我們。”

靜江便笑著在一旁看,看到自己的女兒鶴立雞群一般的站在最後一排,渾身上下散發著卓爾不群豔光,雖然隻穿了一條白裙子,可她看起來隱隱已有了一絲桀驁不馴的氣象。

靜江突然有點感慨,她的女兒,她的小不點,曾經腳傷那麽嚴重的時候連路都不能走,隻能抱在手裏,現在居然已經高到要站到最後一排去了。

他的眼眶突然發酸,那是為人父的辛苦和心酸在那一霎那爆發到頂點,他揉了揉眼睛,聽見攝影師喊:“一二三!”,原本他那沒什麽表情的女兒突然像是聽了號令一般笑的那麽燦爛,幾乎灼傷了他的眼睛。他有點啞然,心疼她居然能笑的出來,他想,果然是個孩子啊!吃再多的苦頭終究會忘記,他告訴自己,以後一定要好好補償她,他要一直把她帶在身邊,一刻都不鬆手,因為想要傷害她的人那麽多……

那張照片幾乎是貓貓從小到長大以後拍的最好也是最美的一張照片,雖然她自己心裏也很清楚,她笑的很勉強,可是那有什麽關係呢,隻要拍出來漂亮就可以,誰能保證自己天天都快樂?

再說拍照片大家都是假笑,這又不犯法。

她回到家,和父親一起,隻是才一進門,月茹看到她那條裙子就諷刺道:“哦喲,又哄著你爸為你花錢了啊?這次買的又是什麽裙子?!”接著數落道,“你衣服還不夠多嗎?還要買?年紀那麽小就知道要好看,長大了還得了,不知道要幹出什麽不要臉的事情!”

貓貓知道那不是好話,她在彩虹老街長大,聽慣了這些辱罵女孩子的話,明白其中含沙射影的意思,她心裏又難過又忿恨,別人可以這樣說?可是我是你女兒?我做婊#子難道你很快樂嚒?

她真的很想問問她媽媽。

但她沒有,僅僅是抿著嘴,幽怨的看了一眼她母親,便轉身回到靄芬的房間裏去了。

靜江忍而不發,指著她道:“你和孩子計較什麽?她拍畢業照沒有新裙子穿,難道穿舊的破的?這事其實應該你幫她做,但你這個媽媽幫她做了嗎?”

貓貓在房間裏聽到了,但她愣是沒有哭,把眼淚逼了回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養成的這個習慣,大概是由於月茹特別喜歡看她哭,每次看到她哭,她能看到母親的眼底閃過一絲痛快,然後這種痛快一閃而過,很快又被其他複雜的情緒所取代,這是她從孫慧茵身上學到的,孫惠茵弄傷自己之後會回到她身邊來看她痛苦,看到她疼得不能自已,就會特別開心,所以為了不讓對方感到快樂,她不能哭,她死活都要忍住。

她知道,月茹變態的需要一個人來分擔的她的痛苦和折磨,而這個人不能是別人,隻能是自己,她認定的自己必須和她同一陣線,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孩子受不住了,選擇了逃亡,月茹一個人背負著磨難前行,心中不忿,無處發泄。

她想,誰都可以拋棄她,甚至是方靜江,可是貓貓,她答應過要和自己生死一起,她怎麽能拋棄自己呢?

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承受力有多少?

連她一個成年人都為這生活而感到異常痛苦,那麽貓貓呢?她一個孩子能承受的住她轉嫁過來的痛而不吭一聲嗎?

這不能怪貓貓拋棄她,因為是她先拋棄了貓貓。

貓貓選擇和靄芬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當全世界都在傷害她的時候,隻有奶奶對她敞開了懷抱。奶奶給了她最需要的安全感,他們祖孫倆常常在房間裏一句話也不說都可以,隻要知道彼此在就好了,他們各忙各的,靄芬給靜江縫縫補補,就像靜江說的那樣,這些事本該是月茹做的,可她沒有,那隻有她這個當媽的來做。貓貓則拿了一張小板凳坐在上麵,再拖了一張凳子過來鋪上一張紙畫畫。

其實最開始她是在牆上畫的,要知道誰都沒辦法阻止一個孩子靈感迸發興致高的時候在牆壁上作畫。

貓貓小時候就是如此,但是月茹有潔癖,當看到牆壁上有獅子,老虎還有蝴蝶的時候,氣得將她打了一頓,貓貓從此以後再也不敢往牆上塗鴉了。

靄芬見她哭的慘,又見她喜歡畫畫,且花草樹木畫的好的不得了,就從銅版紙廠拿了一些廢紙回家,給她作畫。

銅版紙廠現在是靄芬工作的地方,靄芬今年其實都已經有69歲了,可她沒有勞保,手裏僅有的現錢是明忠死了以後,港務局補貼給家屬的,雖然兩個女兒和靜江也補貼她,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再多的錢到了手裏,靄芬不是還都要顧著家裏嗎?說到底還是幫襯著靜江呀。

所幸桂芝和桂英知道哥哥對媽不錯,她們沒有怨言。

但是靄芬也要考慮到將來孩子有長大的時候,比如勝強過十歲了,她身為一個外婆能給他什麽?貓貓呢?還有接下來的敏敏呢?

每個人都要一樣,不可以偏心。

靄芬沒有錢,她覺得自己這一生都為錢所困,但她和月茹不同的是,她從來沒有怨天尤人,她隻知道要不斷地奮鬥和進取,即使這把年紀了,她還是去銅版紙廠找了一份打雜的工作,幫著處理那些廢紙。

而事實上這些根本不能算是廢紙,不過是沒有機器沒有裁好的紙,由於不那麽工整的,沒法一卷一卷由車子插起來放到市場上販賣,所以便廢棄了,但質量還是很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好,又硬又光滑。

靄芬把廢紙拿回家,上麵甚至連汙跡都沒有,她很有耐心的,一張一張用刀子裁成長方型,然後疊在一起給貓貓畫圖。

有的時候,工作量大了,桂芝看不過去,便把雙吉叫來,三人一起幫著媽幹。

但是這種事,靜江和月茹沒有一天,沒有一次幫著幹過。

在靜江的眼裏,這是很丟人的,而月茹,就算是當麵路過了,看見了,也最多說一句:“媽,您快別忙了,讓靜江看見了一定會說你的。”

靄芬每次都笑笑,說:“你自己回家吧。”

月茹便踩著高跟鞋回去了,一點幫忙的意思也沒有。

即便是如此,靄芬也從來沒有怨恨過他們,甚至沒有在貓貓跟前提起過一句,直到有一天,中午靄芬還沒有回來,貓貓一個人徑直出了門,反正銅版紙廠不遠,她便用盒子裝了一些飯,送到了廠裏去,看到奶奶正在工作,她知道自己個子小,幫不上忙,便很乖的在一旁坐下,有個領導看見了問她你找誰?她說我奶奶工作呢,她沒吃飯,她胃不好的,我給她送飯。

那領導趕緊讓靄芬停了工作,先過來吃。

靄芬揉著她的腦袋,看她帶過來的菜,魚肉葷素搭配的都很好,還有一盒米飯,心裏五味雜陳,道:“你這個孩子呀……”多餘的便吞下去,沒有再說了。

隻能說是自己一手帶的孩子與自己親吧。

貓貓看著奶奶吃,她就覺得很高興,笑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

等奶奶吃完後,她就收拾東西自己回家,靄芬囑咐她:“你不要亂跑。”

她說:“我知道了,我先回去把碗洗了,然後奶奶我可以和餘琴姐姐去對麵的俱樂部裏玩一會兒嗎?”

“去吧。”靄芬說,“注意安全,奶奶還有三個小時就回家了。”

貓貓點頭,一蹦一跳的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