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總有一樣的人

解決了下半學期的學費,方妍心頭的大石總算是落地了。

現在她沒什麽特別發愁的事,這些年,她已經學會看開了,慢慢從生活裏找到樂子,要是不這麽著的話,她估計總有一天自己得把自己困死在過去的局裏,沒法再活下去,俗話不是說嚒,置之死地而後生,都這樣慘了,恐怕也不能再倒黴,她起碼沒有缺胳膊少腿,又不是個殘疾人,家裏也沒有人生重病,這樣想想,生活似乎也沒有那麽糟糕艱難,她天性裏的樂觀因子還是壓倒了生活帶給她的困難。

她的歌唱事業也不需要她擔心,事實上,她壓根沒有打算真的往這條路上發展,她隻是在這個年紀急切的需要一個發泄口,生活上的那些不如意不光光是靠朋友逛街發呆,然後一起聊天抱怨發牢騷就可以解決的,唱歌是個很好的途徑,她在這裏找到了自信,找到了光明。

她的成績更不用她擔心,總算還過的去,唯一一個數學漸漸開始往下滑,是她的意料中事,她打算在初二下學期的一開始就把它抓上去,這樣到了初三,就不會匆匆忙忙的趕中考,心裏多了幾分把握,會沉著很多,她是一個喜歡掌控的人,所以她和祝怡說好了,每天放學後回到家吃完飯,祝怡就會到她們幾個女孩子的‘革命根據地’——鮑蕾的家裏會和,由祝怡負責給大家輔導數學。

這是一件好事,老師知道了也樂見其成,就是囑咐她們女孩子晚上出門一定要特別當心。

祝怡的進出由鮑蕾和她的家裏人負責,其他同學則由他們各自的家裏人負責。

方妍自然是要去的,新來的這個數學老師實在是太傻,他說的十句話裏,有九句話方妍都不明白,她在想,一個數學老師連語文都沒學好,沒有表達能力,他怎麽把知識準確無誤的傳達給他的學生?

還不如自習算了!

果然,整個班級一片哀鴻遍野,大家都指著巾幗天才祝怡同學呢!

祝怡人生中第一次備受矚目,有點受寵若驚。

而由於方靜江和白月茹都要上班,方妍吃完飯隻能自己一個人去,方妍甚至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靜江和月茹其中的任何一個,隻有靄芬知道,她出門總要知會奶奶。

靄芬覺得姑娘家夜裏出門總歸不太安全,堅持要送她過去,還說,反正我傍晚吃完飯一樣要出去散步啊,202弄離我們也不是很遠,喏,小時候你勝強歌的幼兒園就在那裏,我很熟的,再說公園裏的好些老人都是住在202弄的,我往那裏一站,好多人會過來同我打招呼的,你就放心去吧。

後來方妍牽著奶奶的手甫一踏進202弄,果真就像靄芬說的那樣,一下子許多人圍上來和靄芬打招呼,鮑蕾家住的不是太深,隻要打一個彎就到,方妍對靄芬說:“奶奶,你就在這裏聊天吧,我自己可以過去的,到時候我過來找你,我很快的,數學作業一做完我就出來。”

靄芬點頭說好,就由得她去了。

在鮑蕾家一共有十二個女孩子,每個人的作業都要祝怡輔導,鮑蕾的媽媽怕委屈了祝怡,還準備了一大堆吃的東西,祝怡勉為其難的應付了幾口,其他人都忙著吃,鮑蕾還看小說和漫畫,隻有方妍一個人在和祝怡計較數學問題,很快,第一個就把作業趕完了,然後急著回家。

鮑蕾的媽媽還試圖挽留,說:“再玩一會兒吧,我們家三樓呢,你們不在蕾蕾也很寂寞,我和她爸都要打麻將,沒有人陪她玩,你們來正好。”

方妍婉拒道:“謝謝鮑蕾媽媽,但是不行呢,我奶奶還在外麵等我,我怕她等的太久。”

鮑蕾媽媽一驚:“什麽?你奶奶在外麵等你?那怎麽行,你讓她進來啊!”

方妍為難道:“那也得我奶奶同意啊!她老人家不肯的,再說她人氣旺哈哈,公園的老太太都喜歡找她聊天,解決家庭糾紛,我一到你們弄堂口她就被人截住了,根據我的了解,沒有一兩個小時,老太太們談話結束不了,所以才放心來做功課,但是現在我該走了,天黑了,我怕奶奶一個人在外麵。”

鮑蕾媽媽說:“那行吧,你早點回去。”

方妍點頭謝過她們就率先走了,之後如此的情形大約持續了有一段時間。

方妍到底是個聰明的,那些所謂的難題在祝怡給她講過一遍之後,她就能舉一反三了,而後隻需要每天把老師新教授的知識和祝怡的看法確認一遍即可。至於其他人,則是按照她們兩個的認知結合起來解題,作業交上去準確率倒也很高,很快測試分數出來,祝怡還是遙遙領先,方妍的成績也回升了,另外其他人也都合格,數學老師為此還自鳴得意,覺得是自己的功勞,殊不知陸劍晴在背後和李沁華抱怨這個二愣子,這得多呆啊,才會以為同學們的成績是靠他得來的,這個人完全就不懂怎麽教書啊!

可饒是如此也沒有辦法,紫荊中學地處彩虹老街,師資力量差,好像李沁華,是教育局特地放到這裏來培養他的,一旦他做出成績來就要高升,換到別的地方去,至於焦祺若更是如此,焦祺若並非海城本地戶口,所以就算有很好的實力也沒辦法去市重點區重點教書,隻能暫時屈居於紫荊中學,除了這兩位,其他老師都是混日子的,按照方靜江的說法,紫荊中學的老師水平搞不好還不如他這個技術工,正兒八經的文憑都沒有一個。

出於對未來的擔憂,方妍有一次便借故試探了一下陸劍晴,陸劍晴果真對她的提問一問三不知,還顧左右而言他,方妍便問道:“陸老師,我聽他們說,現在的大學生都要考四,六級得,我那個舅舅也是這麽說的,你考過嗎?難不難?”

陸劍晴沒想到她有此一問,敷衍道:“嗬嗬,是有的,是有的。不過你舅舅怎麽知道?”

“哦,我舅舅是財經大學畢業的。”方妍道,“不過他是財會專業,所以不考四六級,我想你是英語專業的,肯定有。”

她眯起眼來笑,陸劍晴卻有些心虛。

這樣的神色自然沒能逃過方妍的眼睛,從此以後,方妍遇到特別複雜的難題就不再是去求助於陸劍晴而是直接參考教輔了,起碼教輔上的是正確答案,而不是似懂非懂,或者幹脆胡說一通,保險多了。

有一天晚上,靄芬依舊護送方妍到鮑蕾的家裏去,方妍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因為靄芬的腳和她一樣不好。方妍是被人用超過100度的沸水燙的,靄芬則是生下來的時候,在農村,母親有七八個孩子,誰也照顧不過來,就把她隨便一放,當時她還是個小嬰兒,腳邊有一個燒開的水壺,不留神靄芬的小腳碰到了,就把她的小腳趾給燙掉了。待靄芬長大了以後,走路便不太好使,畢竟少了一隻腳趾頭。為此,方妍總覺得冥冥中她和奶奶有一種默契,似乎她們的命運是相連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更何況生活讓他們相依為命,這種感覺便愈發強烈起來。方妍道:“奶奶,你腳也不是太好,其實我現在數學已經很好了,等再過一段時間穩定下來我就不去了,到時候你就可以輕鬆了。”

靄芬道:“傻孩子啊,奶奶不要緊的,我一個老太婆,站在那裏又沒有人要搶劫,打死我他也沒好處,可是你不一樣,你爸爸所有的期望都在你身上,你要好好上學知道嗎?成績一定要好,不要管奶奶,你就隻有一個任務,就是和祝怡把成績搞上去,隻要你好就可以了。”

方妍握著奶奶的手囁嚅道:“可是天很冷啊,你一個人站在外麵吹風我怕你感冒。”

靄芬堅決道:“不會的,奶奶大棉襖穿著呢,再說春天了要捂,你還是操心你自己吧,你這個小身板呀。”

方妍低著頭,有點想哭的衝動,輕輕的‘嗯’了一聲。

在這世界上,對她說如此這般說話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她的奶奶,她心裏覺得欣慰滿足的同時,又有點傷心,雖然母愛感受到不多,不過好歹還有奶奶不是嚒!

她看當天的天氣似乎不太好,便快速的朝鮑蕾家走去,靄芬則在勝強以前小時候待得幼兒園門口等著她,那裏有一盞路燈,昏黃的暈開一圈光,將靄芬籠罩在裏麵。

誰知到了晚上七點過後,天空突然飄起一層密密麻麻的細雨,說大也不大,就跟針眼兒似的,方妍趕緊收拾了功課跑出來,靄芬還是維持同一個姿勢站在老地方,孤零零的,今天沒有人和她說話,天氣不好,那些老太們都不出來了。細雨在黃燈的照耀下也愈加清晰,幾乎能看出一條一條的從天上落下與地麵接起縫來,她趕忙快步的跑到靄芬身前,道:“奶奶,我回來了。”

靄芬吃驚道:“呀,今天怎麽這麽早呀!”

“今天沒什麽特別難的,而且我基本上都弄懂了,等到期末考試我也不怕了,放心吧,奶奶,明天開始我們不用來了。”

“真的麽?”靄芬將信將疑。

“真的。”方妍肯定道,一邊握起她的手,牽她回去。

奶奶有一雙大手,手背皮膚粗糙,布滿了皺紋,可是掌心卻光潤光滑。

很多人或許會以為靄芬是刻意保養了,其實不然,靄芬隻是一直忙著幹各種各樣的家務,洗衣服,洗被,拖地,等等……快要80歲的人,一點也看不出歲數,不是因為她保養得好,而是因為她洗的太多,手心裏的皮都磨平了,到靄芬死的那天,方妍緊緊抓著她的手,哭的泣不成聲,她知道是自己無法麵對這雙手。

這雙手不止養兒育女,還養育過她,在她青春期間那一段既漫長又流光易逝的日子裏,靄芬煮飯給她吃,替她整理換洗的衣裳,就連她校服上的扣子掉了,都是靄芬帶著老花眼鏡手上套著釘針箍替她縫好的,這一切原本都該是她的母親白月茹的責任,卻全都推卸給了年近八十歲的靄芬。

特別是有一次,星輝藝校由於方妍在賀綠汀音樂廳演唱過一次,台下有許多唱片公司和電影公司的製作人,還有經紀人,其中就有一家電影公司覺得她的長相光是唱歌太浪費了,讓她去試鏡,方妍覺得挺莫名奇妙的,但是答應了星輝藝校周末去學校替她安排的地方拍照片,她隻要負責自己帶好衣服過去擺pose就成。

方妍那天如約而至,是方靜江特地開車送她過去的,但是沒多久就走了,他還要趕著去掙錢!

而和方妍一起去試鏡的還有班裏的另一位同學,這位同學和她相反,她是自己大包小包的提著幾袋子的衣服來的,那位同學卻是媽媽跟在身後當保姆,還自帶了凳子,拍的累了就讓女兒坐一會兒,隨手提著的恒溫水壺,好隨時讓女兒補充水分,連化妝師上妝的時候,媽媽都要在一旁指手畫腳,說:“啊呀,阿拉囡囡眼睛不大,你能幫忙把眼影畫好一點嗎?好讓眼睛看起來深邃一點?!”

化妝師嗤之以鼻,但還是照做了。

方妍在旁邊看著心裏很羨慕,她也很想要媽媽在旁邊對別人這樣,這樣的想法雖然很幼稚,可一想到媽媽能為了她這樣,隻是想要自己的女兒可以漂漂亮亮的上鏡就諸多挑剔,難道不是每個媽媽共同的心願嗎?

方妍想不通,為什麽那麽多人羨慕她,而他們不知道,她其實反過頭來羨慕死他們了,就因為他們有一樣她永遠得不到的最平凡但是又最溫暖的東西。

那個女孩子長得不算漂亮,但勝在氣質很鄰家,她的媽媽把帶來的衣服鋪在化妝間一件一件的讓她挑選,跟著一件一件的試,攝像師看了直翻白眼,無話可說。

方妍則沉默的在旁邊等著,直到這位阿姨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了,提議不如讓方妍先拍吧。

方妍笑笑說:“謝謝你啊,阿姨。”

然後就隨便套了一件白襯衫和牛仔褲就出去了。

那個阿姨看了一眼她的牛仔褲,低聲對女兒嘀咕道:“喲,你們一個班的啊?她家裏什麽底細?怎麽這麽寒酸呀。”

方妍裝作沒聽見出去拍照了。

攝像師要她擺很多造型,都是特別天真,特別爛漫的,方妍做不到,攝像師說:“你不要那麽凶的對著鏡頭,我又沒坑了你的錢,你笑一笑呀!”

方妍被逗得樂了一下子,但很快又恢複那張冷冰冰的臉,但幸運的是,攝像師捕捉到了那一瞬間。

之後的照片就真的不盡如人意了,方妍不在狀態,她真的很討厭拍照,如果這套照片真的呈上去給人挑的話,她想自己必定落選無疑。

後來結果當真如她所料,選中的是隔壁謝晉恒通的裘冰冰。

方妍與她在賀綠汀音樂廳有過一麵之緣,當時她在台上唱歌,裘冰冰在台下看,目光很犀利,和她一樣,有種生人勿近的冷然。

方妍想,她們似乎是同一種人,而且這個裘冰冰比她更有野心,更有欲望,因為當她的目光投射過去到裘冰冰臉上的時候,純粹是無意,抱著一種看美女的心態,至少方妍以為,雖然很多人誇她漂亮,但她很得體的意識到自己不能和裘冰冰比,裘冰冰除了身材不太好之外,一張臉幾乎無懈可擊。

然而讓方妍意外的是,裘冰冰的目光充滿了敵意,她回視方妍的時候,好像方妍殺了她全家,恨不得拿眼神剜了她。

方妍愣了半晌,大約明白過來什麽事,她覺得好笑,她們真的是同一種人呢!

方妍在紫荊中學的時候也由於這張臉沒少吃虧,找她麻煩的女同學數不勝數,有的幹脆直接走上來討伐她,嗆聲道:“喂,你盯著我看幹嘛?”

方妍每次都冷笑著回複:“你沒看我怎麽知道我看你了呀……”

那是一群小流氓,嘴上不怎麽厲害,再加上有李煜輝和葉聲助陣,後來遇見的便少了。

但裘冰冰比自己大好幾歲,已經不是學生了,早早的一個人從山東獨自來到海城發展演藝事業,想必吃了不少虧吧,才會用這種警惕而凶狠的眼神對著每個可能是她敵人的人。

方妍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別人的眼中大約也是這種形象,不是連攝像師都這麽說嚒!

她也嚐試著對著照相機和攝影機笑,但是效果非常可怖,跟抽筋似的,果然,走鄰家路線不適和她啊……

後來攝像師便幹脆由得她發揮了。

她拿來的兩袋子衣服看起來很多,真的能上場的不過就兩套,很快就拍完了,等回到化妝間的時候才發現,她的牛仔褲後頭居然都是泥,應該是前兩天下雨踩在水裏回家之後沒有洗。

她心裏突然很難過,之前忍住的情緒一下子就決堤了,隻因為奶奶被桂芝姑姑接到她家去住幾天,她的衣服就發展到放在那裏都根本沒人洗的地步,不用想他的父親自然也是如此了。

不是她要道德綁架她的母親,但她真不知道,這個家還要白月茹幹什麽?!

她做過什麽貢獻嗎?

一個母親最起碼最基本的責任都肩負不起來!

她覺得自己剛才很丟臉,攝像師一定都看到了,這個來試鏡的女孩兒居然連衣服都沒洗,難怪他們隻拍正麵!

她快速的整理好東西準備離去,走到外麵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個被媽媽護著的女孩子在拍照,攝像師在不停的指導她的動作,還有助理拿著遮光板,她停在那裏看,看到這個女孩子拍的很慢,因為她的媽媽為她準備了很多套衣服,而攝像師也比之前對她有耐心多了,他們幾乎是敷衍著她拍完的,不用想也知道,一個連衣服都準備不好,沒有人跟著的女孩著實沒法引起大人們更多的重視了!

方妍含著眼淚看她們拍,就聽見那女孩子的媽媽不停說:“對了對了,你這個角度最好看,婷婷乖哦,不要眨眼睛。”

方妍吞下眼淚不再看轉身跑了。

在她的記憶中,母親的手是虛像的,沒有具體的形狀,她牽著的始終是奶奶的手,在她的生命裏,奶奶代替了她母親的位置,她一直握著老人的手,直到她離開中國的那一天,她舍不得,對靄芬說:“奶奶啊,我要是出國了,說句不吉利的——”

靄芬揮手道:“有啥不吉利的,我都90歲了,黃土埋到脖子了,就看閻王老爺什麽時候收我,我巴不得他現在來呢。”

方妍笑道:“可我不想你走呀,我在想,我要是在國外,您要是突然之間不行了,我要坐十幾個小時飛機趕回來看您,來不及怎麽辦?”

方妍這樣說,是希望靄芬挽留她。

可是靄芬拍著她的肩膀道:“孩子啊,來不及就來不及,奶奶不拘這些虛的,奶奶知道你有心就行了,奶奶這輩子也沒多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你好好地,能成才,你如果想飛,就要飛得高高的,奶奶就心滿意足了。我在天上能看的到。”

方妍道:“行,我掙了大錢,我就用美金給您把床鋪滿了讓您睡,您夢裏醒過來摸到的都是錢。”

樂天的老人哈哈大笑,說:“得!這財迷德行,像我!”

後來方妍就像扯開了束縛一樣,拋下一切去了美國。因為在她心裏,沒有靄芬就不會有她方妍,隻要靄芬同意讓她走,她就會毫不猶豫,沒有任何留戀的離開,根本沒有必要回頭!

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至少在十四歲的方妍看來,她到了二十四歲就是了不得了,就該要結婚了,哪裏會想到她到了二十八歲都沒有結婚,反而是趁著飛機去大洋彼岸呢!

人生就是一切都不可能盡在掌握的,她到那個時候才懂,就是命運來臨的時候,真的不要閃躲,不要抗拒,迎頭而上就是了。

她天生是不能被困在泥塘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