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牡丹亭上三生路

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隻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後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牡丹亭》

手術當天早晨,他的頭發又重新刮了一遍,那三千煩惱絲仍有頑強的生命力,刮完之後頭皮下隱隱泛著青色,像個剛剛受了戒的小和尚。

念眉把手放上去,溫熱光滑,她輕輕笑著說:“有很多男演員不敢接清宮戲的。”

“嗯?”

“因為不是每個帥哥都經得起光頭的考驗,不像你。”

輪廓分明,天庭飽滿,他不僅是生得俊朗,更是福澤深厚的麵相,所以他合該是天之驕子,享有這世間的榮華和最好的感情。

他拉住她的手,在鏡子裏左看右看,唔了一聲,“看著像唐僧啊!”

她好笑,“哪有這樣桃花眼的唐僧?”

“就是很像啊,你就是那惦記我肉身的妖精。我告訴你,甭惦記了啊,等我取經回來修成正果了就自動自發洗剝幹淨了任由你發落。”

她靠在他肩上,病號服有他身上的味道,“修成正果就是沒事了對嗎?你有信心,手術會成功的對不對?”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小時候喜歡看《西遊記》。佛家把我們在人間遇到的苦難稱之為劫,曆經了這些劫才能到達彼岸,就像唐三藏他們經曆的九九八十一難一樣,都是劫,可即使渡了劫也未必取到真經。唐三藏的肉身在淩雲之渡就順水漂走了,修成正果的人一直是也隻能是如來座下的金蟬子,不是他。我們大多數人都隻是來人間曆劫,肉身凡胎沒有了,但靈魂還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揪緊了他的衣襟搖頭,“我不明白……你怎麽能這麽悲觀?”

“我不是悲觀。”他低頭看她,“我隻是希望你明白,不管結果怎麽樣,咱們在一起經曆的這些都是值得的。念眉,我不想你難過。”

她沒來得及再說什麽,穆家的人來了。津京陪著他爸媽一起進來,心裏猶如壓著石塊一般沉甸甸,麵上卻還要裝出活潑樂觀的樣子,頭一件事就是拿她二哥的光頭打趣兒,“喲,看到個燈泡閃閃發亮啊!您這是多少瓦啊?”

穆晉北拍開她的手,“去,一邊兒待著去。”

一家人圍在他床邊說話,念眉給他們倒水,也不回避什麽了。醫生護士來例行巡房的時候他們都退出去,戴國芳拉住念眉說了一句:“現在我們都不當你是外人,你知道的吧?”

念眉點頭,“我知道。”

手術以及今後,將是一場持久戰,他們共同的心願都是穆晉北能好起來。

臨上手術台之前,穆晉北的狀態很好,整個人都很鎮定。走廊上來了許多人,家人、朋友,甚至包括已經很久沒在穆家露麵的俞樂言和一向與他不對板的夏安。

他朝他們點了點頭,最後拉住念眉輕聲道:“有一句話你還沒對我講過,你還記得吧?”

念眉怔了怔,“嗯。”

“我知道你現在不願意說,是想讓我多一點牽掛。所以等手術結束之後,你一定要說給我聽,記住了?”

她鼻腔發酸,“好,我答應你。還有我們之前說過的事兒……等你好了,全都要兌現的。”

他伸出小指,“一言為定,拉勾。”

她俯身過去,額頭輕輕抵住他的,手指與他的交纏在一處,“嗯,拉勾。”

津京再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側身去抹眼角的淚水。

這對有情人,這是他們最後的對話。

手術持續了大半天的時間,每一分鍾都像拉至一年那麽長,可事後回想起來卻一點也想不起是怎麽度過的了。

念眉隻有早晨跟穆晉北坐在病房裏的時候吃了一點點早飯,後麵將近十個小時實在是什麽胃口都沒有,於是什麽都沒吃,隻喝了一點水。

他們全部人的希望,仿佛都集中在手術室門上那盞亮著的指示燈上麵,隻等著燈滅那一瞬能有好的消息遞送出來。

如果世事都能盡如人意那該有多好。

可惜穆晉北也跟她說過,他們來這塵世存在的意義其實是為渡劫。而他的劫沒有過去,從手術室中被推出來之後,他就一直都沒有醒。

“醫生,情況怎麽樣?”

“醫生,我哥哥他還好嗎?”

“手術過程中曾出現顱腔出血,情況危急。血是止住了,但是……你們要有一定的心理準備。”

“什麽意思?他還沒有脫離危險嗎?”

“什麽時候脫離危險還要看今明兩天的情況,他身體底子很好,希望他能挺過去。”

“他什麽時候能醒?”

“這個就不好說,所以才讓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可能很快,可能……”

念眉沒再聽下去,她隻是一動不動地守在病房門口,守著裏麵那個可能永遠都不會再睜開眼睛的人,外界的紛紛擾擾仿佛全都與她無關。

醫生同意家屬進去看看他,他的父母讓她也去。

她穿了無菌服進去,他的頭發還沒有長出來,被白色一圈圈包裹著,身上插滿各種導管儀器。她不能摸也不能碰,隻能看著他閉著眼睛躺在那裏,睫毛那麽長,在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安靜又陌生。

他好像還是他,但又不是他了,否則為什麽明明知道她在哭卻一句話也不說,不跟她講那些有趣的充滿奧義的故事,告訴她人在這世上其實還有靈魂?

他的靈魂此時一定不在他的軀殼裏,她想,他是躺不住這麽久也忍受不了這種安靜的人。難得有自由自在又不被人看到的機會,他一定懸浮在半空中俯視著她,或者,幹脆就坐在她對麵,隔著一張床,杵著下巴欣賞她現在為他擔憂的表情。

她仰起頭來,天花板上沒有任何他的痕跡,隻有明晃晃的燈光,讓她的眼睛又酸又漲的疼。

她坐了一會兒,勉強扶著牆走出來,沒來得及脫下無菌服就暈倒了。

不算是最差的結果,但她也已撐到了極限。

她做了夢,夢中的世界沒有晝,也沒有夜,穆晉北就站在那裏,離她不遠,身後有微妙清明的光輝,像早晨的霞霧,卻又和四周白百合色的光完美融合到一起。她試著走近他,拉住他的手,他的眼神依舊是溫柔清靜的,隻是不說話。

她跟他說了些什麽,她也不記得了,隻記得最後要拉他走,他卻不動,然後夢就醒了,仍是她一個人躺在**,眼角的水漬浸濕了枕巾。

她每天都到醫院裏去,可他一直沒有醒。她想起那個夢,又想起小時候看過的童話,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都理應是死了的,可是最後都活了過來,解除魔咒的方法是真愛之吻,她們隻是睡著了而已。

她也抱著僥幸試過了這樣的方法,可她的睡美男仍然昏睡。

是啊,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人們最恐懼的死亡也隻是安靜和永久的睡眠罷了,她多怕他就這樣永遠都不醒。

她困倦地縮在椅子上,額頭抵住牆,身後有人在她旁邊坐下,“累了就去休息,你這樣耗在這裏也沒有用。”

“他一個人躺在這兒太孤單了,我想陪著他。你們不用管我,我沒事。”

葉朝暉臉上是一貫的冷靜淡漠,“是嗎?那好,這些文件麻煩你看看清楚,在我鉛筆打圈的頁尾和壓縫處簽名,做完我立馬就走,不會多耽誤你一分鍾。”

他把文件遞給她,聲線幾乎沒有起伏,“這裏是穆晉北在北京的兩套房產,其中之一本來就在你名下,另外的等你簽完字就可以辦理過戶。還有蘇城他住過的那套公寓,如今也是你的名字;車子有兩輛,黑色的卡宴和巧克力色的paramila,鑰匙都在這裏,如果你不需要我可以替你折現。還有部分現金……”

她看到他拿出那串鑰匙,那天在牌桌上被他贏走的車鑰匙又重新擺在她麵前。

“這是幹什麽?”她忽然開口,聲音低低的,恍恍惚惚地看他,“他還在那裏他還沒有死,你為什麽來跟我說這些?”

他是以律師的身份出現來宣讀穆晉北的遺囑?

她咬緊了牙齒,忍不住微微顫抖。

不,她不接受。

“我知道他沒死,所以這隻是財產贈與合同,不是遺囑。”他抬眼看她,眼中的微妙複雜並不指望她能看懂,“這也是他在身體健康、完全清醒的情況下做出的真實有效的意思表示……你聽明白了嗎?這是他的意思,他知道會有現在這樣的可能性,已經幫你做好了將來的打算。”

她把手裏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塞回給他,硬聲道:“我不要,這些東西你拿回去,我什麽都不會要的!”

他似乎也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有條不紊地把那些繁複的公文收起來,拿出另外一樣東西,“那麽這個,你收不收?定製款來得晚了些,我今早才去取來的,我想他們大概不會接受退貨。”

精美的絲絨禮盒,他還是為她挑了一隻卡地亞的戒指,古典內斂的款式,內裏刻著他和她名字的縮寫。

葉朝暉看著她將那枚小小的指環套進手指,單插在西褲口袋裏的手不由地攥緊,直至掌心疼痛,然後慢慢鬆開,對泣不成聲的念眉說:“怎麽,你還不懂嗎?他最擔心的就是你像現在這樣,守著他,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肯要了。他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做手術,不是想變成植物人然後讓你守著他,你太小看他了。”

除了鬼門關,沒有什麽關卡是闖不過去的,穆晉北就是那種人。

念眉知道葉朝暉說的對,她這樣頹喪下去,於事無補,如果穆晉北醒著也不願意看到她是現在的樣子。

她回到了北昆,紀念版的《牡丹亭》仍在準備和排演之中。金玉梅看到她回到練功房很欣慰,她比想象中更堅強。

夏安關心她,“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要再多休息兩天,你那天暈倒了。”

她朝他笑笑,“沒事的,我可以。”

他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耽誤,九個月的時間,首演在台灣,然後是香港,兩岸三地走遍,最後一站是美國林肯藝術中心。

站在那樣的舞台,幾乎是每一個藝術表演者的終生夢想,可沈念眉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沉得下心來,一顰一笑,一字一句地揣摩劇中的人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唱這樣的佳句,在練功房裏,在她的宿舍,在穆晉北的病房。

他剛剛挺過一回並發症的危險,大家希望她來跟他說說話,她就在床邊握住他的手輕輕唱。

“……這段你應該聽的懂的,我們認識的那天我就唱的這個。要不我還是念一遍給你聽好了,你這麽聰明,醒過來的時候一定就記得了。”

他的指尖幹燥,微涼,貼在她的頰邊,沒有反應。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皂羅袍你都快會唱了吧?其實戲曲節那回你在台上的風度不知多好,要是當初入行唱小生,說不定跟金老師一樣拿梅花獎。……你起來,我幫你勾臉扮裝,我們到喬葉他們在海城的那個私家園林去,讓他們也驚訝一回。”

他臉色蒼白,卻眉目疏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她眼淚落下來,牡丹亭上三生路那一句怎麽也念不出口。

人與人至多隻有三生三世的緣分,她與他這一生經曆這許多,如果在這裏斷了,不知道還有沒有續寫相思的可能。

紀念版牡丹亭在台灣首演大獲成功,可惜他無法去現場,於是她帶回禮物和紀念品放在他枕邊。

香港,澳門,上海,南京……大家學著接受穆晉北已經可能永遠無法醒來的事實時,念眉要啟程前往紐約。

適逢他的肺部發生感染,情況不好,金玉梅陪著念眉坐在病房裏,師徒兩人相對無言。

“念眉,如果你要放棄這次演出機會……”

“不,金老師,我不僅不會放棄,還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拿出最好的狀態來表演,不然怎麽對得起你做的那些糖醋排骨?”她笑笑,目不轉睛地看著**的人,“我隻是來跟他說聲再見。”

金玉梅鬆口氣,昏迷不醒的病患哪怕一次翻身不當都有可能造成呼吸心跳驟停,一個轉身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可為了尊重劇團中其他人的努力,她還是做足準備上路。

而先生教導穆晉北那麽些年,她知道這個從少年時起就特別有擔當和責任感的男孩子也一定讚成他們此次成行。

這兩個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你聽見了嗎?”念眉伏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要走了,到紐約去,站在美利堅的舞台上表演咱們的國粹給那些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看,他們不一定聽的懂,但一定會驚豔萬分,然後為我們鼓掌……是不是很神氣?你呢,說好了會來捧場的人,睡到現在還不醒,就快要睡過頭了呀!”

她帶了一點吳儂軟語的嬌嗔,吸了吸鼻子,從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壓到他枕下,“還沒跟你算賬,你讓你的好哥們兒給我這些東西是做什麽呢,我稀罕你的財產嗎?這麽多房子車子鈔票……是想把我捧成富婆好跟其他人私奔嗎?我告訴你,你再不醒,我真的就不等你了……”

她抹掉眼淚,勉力笑了一下,“但是戒指我還挺喜歡的,我攢了好久的錢,還找津京借了一點兒才買到男士同款的。這兩樣東西放在一塊兒,你可收好了,我回來要檢查的。你過了三十歲了,不準再裝未婚人士了。”

穆津京就在門口,這麽些日子她也逐漸變得更剛強,不再是動不動掉金豆子的軟妹了,反正二哥也不喜歡她哭。

她等到葉朝暉帶來一位專業人士,在病房裏忙碌一番,架設起高精尖的設備儀器,朝他們笑道:“在美國大洋彼岸的表演,可以實時傳送到這裏,數據丟失很少,非常清晰。”

他不能去現場也沒關係,感受直播也是一樣。

念眉無限感激卻還不知人家是誰,對方與她握手:“你好,敝姓張,二北曾經半賣半送給我一套房,雪中送炭,這點小事不算什麽。”

噢,原來就是他。念眉笑笑,穆二仗義嘛,好人會有好報的。

她回頭看他,他的頭發已經長出來,長了就剪,剪了又長,胡子也是。她最後為他清理了一遍胡髭,俯下/身親了親他最近總是幹涸得厲害的嘴唇,“等我回來。”

紐約林肯藝術中心。

據說沒有登上過這個舞台的表演藝術家都算不上成功,而今天這裏有一場昆曲引發的熱潮令所有觀眾起立為之鼓掌,演員們在台上鞠躬致意,久久不能離去。

導演在藝術總監金玉梅的示意下,將昂貴的金色話筒遞到今晚的女主角手中,於是當晚的所有來賓都聽到這樣一段獨白:“……我謹以此生所有熱忱詮釋今天的演出,並且送給在大洋彼岸那個對我來說最為重要和值得珍惜的人。他的一場好夢讓我們結緣,就像戲文裏的杜麗娘和柳夢梅。可是他現在卻一直沉睡,我希望今天我的唱腔和念白能夠喚醒他,因為有一句話我一直都還沒有對他講,也許他以前也不肯相信。”她略微停頓了一下,“我想說……我愛你,同樣是以此生所有的熱情……愛你。”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隻因已入骨。

掌聲雷動,後台依舊擺滿了鮮花。念眉一眼就看到擺在她桌上的那一束白色百合,清亮、幹淨,像她曾經在夢中看到的那樣。花束中間有金色鑲邊的卡片,她打開來,亦是那三個字:我愛你。簽名的遒勁瀟灑,正是出自穆晉北本人。

她捂住口鼻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津京的電話在這個時候呼入,鼻音很重,“念眉姐,你什麽時候能回來?”

她選乘最近的一班航班降落在首都機場,穆皖南的黑色賓利已經在通道外等,葉朝暉也來了,他們隻告訴她,穆晉北有短暫的清醒,請她冷靜,再冷靜。

窗外又是帝都的秋天,大風天氣,天高雲淡。她聽到那麽一首歌:

幸福的坎坷這是溫暖讓淚光閃耀

忘情的在狂風裏擁抱

放肆的為了我們驕傲

浪漫的,固執的,拿生命互相依靠

不怕會燃……

他們一直很勇敢,她知道,她不怕。

病房裏裏外外有許多人,都是誰,她後來全都忘了。她隻記得她走進去,穆津京紅著眼睛站起來,對她說:“二哥……一直在等你。他手裏抓著東西,說什麽也不肯放……”

骨節分明的手指間透出一絲閃耀,她蹲下來,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嘿,我回來了。”

他的手鬆開來,掌心的東西落在她的手中。

是那個戲曲娃娃的鑰匙扣,景泰藍的材質,紅色嬌俏的旦角娃娃,眉眼含春嘴角含笑,掛著他與她一起挑的那個dreamhouse的家門鑰匙,還有她為他挑選的與她手指上同款的男士婚戒。

明月浮空,於愛之外,一切寂然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