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撿來的便宜老師

這廂和張存義通完了電話,我去外麵晃了一圈,剛輕手輕腳地退回到病房裏,卻發現沈冽已經醒了。

我進去的時候看到他兩眼放空正盯著天花板,但一聽到門這邊的動靜,他立刻扭頭朝我看來。雖然勉勵支撐,但他看上去仍然一副病怏怏的樣子。

“我躺了多久了?”沈冽驀地開口問道。但是聽到他的聲音後,不但他本人,就連我也稍稍吃驚。他的聲帶就像被炭火灼燒過一樣,帶著沙啞的顆粒感。沈冽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卻反而疼得咳嗽了兩聲。

“你現在發燒感冒呢,能不用嗓就別用了。”看著他掙紮著想要坐起身來,我趕緊上前按著他的肩膀讓他躺下,“沒見過你這麽糟踐自己的,你知道你發燒多少度嗎?你下次再淋雨試試?”

我這一按發現他的皮膚滾燙,再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打點滴到現在,燒一點都沒退。我心中默默歎了一口氣,心知沈冽這次情緒大起大落,又受了風寒,這場感冒恐怕沒這麽容易過去。

“你肚子餓嗎?想不想吃點兒什麽?”我問他,“你現在發燒,估計也沒什麽胃口,我給你買點兒粥怎麽樣?”

沈冽右手握拳堵著嘴悶咳了幾聲,“不用,我輸完液就回去。”

他說著,抬頭看了看靜脈注射瓶,裏麵的藥液所剩不多,我轉身出門叫了護士替他拔了。掛完這瓶點滴之後,沈冽執意要出院,我苦口婆心地勸他在醫院裏休整兩天,卻被沈冽搖頭拒絕。

“我的衣服呢?”沈冽穿著一身藍白條的病服坐在床頭看我,“把我的衣服給我。”

“你那身衣服現在還往下滴水呢,感冒不想好了是不是?”我瞪他一眼,這小子敢情還真以為自己是鋼鐵俠,百毒不侵,百病不入的?“你先穿這身,我剛在地攤上買的。”

看到沈冽穿藍白色的病服之後,我覺得或許有別的顏色比黑色更適合他。況且這人總是把自己套在一件黑色的t恤裏,別人看了還以為他不換衣服。

剛才出去晃悠的時候,正巧看到一件白色t恤和一件淡褐色棉麻褲子看上去很休閑,就順便替他買了,怕他有負擔不肯接受,我就撕了標簽隨便用個塑料袋裹了扔給他。

沈冽從黑色塑料袋裏把衣服掏出來,皺眉上下打量了幾眼,就在我以為他會說有沒有黑色衣服的時候,他竟抿著雙唇拿著衣服起身去廁所換了。

我順勢在病床邊坐下,沒想到看起來十分不好相與的沈冽,竟然比意料中要更加好說話。

不出五分鍾,沈冽脫下了一身病服從廁所裏出來,他一頭蓬鬆的黑發看上去有幾分慵懶的味道,白色t恤和淺褐色的棉麻組合更是讓他平添幾分隨和休閑的暖意。看到穿上這身衣服的沈冽,我才覺得他身上沾染了幾分年輕人該有的朝氣。

我抬手揉鬆了沈冽的頭發,就像在撫摸一隻大型犬類動物的毛發,沈冽的視線從額前碎發射出看我,既沒有迎合,也沒有拒絕。

但在我看來,沈冽不拒絕本身已經代表了一種認同,從一開始碰一下就像觸電似的一跳三丈遠,到現在不回避這種輕輕的觸碰,我相信這對沈冽而言是一種信任的表現。

“給。”我將裝著感冒藥的塑料袋遞給他,“這些藥你回去要自覺吃,吃了藥才能好。等你病好了,就好好地跟我學畫畫。”

“住院費和醫藥費回頭我會給你。”沈冽從我手中接過塑料袋,“走吧。”

我點了點頭,沒有拒絕沈冽的要求。在我印象中,沈冽一直是個獨立自主的人,不會隨便拿別人的東西,既然他現在主動提出要給我治療費用,我當然要嗬護他的自尊。

和沈冽一起走到醫院門口,正當我攔了輛的士準備回去的時候,沈冽卻將我拉住。

我回頭看他,他於緘默中開口:“你之前不是說要去祭拜一下我的母親嗎?我帶你去。”

“嗯?”我驚詫地回頭看他,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我這狀似唐突的請求。以我和沈冽的關係,算不上熟識,他願意讓我到他母親靈前,應當算是認可了我這老師的身份了。

沈冽態度忽然如此轉變,倒是叫我有些受寵若驚,我連連問道:“不會有什麽不方便吧?”

“不會,你跟我走就是。”沈冽淡淡瞥我一眼,一同上了的車。

他上了車之後迅速向司機報了個地名,然而不知道是他語速太快的緣故,還是我壓根兒就沒聽說過b市有這麽個地方,總之是摸不著北。我看著街道上行人越來越少,車一路向北駛去,道路都變得坑窪狹窄起來。

沈冽上了車後便沉默了下來,他雙眼放空地看向窗外,既像是在瀏覽著外麵的風景,又似若有所思,身上帶著一股不容打擾的氣場。

的車大概向北行駛了半個小時左右,終於一踩刹車,在路邊停了下來。

我於昏昏欲睡中驚醒,狐疑地打量著四周,在周遭景物入眼時竟一時不敢相信,這是b市的某處?在b市這樣繁華的大都市裏,竟然還有如此破敗的建築?

到了之後,沈冽率先推門下來,我和他行走在這片低矮的屋棚中,與這裏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尾隨在沈冽身後,邊走邊打量著四周的建築。

這灰白的牆壁以及斑駁龜裂的牆縫中滋生的青苔,約莫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築物的情狀。屋子的窗格子是破舊的木欄,我絲毫不懷疑這樣的柵欄輕輕一推便會瓦解。

透過兩邊瓦房的門簾向裏望去,屋子裏光線陰暗,窗戶前後共兩扇,想來也不大透氣。人住在這樣的屋子裏,當著如住在老鼠洞裏一樣憋悶得透不過起來。

沈冽穿著棉白色的t恤行走其中,倒顯得他這身t恤過於幹淨了。和周圍這樣慘淡的環境相匹配的,大概也隻有黑色這樣包容一切駁雜的顏色了。

“你家住在這裏?”我扯扯沈冽的衣袖,“這裏可沒有地鐵,你每天都是怎麽回來的?”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在其中一間瓦房前站定,掏出鑰匙開了那生鏽的鎖。

房門被推開的刹那,木門“吱呀”作響,隨之撲鼻而來的是陰冷潮濕的老屋中特有的黴味。

我在屋子外麵探頭朝裏麵看了一眼,正準備邁步進去,卻忽然被沈冽攔住:“當心,地上有水坑。”

經他這一提醒,我才看到地上坑坑窪窪地布滿了水窪,還好這一腳沒有踩進去,不然多半鞋子就要濕了。

想到這就是沈冽的家,沈冽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慢慢摸索畫畫,這讓我對沈冽的心性有了一個重新的估計。他的家庭條件比我想象的要困難許多,饒是這樣他都沒有放棄畫畫,那還有什麽可以將他打倒呢?

“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去給你倒杯水。”沈冽在客廳裏扯過一張板凳讓我坐下,他一麵壓抑地咳嗽著,一麵朝著背光的裏屋走去。

沈冽走後,滿室忽然暗了下來。

我透過窗格子空隙中滲透進來的陽光打量著這件屋子,中間一個客廳,左右是兩間臥房,而沈冽剛剛走過去的方向,應該是家裏的後廚。

這實在是個普通而貧窮的家,牆上掛著2013年的彩曆作為裝飾,頭頂的燈泡還是年代最久遠的白熾燈。客廳裏一個方桌,幾張凳子,一個櫥櫃,牆上掛著一隻鍾,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約莫成人齊胸高的櫥櫃擺在正對門的位置上,上麵方方正正地立著一個相框。相框的前麵擺著水果等貢品,還有一個落了灰的老香爐。

我站起身來,走到相框跟前仔細地端詳了沈冽的母親幾眼。沈冽的眉眼長得極像她,她年輕的時候多半也是個風情美人。隻是她眼角的皺紋未免太深,皮膚曬得發黑發黃,好像久經風吹日曬的黃土,真不知生活壓了多少重擔在她的身上。

還沒等我再細看兩眼,身後卻冷不丁地有人開口問了一句:“你是哪個?”那聲音顫顫巍巍,說不出的蒼老。

我心中一顫,趕緊回頭看去。卻見有個頭發花白、瘦骨嶙峋的老人,扶著門框慢悠悠地踱了進來。

我看他的年級,起碼有七八十歲了,手上青筋突起地像是虯結的老樹藤,雙目昏黃不看,淺褐色的老人斑一直從他的手背蔓延到了胳膊上。

我見老人家開口不敢怠慢,趕緊答道:“您好,我是沈冽的老師。聽說他母親去世了,我來祭拜一下。”

那老人不大利索地進門,拄著拐杖自己拖了張凳子坐下,用夾雜著方言的腔調說道:“你在講個啥喲,沈家娃念了高中就沒有再讀書了噻。”

聽了老人家這句話,我心裏不免奇怪:莫不是他老了不記事了,連沈冽上了大學都不記得了?

老人一坐下,就立刻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夾著方言地說個不停。我沒聽說這種話,橫豎說的也不是b市的方言,最後隻懵懵懂懂地聽懂了幾句:沈家母親沒有福氣咯;沈家孩子不務正業,每天隻曉得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有出息雲雲。

我看著老人家一直動個不停的嘴皮子,也沒法向他解釋清楚沈冽的作品是藝術。他的藝術作品和老人家理解中的傳統的美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我在這裏不尷不尬地坐著,聽著老人家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嘮嗑,接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正巧此時沈冽端著一碗熱茶出來了,老人家瞧見沈冽,拽著我的胳膊對他道:“沈家娃,她說是你的老師,你早就莫有在念書了,哪裏來的老師噻?”

我目光看向沈冽,他穩穩當當地端著一碗水放到我的麵前。

正當我以為他要說些“老人家糊塗了,不要在意”之類的話時,卻沒想到他淡淡望了我一眼,答道:“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