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揚勾唇,淡淡冷笑了一下。

這笑。

甚至連真正的意味都不必說出。

卻能一下將茶水喝到一般的阮雲卿刺得心肝火旺,氣急火燎。

外麵霧氣連綿的天氣染得鞋上都有印記,那健碩挺拔的身影卻不顧,將隨手的車鑰匙丟進門口的玉石盤裏,走進來,寬闊的身形陷入了沙發裏。

阮雲卿哪裏能不懂那淡淡一個弧度的意味?

她此刻,端正地坐在楚家的大廳裏麵,是一副當家主母的樣子,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唯有這兩天,會刺心一般地提醒著她,她還不是。

任何事,大約楚君揚過問楚傲天之前,都能跟阮雲卿商量。

但唯有這件她,沒有那個資格。

這也就是,阮雲卿今晚這樣氣躁的原因。

且不說楚君逸回來不久便出去了,又不說去哪裏,也不說何時回來;他明知今晚楚君揚會來的,也明知道這一天,她阮雲卿會有多不高興。

桌上一聲輕響,修長的手指擺弄著眼前的景德鎮玉瓷杯子,拿起一個來看了看,楚君揚沉聲道:“怎的今天拿這種古董出來喝茶?這不是,擺在他書房的那套?”

楚傲天書房的東西,一向,是不喜人動的。

阮雲卿冷冷瞥了一眼。

“是。”

“古董放在那裏,不用,就永遠是古董而已。收藏這過程太慢,也不如浮動的資金來得收益更快,動了也沒什麽價值。”她淡漠地端杯子喝茶。

楚君揚眼神涼薄地一頓。

慢慢收住落寞,他緩聲道:“古董的價值在於珍藏。就像你碰它的時候永遠不知,它的主人將它收入羽下時是番什麽樣的場景。那時的記憶,也或許根本還沒你的份。”

“您看到它盒子上的拍賣日期和地址了麽?”冷眸抬起凝著她,他啞聲道,“二十多年前的蘇州,蘇杭古玩盛會。這是他拍下來,送人的。”

那年江南水鄉。楚傲天拍了這一套玉瓷下來,給裴清伊細細把玩。

這記憶,阮雲卿理所當然地不知道。

知道的時候,看著那杯子,她臉色都瞬間徹底變了。

保養得也很好的手指,捏著那杯子都開始微微發起抖來,心又恐懼,又刺痛。這楚君揚,今夜的存在便是在膈應她的。

“其實你有什麽好得意的呢?”阮雲卿失了耐心,索性直接跟他撕破臉皮了。她,也被刺激到徹底懶得裝了。

抬起細長的眉眼,她清眸裏細細的冷刀嗖嗖地朝他放著:“你今晚不應該是最傷心麽?每當這個時候,你最該想起的難道不是,當年第二天的淩晨,怎麽接到的你母親的車出車禍爆炸消息時的心情?”

“嗬,你是怎麽做到的呢?”她冷笑著放下杯子,眉眼徹底冰冷下來,“不留著精力好好傷心……跑到這兒對我指手畫腳挑三揀四?東西我愛怎麽用便怎麽用,楚君揚,死人的東西,用了我本還覺得晦氣。聽上去好似我情願跟她鬥,可跟一個死人鬥,我犯的著?”

楚君揚的眼神,聞言也微微冷厲沉寂了些。

可千錘百煉的心髒,最終,還是沒因這幾句話而就起什麽波瀾。

輕巧的玉瓷杯子把玩在掌心裏,東西終究是東西,的確是不能與人心比,爭這些,無用,他也絲毫不在意。

“跟死人鬥的確是沒必要,”哪怕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下刺痛窒息,他還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清冷的眼神看著她,“可這個死人,現在卻埋在楚家祖宅的墳院裏。你說楚家到底有幾個夫人?現代人不流行三妻四妾所以墳位就隻有一個,那有些人死了以後,該埋在哪裏呢?”

“你”阮雲卿頓時被戳到了心裏的最痛處,小小的茶杯都差點被她一個女人攥碎,怒目圓瞪地盯著眼前的楚君揚!!隻因為她心裏知道,死人埋在哪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若是到死前都不被楚家祖上承認楚夫人的身份!楚家的財產,是一絲不會有她的份的!!

換一句話說,她阮雲卿這種出身的女人,就隻配在楚家當個小小的續弦,楚傲天對她若有幾分真的話,就撥給她一些財產,圓她一個好的晚年;

否則,攤上任何一個沒良心的男人,當她是個生孩子的工具,籠了楚君逸回來就罷了,再拖著她一輩子給楚家免費當媳婦當保姆當傭人,老了再一腳踹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反正她都享了半輩子榮華富貴,別的,還敢要什麽!

阮雲卿怕……怕的,就是那樣的一個後果!!

所以,她才一定要楚君逸贏了那場對楚氏競爭的硬仗,繼承楚家;

她要在這裏死死紮下根;

她要報複年輕的時候被楚家趕出家門的仇怨,不要一輩子被看不起抬不起頭來。

她死都要這樣。

再抬起眼時,整個眼睛都已經是血紅血紅的了,阮雲卿看著他,冷笑開口,啞聲說:“是暫時還沒定,但怎麽說呢,有些人命裏屬釘子,紮在哪兒,到死了也要在哪兒生上根,原配算什麽,天大的榮耀,一死也享受不了;暫時的風光也不算什麽,你楚總裁在批改文件指點江山的時候,可也還知道有人在你背後盯著,時時不忘幫你撥亂反正?”

楚君逸那根刺,在楚氏刺得那麽深,束手束腳,虎視眈眈。

雙方像是拚得你死我活彼此鮮血淋漓,卻都還隻是打了個平手。

你身上有幾槍,我身上便也有幾個洞。

一方不死,另一方就永遠不休。

偌大的真皮沙發上,兩個人冷眸相對,燙手的茶就在輕輕捏著的手指之間,不見刀光劍影,這楚宅裏的感覺卻一如既往,那種帶著殺氣的感覺,較之往年,抵達了你死我活般的鼎盛。

嘴角扯出一抹淡到不能再淡的清淺笑意,又迅速散去,滾燙的茶入了喉嚨,又很快順著食道,抵達了胃裏。

阮雲卿也被迫壓下了情緒,輕哼一聲,又想起了什麽事的,說,“哦,對了。”

“祭祀這種事情都需要祭品吧?”阮雲卿緩聲說道,“可傲天好像是忘了,往年都是要我來準備的,可今年因為身體不適都沒特意囑咐過,我的記性,也又不大好……”

所以保養得體的手放下杯子,她道:“祭品還沒準備呢。真不好意思啊,你們淩晨的時候就要出發往祖宅走了,可一個晚上東西是湊不齊的,到時可怎麽帶呢。”

這橫檔過來的一個攔路虎,放肆而囂張地,在他麵前張牙舞爪了起來。

冷淡的一眼,緩緩看向了阮雲卿。

阮雲卿無懼無畏,眼神也冷得可怕,與他對撞一眼後移開了,雙手放在膝上,看了看表。

“我累了,想先上樓。”

她也實在沒有那麽好的耐性和忍勁,再煎熬地在這裏呆下去了。

“或者有什麽從現在開始能準備到的,你說,我還可以叫人加緊去弄一些,今年也不必做的那麽窮酸難看。”

門口就在這時,傳來了車聲。

老爺車的聲音與其他的不同,一聽就知道是誰回來。

聽著那聲音,阮雲卿臉色倏然就變了,放在膝上的手,也漸漸變得僵硬。

楚君揚冷冷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現在看來,也是不用了。”

“那些東西是我不在意,我若真在意的話,也就不必每年都讓阮姨你來準備了,”他健碩挺拔的身影,起身,睥睨著她,緩聲道,“我的確還有一些人要哄著,不能鬧得太僵。是因為每一年,隻要他肯去……就是最好的祭品。”

每一年,不管楚傲天身體怎樣,事業怎樣,也不管天氣怎樣。

他肯去。

就說明那些愧疚還在。

這就是對裴清伊來說……遠遠不夠,但卻至少聊勝於無的,祭品。

門外的聲音,不大。

但仍舊吵得阮雲卿耳膜都在震。

那個陰魂不散的女人,幾乎每年都要來擾上這麽一次,還都在臨近年關的時候,阮雲卿恨,恨不得死了的人從此就死個幹淨,可偏偏還有祭拜這麽一回事!!

楚傲天這個人的心思,她雖然跟他靠得近卻還是死都不敢琢磨的,也不敢說什麽的,他自己要去,她就絕對不可能攔著他。

可好在……一年就這麽一次,一次而已。

算了……就算了……

阮雲卿強忍了許久才將情緒慢慢壓下去,知道這一晚楚傲天還會在楚宅,她如果表現得太抗拒激動,也不好。

慢慢地,情緒平息……想到那天君逸出事的時候,楚傲天昏倒,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叫到床邊談股份轉讓的事情,阮雲卿的自信與篤定這才慢慢回來。

死人,愛尊重就給他們尊重去吧,現實中,楚傲天還是最疼也最偏寵君逸的,君逸才是他最疼愛的兒子!!

但此刻……君逸跑去哪裏了?

阮雲卿蹙眉,看了一圈整個房間。

好端端的,要準備婚禮了,女方家裏天天派人來催,來問,她就算懶得準備也不行,這個時間,他還要出去亂跑?

禁不住抓起了手機,阮雲卿輕輕撥了出去。

他卻好像是設置了免打擾模式,打出去,竟總說是號碼不在服務區。

這孩子。又受了什麽刺激,去做什麽了?

門外。

聲音驟然停了。

偌大的通明透亮的客廳裏,楚傲天臉色冷硬著,不知是傷病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麽,拄著拐杖,一副極累了不願搭理人的樣子,盡管眼神,還是矍鑠分明的。

楚君揚抬眸看他,清雋的眼神淡淡的,很平靜,卻也是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算了?”他淡淡的,低啞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

“您剛剛說,今年的祭祀,算了。”

楚傲天拄著拐杖,冷哼了一聲,凝視著他道:“是。年關的那個時候正巧是君逸的婚禮,雖然不在計劃之內,但好歹也是件喜事,跟祭祀這種晦氣的事情撞上,畢竟不好。”

是呢。

祭祀這樣的事情。怎麽會好。

有人死掉,親到連著血肉,怎麽會好。

楚君揚定定看了他幾秒,想到過有一天這種禮節,必定會停,但他亦從未想過,是以這種理由。

因為君逸的婚禮。

是麽?

那健碩挺拔的身影,站了起來。

習慣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件事衝擊也不是特別大,他往外走了兩步,腳步頓住,道:“這件事你不去可以。我一個人,必須完成。”

如此,就說定了。

父子的眼神,在空中連交聚一下都沒有,就這樣,完成了。

楚傲天冷冷“嗯”了一聲,深邃渾濁的眼眸裏不知在想些什麽,冷凝著前方一言不發,隻手骨將拐杖攥得很緊。

楚君揚點了點頭,說了句,“好。”

起身便走。

這短短的幾步路,很是漫長,楚君揚突然腳步冷冷停住,轉過來,看著他,緩聲道:“你有沒有想過那一天的事發生之後,你把那368%的股份轉讓過去之後,我跟你之間,該怎麽麵對?”

他們父子之間。沒有秘密。

他也不必那麽天真地覺得,那麽小的楚君揚,就對368%這個數字,沒有概念。

那一天他楚傲天沒有出現,始終沒跟他麵對麵對抗交流這件事,不就是在害怕這個麽?

“你想過嗎?我再踏進這個家門來的時候,我,你,君逸,該是怎樣的一種狀態在麵對彼此?”他冷聲說著,腳步像是踏著血腥,轉過來一點。

他怕是沒有。

“從小到這麽大,我的性格你清楚,有什麽事,反抗不得忍下便罷了。怎麽你卻連那些話都不敢當麵說,當麵做?還要開什麽發布會,讓新聞發言人來說這些?”他伸手,指著自己的親生父親,一字一句很堅毅冷硬、剛強,卻也字字氣軟帶血,“還是你原來你自己也覺得,那些事,過了?如果當著我的麵做的時候,會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說一句,是我楚君揚活該麵對那些?”

你怎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