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深山,昏鴉枯樹,空氣清冷,每呼吸一口,都會有白氣冒出來。
而夜鶯口中,已經有一會兒沒白氣了。
她不敢呼吸。
她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
“你要把自己憋死嗎?”劉梓宣不緊不慢的說,神情和平時沒什麽兩樣。
“你——”她驚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楚桓王不是傻子,早在你進宮沒幾天的時候朕就知道了。”劉梓宣淡淡的說,語氣也和平時並沒有什麽不同,可是他的每一句話都讓夜鶯心驚膽戰,渾身發抖。
——第一眼見到夜鶯,他並不知道她來自何處,但是換做任何人都無法抗拒她的美貌,也許是她的眼睛打動了他,他總覺得這不是凡人能有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洞悉一切。那時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把你留在身邊——這沒什麽可多說的。
新婚那晚,她蒼白的麵容毫無興奮之意。
憑這點,他有些疑惑。
她為何而來?
他仔細觀察她。
她有修長細白的手,沒有刀劍磨出的硬繭,應該不會是處心積慮的刺客。
她有一雙細長的眉,藍色的眸子,這種眼瞳在中原很少見,正是這雙眸子吸引了他,那是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時尤其地藍。吸引他的不光是顏色,而是在燭光下眼波**漾得溫軟,卻隱隱帶著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淩做的酥山,澆在外頭的桂花酸梅湯讓整道菜看上去熱氣騰騰,刨開來卻是冰凍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鎮定模樣,身體僵硬著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卻沒有半分掙紮,強裝得溫柔順從,卻不知真正自得溫柔順從不是鎮定接受,是將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現給眼前的人曉得。
身為一國之君,他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也不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由表及裏產生巨大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唇時,她緊緊閉著眼睛,整個身體都微微發抖。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她哭了。
為什麽?
覺得害怕?還是委屈?
她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緊繃卻故作從容,模樣很可憐。
他打算放過她。
但赦免侍寢的話剛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那樣緊張,那樣勉強。
為什麽要強迫自己呢?
他覺得好奇。
然後有種不太好的念頭抓住了他。沒辦法,要殺他的人太多了,五花八門的手段也太多了:譬如之前的沁妃,也是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他有些憐惜,誰料竟是夏侯家的奸細……無論如何,他希望這次不會重蹈覆轍。
他決定試探她一下。
“你是來殺我的麽?”
她驚了一下,但是很快找到話反駁他。
他姑且繞過這個話題。
但是他不能在這種事上讓女人占了上風,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他能感受到緊緊貼住自己的這個身體在怎樣顫抖,他想,她一定很緊張。她的頭發真長,手上沒有刀繭,也沒有其他什麽繭,連他後宮裏那出身正統貴族的幾位夫人也比不得。
可除非新生的幼兒,誰還能有這樣毫無瑕疵渾然天成的一雙手?
密探不是白養著玩兒,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白。
結果如他所料,原來玉玲瓏不是玉玲瓏,是夜鶯,“影”最厲害的高手之一——殺手夜鶯。他想起自己的堂弟,他知道他野心勃勃,不過他沒想到他會用這一招。
既然這樣,就陪他玩玩吧。
他就裝作不知道。
他要看看這個化名玉玲瓏的女子,怎樣取自己性命
。
要知道,從十四歲被立為太子開始這麽多年,多少次明爭暗鬥多少次暗殺,他都化險為夷,既然能活到今天還坐在這個位子上,他就不怕劉修祈使得這般手段來對付自己。
劉修祈,他真的以為自己很聰明麽?
那就他們就拭目以待,看看鹿死誰手!
他漫不經心從書卷中抬頭,掃了眼跪在地上的密探:“今日,朕什麽也沒有聽到。”
探子老實地埋了頭:“陛下說得是,屬下今日什麽沒有稟報。”
他點點頭,示意他下去,卻在探子退到門口時又叫住他:“你剛才說,劉修祈是怎麽除掉她身上做殺手時留下的那些疤痕的?”
探子頓了頓,麵露不忍:“換皮。”
手中的茶水不小心灑上書卷,他低頭看到紅色的批注被水漬潤開,想,那時候,她一定很疼。
有一次,他路過朝陽西殿,從殿前兩棵櫻樹的枝椏間,他看見她的窗戶開著,她手中半舉了隻孔雀毛花毽子,對著木燈一邊旋轉—邊好奇打量。
這樣的毽子,哪個女孩子年少時沒有過幾隻,即便不是用孔雀毛紮的,取樂方式總是一樣,沒什麽可稀奇。
可她握著那毽子,仿佛它是多麽罕見又珍貴的東西,靜靜看了半晌,猛地將它拋高,衣袖將燈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時寸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將腿輕輕一抬,五顏六色的孔雀毛**起一個由低到高的弧線,穩穩地直要飛上房梁,她沒什麽表情的側臉忽然揚出一抹笑,乍看競有些天真。
半空中的孔雀毛的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頭,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轉身欲背對著以腳後跟接住,可啪的一聲,下墜的毽子競落歪了。他看她訝然回頭,睜大眼睛緊緊瞪著地上,表情嚴肅得讓人啼笑皆非,瞪了一會兒,動唇喚了侍女。
他耳力極好,隱在櫻樹的陰影下,聽她問:“這個東西,是怎麽玩的?”
侍女愣怔道:“夫人,難道你沒踢過毽子?”
她有些尷尬,旋即轉身邁進內室:“這個東西,一點也不好玩。”
殿中宮燈燈很快熄滅,耳邊浮現出白日裏聽到的夜鶯的過去,她怎樣被養大,怎樣學會殺人,怎樣踩著刀鋒活到十九歲,怎樣得來身上的傷,怎樣被劉修祈利用,又是怎樣被當做殺人武器一般送進他的王宮裏。
他見過許多美貌女子,但是唯有方才木燈旁遊走翩飛得似隻蝴蝶的夜鶯,深深的烙在他記憶裏。
命運像一場難以琢磨的棋局,神奇之處就在於有時候絕處逢生,有時候反敗為勝,有時候出乎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愛情是命運裏最不可思議的棋子,隻是一步,可能成就彼此,也可能抱憾終生。
究竟為什麽如此忍辱負重寧可換一張臉換一副皮,為的隻是殺一個人?
她這樣做值得嗎?
好奇往往是第一步。而後,他開始有些憐憫她。
但是他不打算那麽容易就放過她。
想要殺他沒那麽容易,首先就得麵對他後宮的幾位佳麗。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且看她如何周旋其中。
那是一個十月百花開到荼蘼的黃昏,天邊大片大片的火燒雲像金黃的麥浪一樣洶湧翻滾。
她被騙到茉莉園,頃刻間數十隻毒蜂向她襲來,她並不慌亂,而是隨手摘下幾片樹葉,隻聽“嗖嗖嗖”幾聲,葉片如飛鏢一般射出去,每片必中,毒蜂一隻隻落入花叢中,而她一臉平靜,平靜的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好身手,他不得不讚。
不久後,穿著紫色長裙的她左腳輕輕一點便淩空而起,下一刻便悠閑的站茉莉園旁一棵形狀奇怪的老榕樹上,她雙手交握在胸前,好不愜意的看著後宮佳麗們的
唇槍舌戰,嘴角微帶笑意。
這一幕,他看在眼裏。
很漂亮。
他甚至有些欣賞她。
而她似乎是個矛盾的人,極力不想露出殺手的氣息。原來她也可以像普通女孩一般柔弱得我見猶憐。也許是裝的——就算是裝的,他到很願意配合她演戲。
她可以在船上暈倒,他就接住她;她可以去學習繡花,他就小小的取笑她;而今天,事出突然,他幾乎想也沒想就縱身而下,借著佩刀之力一步步追下來。
……
暮色漸濃。頭頂的光線變暗,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
“所以呢?既然知道,你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態裝到現在的?”夜鶯冷冷問。
“那你又是抱著什麽心態讓自己裝到現在的?”劉梓宣冷冷反駁,剛才溫柔深情全然不見。
“我……”所有的一切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跳梁小醜,被玩弄於鼓掌之間還全然不知,還要拚命地偽裝自己,自以為聰敏自以為毫無破綻——劉梓宣讓她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而此時她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
她蒼白的臉像是染上赤紅煙霞,她又羞又怒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夜鶯,也必然知道我是來殺你的。可惜別說現在我殺不了你,就算手沒斷,我也殺不了你。”
劉梓宣看著她,表情不明。
“劉梓宣,你真的很可怕,明知道我是誰,還可以裝作一無所知,還可以讓別人覺得你是喜歡我的,你真的不簡單,是我低估你了,是我自以為是,”身上還有他的溫熱,轉瞬間已成陌路人——有種道不明失落與揪心,但夜鶯畢竟是夜鶯,就算在劉修祈麵前,都可以裝作很平靜,都可以答應他那樣的要求,現在又算做什麽?!
她很快收拾起自己的狼狽情緒,一字一句道:“不過這都不重要了,今天你救了我,我的命你盡可拿去,下手的時候給我個痛快就是了。”說完閉起眼。
遲遲。
良久。
沒有聲響。
更沒有刀劍落下來。
有的隻是一陣陣從頂上灌下來的冷風。
“傻瓜。”隻聽到這兩個字。
她張開眼。
她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感覺他在笑。
笑什麽?
很好笑嗎?
“你怎麽這麽笨?”
“劉梓宣你——這時候還要嘲笑我是不是?”她惱羞成怒,揚起手掌要打他,卻被他捉住。怎樣也掙脫不了,牽動了受傷的手,痛得她吸了口氣。
“你怎麽不想想,我要殺你,什麽時候不行?你自己算算,我要是要你的命,你死了多少回?”
夜鶯咬住唇。
他這話什麽意思?
“有時候我搞不懂你是冷麵殺手夜鶯還是普通女子玉玲瓏?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劉梓宣輕聲道。
她可以想象他探究的表情。他真的一直在耍弄她,所以到現在都沒有動手殺她。
“很好玩是不是?!看著我拚命地想要成為另一個人很好玩是不是?!”她更加憤怒了:“你以為殺手是什麽?你以為殺手天生就想殺人的麽?你就是仗著自己高人一等,所以一直都在看戲對嗎?”她劇烈的扭動身體想要擺脫他的鉗製,然而他的雙手如銅牆鐵壁,她使了渾身力氣也根本做不到。
“冷靜點!”看到她近乎自殘的憤怒,他於心不忍,但是又不得不生氣,難道她還不明白——
“看這裏!”頭頂上方突然響起聲音,然後是印入眼簾的火光:“在這裏!在這裏!!”侍衛欣喜的叫道:“快!!快把繩索拿來!!”
上麵又是一陣騷亂。
楚桓王的侍衛隊不早不晚在此刻找到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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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