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瑪

大的差別是書包的顏色。

營養不良的女生站在我前方,但我們之間還隔了一個跟我同校的男生。

這女孩太瘦了,以致她的書包和袋子看起來特別沉重。

如果緊急煞車,那麼她可能會飛出去,而書包和袋子則會留在原地。

公車開始減速,我的學校快到了,這次我一定不能再搞笑了。

我低下頭想拿回書包,發現她雙手捧著我書包,似乎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我趕緊說,同時伸出左手握住書包背帶。

綠色書包先離開深藍色的海,我將它掛回左肩。

然後她提著袋子遞給我,為了避免碰觸她握住袋子提手的手指,我緊抓住袋子的右上角,讓綠色袋子離開深藍色的海,回到我的左手。

我發現她手臂的膚色似乎更白皙,於是手掌背的青筋顯得格外翠綠。

她也許是混血兒的想法又再次浮現。

『請問……』轉身下車前,我終於忍不住問:『你是混血嗎?』

我楞了楞,回神後匆忙下了車,有點狼狽。

下車後我又呆在原地,目送公車的背影愈來愈遠、愈遠愈淡。

How?is?now?現在是怎樣?

我一定要在下車前問鳥問題嗎?不搞笑會死嗎?

「又發呆!」路過的班上同學敲了一下我的頭,「走啦!」

好痛啊,我又回到悲慘的真實世界。

隻說聲謝謝就下車很難嗎?為什麼我非得發問呢?

上課時壓抑不住滿腔悲憤,握筆的手因太過用力而顫抖著。

「啪」的一聲,我竟然把鉛筆弄斷。

「你是白癡嗎?」坐我旁邊的同學問。

『是的。』我很用力點了點頭。

決定了。

下次碰麵時,除了說謝謝外,什麼話都別說。

不過隻說謝謝太單調,應該混搭著用感謝、多謝、感恩、Thank?you。

嗯,就這樣。

下次遇見她時隔了四天,中間有例假日。

但我的意誌非常堅強,絕不會忘記我的決定。

我一上車就定位右手拉住吊環後,發現她又坐在我麵前。

心裏才剛閃過「真好」的念頭時,她便抬起頭。

「書包。」她說。

我嚇了一跳,不知作何反應。

下意識看了看四周,車內還很空啊。

我一直以為她幫我拿書包的先決條件是公車基本上處於擁擠的狀況。

「我又忘了。」她笑了笑,「還是袋子先吧。」

『謝謝。』我回過神,左手把袋子交給她。

「然後是書包。」

『感謝。』我再把書包交給她。

她又笑了笑,然後低下頭,我注視她三秒後,才趕緊將視線投向窗外。

一直到快下車前,我心裏始終納悶著。

「書包。」車停的同時,她雙手將書包遞給我。

『多謝。』我左手接過書包背帶,俐落地甩上左肩。

『感恩。』我小心翼翼抓住袋子右上角,避免碰觸她的纖纖素手。

轉身下車瞬間,想到還有一個詞沒用,便回頭說:『Thank?you。』

「其實我是中美混血哦。」她突然說。

『是嗎?』我的決定破功了,又用了問句。

「因為我父親是台中人、母親是美濃人,所以我是中美混血。」

她說完後,我整個人呆住、無法動彈。

楞了幾秒後才猛然想起要趕快下車,於是跌跌撞撞地奔下車。

她是開玩笑的嗎?她是在開玩笑吧?是嗎?是吧?

目送公車的背影時,心裏還在琢磨著。

啊,沒錯,雖然難以想像,但她剛剛確實開了個玩笑。

她竟然跟我開玩笑?這是否意味著我跟她已經不隻是初識了?

沒錯,雖然還是難以想像,但起碼在她心裏我應該不再完全陌生。

身後隱約傳來殺氣,我立刻低下頭,這次終於沒被敲頭了。

從那次開始,隻要我一上車遇見她,她便會幫我拿書包。

不論公車內是否已擁擠。

除了剛上車時她說「袋子」、「書包」;我說『謝謝』外,45分鍾的車程中,我們不作任何交談,視線也很少接觸。

倒是我要下車時,偶爾會聊兩句,不多不少,就是兩句。

「我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哦。」她說。

『喔。』

「上次是開玩笑的。」

『嗯。』我笑了笑,『我知道。』

我轉身下車,覺得這種Ending很完美。

「下車小心。」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不禁回過頭看著她,有點難以置信。

她沒再說話,隻淡淡笑了笑,左手指了指公車前方。

我立刻醒悟,轉身加快速度,鑽出一條路下車。

不知道是她的叮嚀還是早晨的陽光,下車後我覺得整個人暖洋洋的。

從此在遇見她的日子裏,「下車小心」總是伴隨著我下車。

以前由擁擠的公車內下車時,難免會跌跌撞撞,有時甚至是狼狽不堪。

而下車後踩在地麵時,肩上和手上的負重會提醒我升學壓力的存在。

但她這句叮嚀即使隻是單純的客套,也會讓我下車時的心情從容篤定。

我甚至會有身上的負重減輕了的錯覺。

「你是高二嗎?」她問。

『是的。』

「我也是高二哦。」

『很好。』

一般成年人之間的互相介紹會從問人貴姓開始,可能為了方便稱呼,也可能隻是應酬似的客套。

但高中生之間應該會先問就讀的高中,再問念幾年級。

這種問法既不是為了稱呼,也不是應酬話,隻是單純想知道而已。

對於想進一步認識對方而言,是一個重要且必經的階段。

曾經很納悶為何我一上車就會剛好站在她麵前方圓半公尺內?

推敲了幾天後,發覺這很合理、也合邏輯。

對通車上學的學生而言,每天在幾乎同樣的時間搭同樣路線的車如果可以選擇,一般人會坐在幾乎同樣的位置、站在幾乎同樣的地方。

這也許是因為安全感作祟或者隻是單純的習慣。

我和她應該都屬於一般人,於是她總是坐在公車左後方的座位;我則站在公車後門往車尾四步的地方,麵對左側窗戶。

後來我上車後轉身往車尾跨步的瞬間,眼角就啟動搜尋功能。

一旦瞄到她,我會不自覺修正步幅大小,以便能夠完美地抵達她麵前。

我甚至懷疑我是否還保有剛好走四步的習慣。

於是在自主意識的幫助下,我總是能剛好站在她麵前。

合不合理、合不合邏輯、是否命中注定、是否特別有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會站在她麵前、我想站在她麵前、我要站在她麵前。

「對了。」她說,「我說我貧血也是開玩笑的,我隻是皮膚白而已。」

『喔。』

「皮膚白不犯法吧?」

『不犯法。』我說,『但是犯規。』

「下車小心。」她笑了笑。

有幾次我還聞到她身上有股花香,香味細致且濃鬱。

「你是不是聞到花香?」

『嗯。』我點點頭。

「是梔子花哦。」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

我貪戀那股香氣,進教室後把鼻子貼近書包,閉上眼睛仔細聞了一圈。

真是幸福的書包啊,可以躺在滿是梔子花香味的深藍色海洋上。

「你是狗嗎?」坐我旁邊的同學問。

『我寧願是。』我再把鼻子貼近袋子。

那時正是梔子花盛開的時節,在學校的工藝教室與美術教室之間,沿路綻放梔子花。花朵約掌心大小,花形非常優雅。

以前經過時總是無視,自從認識她後偶爾會特地繞路去聞香。

梔子花的花瓣像她的膚色一樣,都是純淨的白。

後來每當我看見梔子花或聞到梔子花香時,都會聯想起她。

「你喜歡梔子花嗎?」她問。

『喜歡。』我看了看她,點點頭。

「梔子花的香氣很濃烈,聞久了好像會醉呢。」

『沒錯。』我又點點頭。

雖然不是每天上學都會遇見她,但隻要遇見她,我的書包就會很幸福。

我曾統計過,在50個上課的日子裏,有19天遇見她,機率是0.38。

這種數字如果是打擊率的話,在棒球場上幾乎篤定拿打擊王了。

還有個有趣但並不嚴謹的統計,那就是在遇見她的日子裏,我考試的平均分數比較高。

這或許意味著讓我成績進步的最佳解,便是提高上學時遇見她的機率。

「今天天氣很好。」

『嗯。』

「是個適合認真念書的天氣呢。」

『沒錯。』

有次在刮風下雨的天氣裏遇見她,那天雨下得很大,即使打了傘,書包和袋子還是不免被雨水弄濕。

尤其是收傘上車的過程中,會有兩秒左右是處於任風雨欺淩的狀況。

上車後發現地板因眾人濕鞋踩踏而有點泥濘,我躡手躡腳走到她麵前。

「袋子。」她說。

『會弄濕你的裙子。』我看了被雨水淋濕三分之一的袋子一眼。

可能是車子引擎聲和雨聲掩蓋了我說話時壓低的音量,她應該沒聽到。

「還是不要好了,會弄髒袋子。」她看了看地板上的濕泥,「雨傘。」

我將同時拿著袋子和雨傘的左手伸向她,她緩緩抽出我的雨傘。

連同她的雨傘,她把兩支雨傘斜斜地靠在雙膝,小心翼翼取得平衡。

「書包。」她說。『會弄濕你的裙子。』我又說。

「我的裙子濕了,你的書包應該不介意吧?」她應該又沒聽到。

我不知道該回答是或不,而且拿著袋子的左手也不方便拿書包給她。

「唉呀。」她恍然大悟,「還是應該要拿袋子才對。」

『會弄濕……』她沒等我說完便伸出右手,我猜即使我說完她大概也不會聽見。

我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還是將袋子遞給她。

她將袋子平放在雙腿上,然後左右手分別拿起靠在雙膝的兩支雨傘。

『謝謝。』我說。

「不客氣。」她終於聽到了。

也許是因為從未在公車行駛途中與她對話過,再加上本身有些狼狽,我不知如何掌握說話的節奏,而且說話的音量始終壓低。

大概除了那句『謝謝』維持正常外,其餘的話語好像含在口中一樣。

我發現她的發梢有些濕潤,上衣也有幾處被雨水濺濕的痕跡。

同樣因風雨而有些狼狽,但她的神情依然一派輕鬆。

「你看。」她抬起頭,左右手各拿著一支傘,手心握住傘柄。

把傘立直,傘尖抵住地板,身子向前傾,說:「這樣像不像在滑雪?」

我忍不住笑出聲音,笑聲恐怕比剛剛說話時的音量還要高。

看來她除了皮膚白之外,個性也有點白,白目的白。

「今天雨下得真大。」

『嗯。』

「是個適合認真念書的天氣呢。」

『沒錯。』我又忍不住笑了。

快升上高三了,即將進入傳說中地獄般的日子。

在聯考是大學入學唯一管道的年代,對她和我這種普通高中生而言,不管冷熱、無論晴雨,都是適合認真念書的天氣,也都該認真念書。

我和她都有這種覺悟,而且為了避免升學壓力太大而導致精神失常,我們也同時有了要常說冷笑話解壓的覺悟。

「一個大雄要配一個靜香,那很多個大雄要配什麼呢?」她問。

『嗯……』我想了三秒,說:『進香團。』

「這答案不錯。」她笑了。

『或許吧。』我也笑了。

「鄭成功給兒子一千塊,為什麼兒子隻花兩百塊?」她問。

『所以才會叫正經八百啊。』我回答。

「這問題其實很無聊。」她笑了。

『確實是無聊。』我也笑了。

「什麼是眾矢之的?」她問。

『馬桶。』我說,『更嚴謹的答案是:公共廁所的馬桶。』

「你反應好快。」她笑了。

『剛好猜到而已。』我也笑了。

升上地獄般的高三後,袋子愈來愈沉、書包愈來愈重。

我不想讓她雙腿上的負擔過重,總是先把袋子塞滿以減輕書包重量。

鼓鼓的袋子像懷孕八個月的肚子,我擔心總有一天袋子會被撐破。

在車上將袋子交給她時,我會先將袋子直放地上,然後緩緩推向她;下車拿袋子時,我會請她先推出袋子,我再緊抓住袋子右上角拉向我。

總之我不讓她有提袋子的機會,事實上她單手應該也提不動。

「你的書包變輕了。」

『嗯。』

「但袋子什麼時候要生小孩?」

『聯考過後吧。』

以前我從不洗書包,認識她之後我每星期至少洗一次書包和袋子。

書包和袋子早已褪色,青草般的翠綠變成比黯淡再淡一點的綠。

跟學校其他同學的書包比起來,我好像背著一個外校的書包。

原本綠底白字的書包和袋子,由於綠色部分太淡,校名便模糊不清。

如果第一次遇見她時背著現在的書包,她應該很難看出我就讀的學校。

那麼我當時的問句便不再是鳥問句,而是有意義的。

書包顏色變淡的過程是緩變的,跟她認識的程度也是漸進的。

隨著書包顏色愈來愈模糊,她的影像在我腦海裏愈來愈清晰。

無論是緩變或漸進,速度同樣慢到難以察覺變化。

驀然回首才驚覺書包早已不再翠綠,而我和她也認識了快十個月。

書包和袋子不僅記錄著我跟她認識的時間,也成了我和她之間的見證。

「你的書包和袋子都變老了。」

『嗯?』

「因為白了頭。」

『說的好。』

高三下學期在二月上旬開學,也是西洋情人節前夕。

我坐的那路公車為了應景,辦了個「愛情留言」活動。

乘客可自由拿取置放在司機座位旁的粉紅色卡片,寫完後投入收件箱。

司機會將愛情留言卡打洞穿上線,綁在吊環上的帶子。

剛開始時車上隻有幾張零星的卡片,三天後所有的吊環上都有粉紅色。

有的吊環上甚至係了三、四張卡片,看起來很壯觀。

「你有看到有趣的留言嗎?」

『沒有。』我搖搖頭,『寫的都滿無聊的。』

「字句也許無聊,但這樣做很浪漫呀。」

『是嗎?』

「下車小心。」她點點頭。

我18歲的人生像白開水一樣,雖然平淡,但很健康。

原以為在卡片上留言然後公開展示是件無聊的事,不管寫的好不好。

不過既然她說這樣做很浪漫,那就……就寫寫看吧。

我想應該不會有害健康。

放學回家的公車上,我在下車時悄悄的摸走一張粉紅色卡片。

司機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竟然感到無比心虛。

回家後想了整晚,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隔天上車找靈感,發現我右手抓住的吊環上麵掛著三張女孩寫的卡片:「我是那樣的深深的愛著你。深深的、深深的,像大海一樣深。」

「為什麼?隻是在卡片上寫『我愛你』而已,竟然流下了眼淚。」

「邂逅真愛生死不渝,今生隻為與你相遇,下輩子還要在一起。」

如果以後我女兒寫出這種留言,我大概會跟她斷絕父女關係。

上課時無法專心,總在思考該寫些什麼?

這樣不是辦法,得趕快寫點什麼,什麼都好,不然根本無法上課。

我閉上眼睛,試著在腦海裏浮現她的影像,卻是一片朦朧的白。

慢慢調整焦距,影像逐漸清晰,那是梔子花的花瓣。

鼻子也彷佛聞到一股濃鬱的芬芳。

嗯,就這麼寫吧。

給看似混血其實貧血的女孩/

總是在擁擠的公車內遇見坐著的你/

在隻屬於我的40公分見方的桃花源裏/

從未見過你站起/

如果能在開滿梔子花的山坡上/

再次與你相遇/

即使你隻是迎麵走來/

說花好美哦之類的話語/

然後與我別離/

我依然相信 那一定是我今生/

最美麗的記憶/

國標舞舞者

反覆讀了幾次,總覺得不太滿意,寫不出詩該有的感覺或意境。

人們常說戀愛會讓人變成詩人,也許是因為我不是處於戀愛的狀態,甚至連單戀也不算,所以才無法寫出一首完整的詩。

不過對我這樣的普通高中生而言,這已經是絞盡腦汁的最佳解了。

反正我的目的不是寫詩、也不是寫下愛情留言,而是許願。

我希望將來離開通車的日子後,我還能遇見她,不管何時與何地。

放學的公車上,可能是因為緊張,精神有點亢奮。

下車時經過司機旁,雖然知道司機會習慣性看著乘客下車,但當他瞄了我一眼時,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