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中意

“妙!果然是絕妙好棋!老夫冥思苦想,就沒有想到這一招!”楊閣老讚道,抬眼打量紀曉棠。他長了一雙狹長的眼睛,目光溫溫和和,和他的整個人一樣。並非是天生如此,而是多年的曆練,特意造就了這樣的氣質。

“曉棠縣主方才真是謙虛了,虧得我一力相邀,否則就錯過了曉棠縣主這樣一個難得的棋友。以棋會友,可是一件樂事。”楊閣老這樣說著話,對紀曉棠的興趣顯然超過了棋局。

“閣老過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或許,晚輩也覺得無路可走,所以就隨意走了這一步。隻是在閣老這樣的大家看來,就看出許多妙處來。”紀曉棠笑著對楊閣老做了個請的姿勢。

“好一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楊閣老點頭讚許,“隻是後麵曉棠縣主又謙遜了。這一招若是隨便走出來的,那麽老夫這幾十年的棋也都白下了。”

楊閣老這才低頭注視棋局,半晌方才拈起一枚棋子走了一步。

楊翩翩和楊玄讓就在桌旁站著,關注棋局。楊閣老一邊下棋,一邊與紀曉棠說話。

“老夫對曉棠縣主,是久聞大名,曉棠縣主在任安府的事跡,老夫已經全部聽聞。”

“傳聞難免有些誇張,或有不實之處。流民困苦,但凡誰肯伸出援手,他們都會感恩戴德,將其視作恩人,看做是菩薩轉生。晚輩隻是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實在不值得什麽。”

“曉棠縣主在大災來臨之前,提前兩年屯下大量的糧食,這才能夠救助一方百姓。災難之中,朝堂上下都束手無策,還是曉棠縣主聯絡出海船隊,往南洋運回救命的糧食,不僅救助了災民,還保障了北邊守軍的軍糧。這兩件,已經是不世之功。滿朝冠帶。都不如曉棠縣主一介裙釵!”

“這兩件事都有,卻不是晚輩一人之功。不世之功,是閣老太過厚愛晚輩了。”紀曉棠淡淡的,手裏拈起棋子。又走了一步。

“除此之外,還能料敵先機,清遠之圍,若無曉棠與紀家,隻怕任安一府早就落入反賊之手。”

“那全是祁大人和眾將官的功勞。我們一家。也是被祁大人帶兵救下的。”

“曉棠縣主,老夫雖身在京師,且一介文官,對於軍事卻也不是毫無所知。清遠城易守難攻,謝氏反賊在城內,一旦得勢,就是祁大人英武不凡,領上兩倍的兵馬,也難以拿下。而若祁大人在清遠與謝氏反賊久持不下,其餘反賊就可趁勢反撲……”

“拿下了清遠。任安一府也就在掌握之中了。”

紀曉棠手裏拈著一枚棋子,心中驀地一動。

清遠一役,朝堂上下讚譽頗多。這一役,祁佑年所得的功勞最大。朝堂上下都知道這一役的重要,然而將戰局分析的如此犀利透徹,並真正了解紀家在其中所起的關鍵作用的,卻隻有楊閣老一個人。

當然,知道這些的還有紀曉棠自己,以及祁佑年。然而出於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因,他們默契地將這個認知隱藏了起來。

“明知強敵環飼。獨守清遠,以自身為餌,不是大智慧、大勇氣,實難為之!”楊閣老的語音輕緩。然而聽在紀曉棠耳邊卻仿佛洪鍾。“若非有大誌向,……大不……得以,也難為之。”

紀曉棠心中翻江倒海,麵上隻微微一笑,輕輕落下一子:“晚輩還不知道,原來閣老也愛聽書。”

“哦……哦?”楊閣老目光一直在紀曉棠的臉上。半晌才笑了出來。“老夫可不是聽書,這還是聽翩翩轉述給老夫聽的。”

“那天曉棠跟縣主說的,我聽的入了迷,回來就講給祖父聽。祖父也愛聽,讓我連講了兩遍,還嫌我講的不清楚、不詳盡,那時就說要請曉棠過府來,親耳聽曉棠講一講。”楊翩翩說道。

那天她是說了清遠的事,然而說的全是祁佑年如何英武,何嚐有一句說自己的功勞了。

“老夫正要聽聽曉棠縣主與謝氏反賊鬥智鬥勇的故事。”楊閣老笑道,“謝氏反賊一直當做親子養在身邊的,竟然是大宋齊氏的後裔,這可比那些茶樓說書、話本裏的故事更加曲折離奇,讓人驚歎。”

“隻是無常罷了,世事無常。”紀曉棠很淡然。

“好一個無常,世事無常。”楊閣老看著紀曉棠,“七殺、破軍、貪狼三大匪首隱藏多年,蓄勢待發,卻一朝都在任安伏誅,也是無常,不,應該說是天意。無常,就是天意。”如果謝子謙那一夥還在,此刻應該是大秦國境內最大的反叛勢力,蜀中的反賊與之相比,就有些不夠看。

然而世事如此,這最強的一夥反賊,卻是最先被剿滅的。

不是他們不夠強,也不是他們算計的不到,而是他們一冒頭就碰上了厲害的茬口。

所謂無常……

“閣老可是信佛?”紀曉棠突然問。

“頗讀了幾卷經文。”楊閣老答,“曉棠縣主年紀輕輕,卻能寵辱不驚,世事通透,可是……”

“這兩年經曆了些事情,所以多讀了幾卷經文。”紀曉棠立刻答道。

等鍾姨娘再次端了新烹好的茶上來,桌上的棋局已經陷入了更膠著的局麵。

楊閣老並未接茶,隻示意鍾姨娘將茶盅放在桌上,一麵繼續與紀曉棠說話、對弈。

“閣老棋藝老道,晚輩認輸。”等楊閣老又下了一子,紀曉棠沉吟片刻,就不肯再拈棋子。

“怎麽這就認輸?”楊閣老吃驚地道,“老夫可還沒有贏啊,曉棠縣主可不要因為老夫的年紀,就讓著老夫。那樣,老夫可會不高興的。”

“與閣老對弈,晚輩怎敢不用全力。隻是棋局如此,晚輩也無可奈何。若閣老堅持,那麽我隻能請求援助了。”紀曉棠笑。

“哦?楊閣老顯然被紀曉棠的話提起了興趣,就問紀曉棠,“曉棠縣主要找誰做外援。今天來的客人裏,還有老夫不知道的棋藝高手?”

“就算真的有高手。也遠不是閣老的對手。我要找援手,自然不會舍近求遠,隻在這亭子裏找,也免得閣老等的著急。”

“就在這亭子裏找啊……”楊閣老的目光四下看了看。離的最近就站在桌子邊的,隻有鍾姨娘、楊翩翩和楊玄讓。

紀曉棠並沒有說會找哪一個,楊閣老卻笑了。

“這一局,咱們和了。”

他話音落地,楊翩翩和楊玄讓的臉上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楊閣老在琴棋書畫上浸**多年。都頗有建樹,且極為認真,或者說自視甚高,尤其是在棋道上。

與人對弈,楊閣老從來都是一是一,二是二。

紀曉棠的身份、年紀,別人或許要讓著她,然而楊閣老卻不必讓。而且,楊閣老的樣子,也不是讓紀曉棠。而是這一局兩個人真的下和了。

“閣老過謙,晚輩慚愧。”紀曉棠也沒過多推讓,而是一笑說道。

“曉棠,沒想到,你棋藝也如此精湛,都沒聽你說過。”楊翩翩在一邊就很高興,“以後,我要跟你好好請教了。”

楊家其他人,即便是紀曉棠再三說過,稱呼她的時候也要叫一聲縣主。然而楊翩翩卻不同。紀曉棠說了兩人還是以前的稱呼,楊翩翩就答應了,依舊喊她的名字。

“我實並不喜著棋,可若是翩翩。自當奉陪。”紀曉棠就道。

“老夫這些孫子孫女中,最聰慧,最得老夫喜愛的,就是翩翩和玄讓了。這兩個孩子偏又跟曉棠縣主投緣,好極,好極。”楊閣老大笑。“我早已經將曉棠縣主引為知己,隻是不知道曉棠縣主是否嫌棄老夫老朽,肯結交老夫這一忘年之交!”

“實所願,不敢請耳。”紀曉棠道。

“如此就更好了。以後老夫就又多了一個下棋、談詩的小友了,人生快事,莫過於此,當浮一大白!”楊閣老顯然發作了才子的脾性。

鍾姨娘站在楊閣老身後笑意盈盈的,聽楊閣老這樣說,她又多看了紀曉棠好幾眼,眼神又與方才有了微妙的不同。

紀曉棠終於知道,在秦氏跟前與在楊閣老跟前的鍾姨娘究竟哪裏不同。在楊閣老跟前,鍾姨娘不僅身姿更加舒展,眼神也更加靈活。

時辰不早,就有人來傳話,說是已經安排好了宴席。

楊閣老和紀曉棠都站起身離開石桌,楊閣老走出一步,就轉頭叮囑鍾姨娘,“收好棋局。”

鍾姨娘輕輕地答應了一聲。

也恰是在這個時候,紀曉棠邁步中衣袖下垂,不經意地拂過桌麵,等她的袖子離開,桌上的棋局已經不是方才的模樣,而是亂了。

鍾姨娘看見了,飛快抬眼看向紀曉棠。

紀曉棠卻恍若未覺,與楊閣老在楊翩翩和楊玄讓的陪同下,出了亭子下山去了。

鍾姨娘隻得收回視線,一雙手撫摸著桌子上的棋子,認真回想,方才這些棋子所在的位子。

出了梅林,走出不遠,紀曉棠一行人就遇到了楊紹陪同的紀大老爺和紀二老爺等人。

看見紀曉棠與楊閣老在一起,幾個人臉上神情都微微有些變化。

“……讓人去取年前太後賜下的那瓶禦酒來,”楊閣老春風滿麵地吩咐楊紹,“慶祝老夫剛結實了一位小友,忘年之交。”

楊閣老告訴眾人,他方才與紀曉棠下棋,兩個人下和了。

“說起來慚愧,隻怕還是曉棠縣主暗中讓著老夫了,哈哈。”

“……比平常女孩子多念了幾卷書,隻是年紀尚幼,且又被她娘寵溺慣了,有冒犯之處,還請閣老不要放在心上……”紀二老爺立刻就對楊閣老抱拳。

“文敏啊,你還是從前的脾氣,太過謙遜啦。”楊閣老直接叫紀二老爺的名字。

紀二老爺當年進京趕考,因為紀大老爺的關係,曾經與楊閣老見過麵。當時楊閣老還曾提出,可以安排紀二老爺在京任職。

如果紀二老爺當年留京,進的必定是翰林院。

可紀二老爺因為有紀老太爺和紀老太太的囑咐,就沒有接受,而是跟大多數其他進士一樣,做了外任。

楊府設宴,宴席設了兩處。一處在前麵的戲樓,招待男客,另一處就在花園的暖閣,招待女客。

大家站在園中。略說了幾處話,就分作兩路。楊翩翩和紀曉棠一路,往花園暖閣來赴宴。

秦氏本來說體弱,並不打算坐席,卻也出現在了宴席上。雖精神看著確實不濟,然而心情卻是不錯。楊翩翩、楊珊珊幾個對紀曉棠自不必說,就是楊家大太太,對紀曉棠的態度也更為溫和、親熱。

紀曉棠感覺到楊家諸女眷態度的變化,心中有數,麵上禮節一毫不差,卻並不親熱。

……

過了晌午,馨華堂眾人才離開楊府,卻是由紀曉慕帶著人前後圍隨,紀大老爺和紀二老爺都被楊閣老留在楊府說話。將近傍晚,楊閣老才放了兄弟二人回府。

楊府書房

“父親,縣主……”楊紹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看向書案後的楊閣老。

“你和你媳婦今天都見了她,覺得如何?”楊閣老知道楊紹要問什麽,沒有回答,反而先問楊紹。

然而這個問題,對於楊紹來說也不那麽好回答。他們覺得紀曉棠如何呢?不論是他,還是楊大太太,對於紀曉棠的評價。都隻有一個好字。

這位安樂縣主行動坐臥,言談舉止,都讓人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處來。這樣的女子,別說是給他們小兒子玄讓做媳婦。就是做楊家的宗婦,那也是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楊紹偏偏又有些不願意說這個好字。

如果深究其原因,或許隻能是因為紀曉棠太好了。

“縣主無可挑剔,配玄讓。隻怕……齊大非偶。”楊紹想了半晌,才說出這樣一句來。

楊閣老麵色微微一動,心中卻有些欣慰。他自詡才華過人,然後生的兒子卻都天資普通,他始終覺得這是他人生一處缺憾。

然而,今天楊紹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就足以證明,他這個兒子還是有超出平常人許多的聰敏。或許楊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他畢竟感覺到了。

可也正是這個說不出所以然來,同時證明了,楊紹並非是聰明絕頂之人。

普通的聰明人,與天才還是有差別的。雖說勤能補拙,然而大多數時候,這點差別,就決定了一切。

“玄讓也是這麽想嗎?”楊閣老又問楊紹。

楊紹頓時沉默下來。

楊玄讓年紀雖小,然而心氣兒頗高。一開始家裏給他說紀曉棠的時候,他還有些不願意,因為他還根本就沒想過定親成親這件事,且從來沒見過紀曉棠。

還是楊翩翩在旁說了許多紀曉棠的好處,楊玄讓才沒有咧拒絕。

後來見到了紀曉棠……

“那傻小子……”楊紹歎氣。楊玄讓現在一顆心都係在了紀曉棠的身上了,若是就去告訴他親事不成,隻怕楊玄讓一時還接受不了。

“齊大非偶,你隻看到了一麵,沒有看到其他麵。楊家與紀家,楊家的門第匹配紀家的門第,還是紀家高攀了。曉棠縣主確實人才出眾,又有縣主的封號。她若不進宮,匹配我們這樣的人家為婚,也是上上之選。”

“曉棠縣主比玄讓聰慧,然而她畢竟年長了兩歲,玄讓以後未必就不能趕上來。”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她不想進宮,那麽縱觀京城上下,敢娶她的人家可沒有幾戶。咱們家,又是上上之選。”

所以這麽綜合考慮來看,這門親事還是很匹配的。

“這是天賜良機,而且玄讓還這麽喜歡她。我們做長輩的,自然要成全。”如果沒有宮裏要選女官這件事,紀曉棠的親事不會倉促決定,到時候未必就會選中楊家,選中楊玄讓。

以楊閣老對紀家和紀二老爺的了解,紀曉棠的親事,最可能是選新科進士。

楊玄讓要中進士,那可還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父親,這門親事,於宮裏頭,沒有妨礙嗎?”楊紹見楊閣老一心做成這門親事,當下也不再反對,隻是有些擔心地問道。

“孩子們你情我願。何況,為父在朝中效力數十年,太後和陛下那裏,總要給為父一些顏麵。”楊閣老對此似乎胸有成竹。

父子倆又說了兩句話,楊閣老就打發了楊紹出去,他隨後也才從書房中出來,走到後麵小書房中坐了,打發人去叫鍾姨娘。

鍾姨娘從外麵走進小書房的時候,楊閣老正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鍾姨娘也不出聲,伸出一雙手,在熏籠上熏熱了,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到楊閣老伸手,在楊閣老的頭上輕輕地按摩起來。

楊閣老舒服地唔了一聲,抬手握住了鍾姨娘的手。

“阿瑤,來了怎麽不說一聲?”

“我見宇哥累了,不忍打攪。”鍾姨娘輕笑,隨即關切地問楊閣老,“這麽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宇哥這麽累。宇哥,遇到了什麽煩難事,是玄讓和紀曉棠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