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變臉

一、變臉(本章免費)

唐代鄆州有個姓關的人,任職州司法(官職名),他的名字已經失傳,方便起見,我們姑且就叫他關司法吧。

關氏家境雖然不是十分富有,但在州府任職,俸祿收入不少,也算是一個小康之家。日常頗有幾個仆婦供驅使,幹些端茶倒水,生火做飯,縫補漿洗之類的活計,使得關某的妻子能夠倒出功夫來相夫教子,閑時也能同女伴在一起做做女紅,到郊外遊玩,或者是說笑逗趣。

在這些仆婦當中,有個姓鈕的女傭,來到關家時,歲數已經不小了,大夥都把她叫做“鈕婆”。

剛上門的時候,關某的妻子還不是很願意收留她,一是鈕婆年老,腿腳也不是很靈便,他們家這是招傭人,又不是養老院,年輕力壯的還用不過來呢,哪能雇一個年老的。二是鈕婆並不是孤身一人,她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孫子,祖孫兩個相依為命,誰也不能離開誰,要是留下她,連這個小孫子也得一起容留……

麵對拖家帶口的鈕婆,關妻麵露難色,她遲疑著,想讓中間人把鈕婆帶下去,到別家碰碰運氣,但是,還沒等她張嘴說出讓鈕婆另找主家的話,鈕婆便先開了口。

鈕婆說,由於家鄉連年饑荒,家人在饑饉中接連斃命,都已經成為荒墳中的枯骨,現在,就剩自己和這個小孫子了。她們祖孫兩個一路乞討,蓬頭垢麵,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才來到鄆州。如果關氏夫妻能夠收留她們兩個,她寧願不要工錢,隻要供給她和小孫子衣食和住所,就是大恩大德了。

說這話的時候,鈕婆滿麵悲苦,淚眼婆娑,臉上的皺紋堆迭在一起,好像一口即將幹枯的古井。在她身後,探出半個小腦袋來,那孩子額上的頭發剃成桃形,抓住鈕婆衫褂的一角,可憐巴巴地往外窺視,一雙黑真真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關司法的妻子,仿佛受了驚嚇的小動物似的,很是可人。

鈕婆把那孩子從身後拽了出來,推著他道:“快叫太太!”

“太太——”那孩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言必,鈕婆對關妻說:“這就是我那小孫子,名叫萬兒,可憐他父母雙亡……”邊說,邊抬起衣襟來拭淚。

女人,尤其是做了母親的女人,總會有同情心泛濫的時候。關氏夫妻有一個小兒子,名叫封六,年歲同萬兒差不多,整天圍在關妻身邊,娘親娘親地叫。看見萬兒,就如同見到自己的兒子一樣。要是封六也流落到這個地步,不知道自己這個當娘的會有多心疼呢。想到這裏,關某的妻子也不禁抹了抹眼角,把這祖孫兩個留了下來。然後吩咐下人給這一老一少安排睡覺的地方,並找些換洗的衣服。從此以後,這祖孫兩個就在關家安頓下來。

前麵說過,封六同萬兒年歲差不多,都是淘氣的時候,這兩個孩子見麵之後,很快就玩在一處,整日在廳堂間,花園裏象泥鰍一樣鑽來鑽去,騎竹馬、**秋千、放紙鳶、鬥草、踢球,瘋得是不亦樂乎。

鈕婆除了照看孫子之外,也幹些跑腿、燒火、盥洗之類的活兒,關妻見她年高,派給她的都是不用耗費力氣的輕巧活兒。

兩個小孩年歲相當,身量相差也不是很大,每當關家為封六縫製新衣服,那換下來的舊衣,關某的妻子,都一股腦交給鈕婆,讓她給萬兒穿。

那些衫褂,衣料都屬上乘,式樣也很新穎,有的才上身一兩次,還保存得相當完好,有的,當孩子在外麵嬉笑打鬧的時候,刮出了口子,縫縫補補,也可以上身。

起初,鈕婆對於主人的施舍,還是千恩萬謝。可是,過了一陣子之後,有一天,當關妻再把幾件兒子的舊衣交到鈕婆手裏的時候,就見這老婆子雙眉倒立,是勃然大怒。

“都是小孩子,難道還有貴賤之分嗎?憑什麽你的兒子穿新的,我的孫子就得穿舊的,簡直是太不公平了!”

關妻聽了,嚇了一跳,心說這老婆子一向溫馴,今天這是怎麽了。怎麽說,我也是這家的主母,好心好意收留你,不感恩也就算了,還反了不成。心裏生氣,也怒道:

“你孫子是什麽身份,我兒子是什麽身份,也不好好想想,就敢拿來和我兒子相比?我兒子是朝廷命官之子,你的孫子,不過是一個奴仆?!我念你們祖孫可憐,萬兒和封六年歲相仿,因此才把衣服送給他,你這老婆子怎麽如此不明事理?哼——以後,萬兒就是舊衣服也沒得穿了!”

鈕婆聽了,不怒反笑,道:

“這兩個孩子都是父母生養的,都是血肉之軀,有什麽不同呢?”

關妻聽了,更加生氣,憤憤道:

“奴仆怎麽能跟主人相同,虧你活了這麽大歲數,連這點本分都不懂!”

鈕婆聽了這話,又笑了,臉上的皺紋輻射開去,開成一朵詭異的花:

“真的不同嗎?我看這事太太說了也不算,咱們不如試驗試驗,看看究竟有什麽不同!”

說罷,便把兩個孩子叫到一起。關妻不知道這老婆子葫蘆裏究竟裝的是什麽藥,還沒有來得及阻攔,就見鈕婆撩起裙子,把這兩個小孩罩住,然後猛朝往地上按去。

關妻被她的動作嚇得不輕,驚叫一聲,擔心自己的孩子的小胳膊小腿有什麽閃失,撲上前去,想把封六從鈕婆手裏奪過來。等她掀開裙子一看,腦袋不禁嗡的一聲:

那老婆子的裙子底下,有兩個孩子。兩人是一模一樣,不僅身上的衣飾相同,就連高矮、胖瘦、相貌和神態都沒有任何分別。

隻不過,這兩個孩子都是鈕婆的孫子。

一個萬兒變成了兩個,封六呢?封六到哪裏去了?

關妻急得差點哭出來。

那老婆子狡黠地看著她,臉上的皺紋堆得更深了,每一個皺紋,都象是深不可測的陷阱。

“太太你看,老婆子說的沒錯吧!這兩個孩子哪有什麽差別呀!”

關妻嚇得雙腿顫抖,渾身再聚攏不起一點氣力,她想張嘴說話,可是喉嚨裏隻是咯吱咯吱地發出幾聲怪異的響聲,便癱倒在地上。

她艱難地伸出手來,指了指身邊同樣目瞪口呆的侍女,又朝外麵望了望,侍女心領神會,忙不迭地朝外麵跑去。過了一會兒,關司法聞訊趕來,一見屋子裏的情狀,也是麵如土色,但他畢竟經得多,見得廣,在外麵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心理素質還是有的。於是強做鎮定,拉著自己的妻子,一同跪在鈕婆麵前。誠懇地說:“沒想到神人在此,我們夫妻兩個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您老大人有大量,原諒草民的愆失罷!”

說罷,夫婦兩個重重叩頭在地,直磕得額頭鮮血長流。老婆子這才算漸漸消了氣。

一家人圍在鈕婆身邊好說歹,賭咒發誓,說了很久,她才點頭答應,把這兩個孩子變回去。

隻見鈕婆從臥榻上站起身來,再次把那兩個一模一樣的孩子置於裙下,隔著裙子,雙手在兩個孩子的頭臉上按了幾下,掀開裙子一看,兩個孩子早已各自恢複了原樣,萬兒還是萬兒,那變成萬兒的封六,也恢複了原狀。

關司法和妻子一把抱住兒子封六,須臾之間,這個孩子失而複得,一家三口,仿佛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別,夫妻兩個都流出了激動的淚水。

從此以後,關司法一家再也不敢讓這老婆子做什麽家務了,還專門撥出一間幹淨軒敞的屋子來,給鈕婆和她的孫子居住。好吃好喝地以禮相待,就怕這老婆子一生氣,又使出什麽妖蛾子來。

非親非故,家裏供神似的供著這麽個外人,說話做事都得壓低聲音,小心翼翼,生怕觸怒了這老婆子,她再生氣,也許就不是把封六變成萬兒那麽簡單了。這是自己的家,這院落、房子,還有房子裏的家什,都是他們的,鬧了半天,自己倒搞得象個外人似的,得看外人的臉色行事,日子長了,誰也受不了。這老婆子,現在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眼中釘,肉中刺。一看見她,他們就渾身不得勁兒。這兩口子度日如年,鈕婆和她的孫子住得倒安適。幾年以後,壓抑已久的關氏夫妻終於爆發了,他們對鈕婆和她的孫子厭惡到了極點,見到她們就氣不打一處來,夫妻兩個半夜裏關起門來商量,一致認為,不把鈕婆除掉,他們關家就沒有好日子過。事已至此,幹脆豁出命來,賭上一把。反正最終的結果,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對此,關氏夫妻私底下做了詳盡而又周密的計劃,就等著具體實施了。

一日,關妻備好了豐盛的酒菜,打發小丫頭把鈕婆請過來,一起說笑、吃喝。

鈕婆如期而至,被關氏夫妻讓到上座,席間,關妻說了很多恭維的話,小丫頭在旁邊隨聲附和,添菜倒酒,照顧得甚是周到。關妻頻頻舉杯,屢次勸酒,那老婆子聽了,甚是高興,臉上也笑得跟一朵花一樣,開心得不得了。這一開心,便吃了很多的菜,杯中酒也是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肚。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鈕婆那張皺巴巴的臉被酒氣蒸得通紅,說話的時候,口齒也不是很利索了。

關妻心中大喜,知道火候已到,從容不迫地發出了她同丈夫預先約定的暗號。

說時遲那時快,事先埋伏在窗戶下麵的關司法噌地從隱身之處竄出來,舉起手中的?頭,朝那老婆子的腦袋直砸過去。

這一擊,挾著夫妻兩個這幾年對鈕婆的厭惡和憎恨,和憋在心裏總也發不出來的怒氣,劈頭蓋臉地砸過去,這一擊的力量可想而知,?頭敲在鈕婆頭頂的時候,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期和掌控當中——一擊致命,鈕婆應聲而倒,連哼都沒有來得及哼上一聲,便沒有了氣息。

夫妻兩個汗透重衣,全身上下,如同剛從水裏麵撈上來一樣,以前,他們從來也沒有設想過,有那麽一天,自己竟然會成為殺人凶手。

兩人既心驚膽戰,又如釋重負,這些年遭的罪,總算是到頭了。

現在,擺在麵前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處理那老婆子的屍首,不管鈕婆怎麽可恨,他們這都是故意殺人,讓官府知道了,就得以命抵命。趁現在,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老婆子的屍體處理了,才是正道。

當他們找來工具,彎下身去,想把那老婆子的屍首拖出去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倒在地上的鈕婆,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在她躺過的那個地方,橫著一段木頭。

那木頭長約數尺,從材質和紋理來看,似乎是栗木。

要是沒有山火和雷擊,栗樹的樹齡能達到數百年,在樹木裏麵,也算是比較長壽的樹種了,要說有一棵老樹,在深山老林裏,得了天時地利之便,修煉成精,也未嚐沒有可能。

看到倒在地上的不是活人,而是一段栗木,夫妻兩個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喜色。——至少,後半生他們不必為了自己手上沾染了他人的鮮血而提心吊膽,並且承負良心上的譴責和道德上的壓力了。

尤其是關司法,本在州府任職,又職掌刑律,未經官府,肆意殺人,乃是知法犯法,要是走漏了風聲,以後可是吃不了兜著走,不但仕途難保,而且性命堪憂。到時候,關妻作為罪人家屬,不是流放到荒蕪之地,就是沒收為官奴婢。這一家最後的下場,大抵是妻離子散。

現在,一切的擔憂都煙消雲散了。

關司法叫來家裏的小廝,讓他們用斧子把橫在地上的栗木劈成碎片,然後,把碎木頭拿到院子裏焚燒。不一會兒,白花花的一堆木頭便堆在了院子裏,點火的刹那,隻見火焰衝天而起,青煙直上九宵,紅彤彤的火堆中,火苗瘋狂地舞動,不時隨著隨著風勢向站在周圍的人撲去,如同一個心中充滿怨毒的人,要把旁邊的人拉進火堆裏去,同歸於盡。與此同時,還間或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就象……就象是一個老太太在烈焰中輾轉哭嚎……

關妻捂上耳朵,躲在一邊,連心髒都抽到了一起,這樣的場景,對她這樣的婦人來說,實在是至大的精神折磨。

那火不知道燒了多久,終於漸漸停了下來,院子裏,隻剩下一堆冒著青煙的灰燼。有風掃過的時候,閃過一星半點的紅火,就連這點火星,轉眼也就消失不見了。

在場的人盯著那堆灰燼,默默地,誰也不說一句話。

終於,關司法夫婦對視了一眼,兩人頗有默契地點了點頭,朝屋子裏麵走去。從此,他們就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了,真是蒼天有眼啊!

剛走到門口,就見從屋子裏麵跌跌撞撞地出來了一個人,差點和他們撞個正著。夫妻兩個正想罵一句“哪個不長眼的,看我呆會兒不揭你的皮!”抬頭一看,嚇得是呆若木雞。

——麵前的這個人,正是鈕婆!

那老婆子臉上還帶著紅暈,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大著舌頭說:

“嘖嘖——你們這兩口子,為什麽要如此戲弄老身啊!”

邊說,邊笑眯眯地看著關氏夫妻,好像酒宴還在進行中,關司法夫妻,隻不過是同她鬧了一個笑話,方才的事,根本就未曾發生一樣。

這老婆子究竟是人是鬼?剛才明明就看見她倒在地上,變成了一段木頭,而且燒得化成了灰,現在怎麽又活生生地出來了?關氏夫婦不約而同地揉了揉眼睛,回過頭去,果不其然,地上的那堆灰燼還在,證明剛才所發生的事,並不是幻覺。

關氏夫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惑、恐懼、僥幸、沮喪,各種情緒在心頭翻騰,麵對這個怎麽殺也殺不死老婆子,他們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奈之下,隻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打個馬虎眼,把這件事就此揭過。鈕婆倒也沒有深究,好像這事對她而言,就是關某夫婦開的一個玩笑。夫妻兩個,不由得暗暗鬆了口氣。

按說這事民不舉,官不究,也就算是過去了,日子該怎麽過,還得怎麽過,鈕婆在他們家裏,仍被奉為上賓,關氏兩口子,對這祖孫兩個,比以前還要恭敬。

誰知道,紙裏包不住火,不知道是哪個奴仆露了口風,有一天,關氏夫婦發現,幾乎整個鄆州城都在討論這件事。每次隻要他們一出門,就有人在身後嘀嘀咕咕,指指點點,表情神秘,動作誇張。

兩口子鬱悶得差點吐血,心想,整件事裏,原本我們是受害人,現在倒成了千夫所指了。這事遲早得讓官府知道,與其到時候落個被動挨打的地步,不如主動坦白,把這樁奇事、怪事、鬱悶事跟州府裏的長官主動匯報,一是爭取寬大處理,二也好請長官拿個主意,想個辦法清除這妖孽。

關氏夫妻既已打定了主意,第二天關司法就早早出了門,來到鄆州觀察使所在之處,想將自己家裏所發生的事,當麵對觀察使做一詳細的匯報。

等他來到觀察使的處所,才發現,有人到得比他還早,正背對著他,附身在觀察使的耳邊嘀嘀咕咕,觀察使頻頻點頭,好像對對方所說的話頗為認同。

這兩個人聊得甚是專注,誰也沒注意到躲在柱子後麵的關司法。

咦——那人的衣著,冠帶、神態,怎麽這麽熟悉?

一搭眼,關司法就覺得那人有些怪異。可是,究竟怪在哪兒,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出來。想了半天,終於恍然大悟。

啊——那個人的穿戴、言談舉止,都和我一模一樣啊!

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關司法在內心深處問自己。

窗戶外麵的光照進來,有點刺眼,那人的頭微微轉側了一下。他這一轉頭可不打緊,關司法見了,猶如五雷轟頂。

——那個同觀察使竊竊私語的人,正是自己!自己此時正藏身於柱子後麵,怎麽能同觀察使說話?那個同觀察使說話的人,真的是自己嗎?他心驚膽戰地豎起了耳朵。

隱隱約約的,也能聽清幾個字。嗯?鈕婆、栗木、死而複生……這不正是自己要跟觀察使大人說的嗎!

關司法知道,自己此時絕不能貿然走出去,那樣做,不但於事無補,隻能增加觀察使的疑慮。這個人,連自己都分不清,觀察使又怎能分辨出哪個是真身呢。何況,對方所說的話,也正是自己所要說的。想到這裏,他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滿腹狐疑地朝家裏走去。

走到家門口,進得門去,正要把方才自己所經曆的怪異之事同妻子講一遍,卻見堂前早已經有另一個自己先回去了。

兩個關司法同時出現,而且相貌、穿衣打扮都一模一樣,無論是關妻、他們的兒子、還是家裏的奴仆,都看不出真假。

大家心裏明白,曆史又重演了,而這,一定是鈕婆搞的鬼。

一家裏有兩個男主人,妻子憑空出現兩個丈夫,而且,這兩個人都義正詞嚴地聲稱,自己是真的!

誰碰上,都得頭大如鬥了!關妻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還拿隻有夫妻兩個才知道的一些秘事來考察他們兩個,誰承想,這兩個人全都對答如流,根本看不出哪個才是自己的丈夫。

關妻無奈,隻得叫人把鈕婆請來,跪在地上,痛苦流涕地向鈕婆請罪。

這可憐的婦人叩頭無數,而且賭咒發誓,從此再也不會動鈕婆一根毫毛,你老人家願意呆多久就呆多久。真仙下凡,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竟然還想著加害,真是讓豬油蒙了心。您怎樣懲罰我們都不過分,現在,唯望您老人家把關司法變回去,……

鈕婆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倒也沒有乘勝追擊。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隻見堂前的兩個關司法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兩個人的邊界,逐漸變得模糊,一個侵入另一個內部,最後,終於貼在一起,合為一體。

從此以後,關氏兩口子就認了命。這老婆子,想在他們家呆多久就呆多久吧,他們再也不管了。

鈕婆在關家一呆就是幾十年,萬兒也在關家長大,由於賓主雙方早已達成井水不犯河水的共識,所以,再也沒出現什麽麻煩。

這個故事就講完了。

鈕婆是何方神聖呢。真的是神仙嗎?抑或,是興風作浪的妖怪。

這兩個可能都有,不過,我以為,更大的可能是,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假如是神仙或者妖怪,那麽,關家所發生的怪事都可以迎刃而解,那都是仙術或者是妖法在起作用。倘若是人,那麽該如何解釋呢?

關家人所看到的,其實都是幻象。

相貌和衣著完全不同的兩個孩子,到了鈕婆的裙子底下,就變成了一模一樣的,同舞台上大變活人的魔術,是多麽想象啊。此外,酒宴之上,鈕婆被關司法擊倒之後,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栗木,以及後來若幹個關司法,都是幻術在起作用。

幻術是一種似實而虛,疑幻似真的方術。

相對於幻術來說,現代人對魔術更為熟悉。

幻術同魔術有相似之處。魔術一般是運用聲、光、電等物理或者化學原理,通過某種敏捷的技術性的動作,或者預先設定的特殊裝置,將實在的動作掩蓋起來,造成種種假象,使人產生某種令人驚詫的錯覺。

幻術則是使用精神攻擊的方法,通過自身的念力,和一些看上去不經意但而又隱秘的動作、聲音、場景、藥物或物品使對方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進而在意識中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覺。

從某種意義上說,催眠就屬於幻術的一種。

中國古代的魔術和幻術是不分家的,一概以幻術名之。

據說,中土的幻術最早是從西域傳入的。早在東漢時期,皇宮就有幻術表演出現了。東漢安帝永寧元年,西南夷到京師朝貢,獻上他們當地的樂曲以及幻人。

所謂的幻人,就是幻術師,能夠吞刀吐火,自行斬首,然後換上牛馬的頭……這些事情,光是聽,就讓人頭皮發麻,不用書親眼目睹了。

正月朝會時,幻人在宮廷中當眾進行表演,安帝及妃嬪、群臣共同觀看,直看得連連驚歎,心旌搖**,目眩神迷。

經過魏晉南北朝,到唐代,幻術已經有了很大的發展。文中的鈕婆,很可能就是民間的一個幻術師。

事實上,出自《靈怪集》中的這個故事,在《太平廣記》中,也是收在幻術類裏的。

幻術師也算有技藝在身,吃飯總不成問題,鈕婆為什麽非得賴在關家呢。

一個可能是鈕婆年老,精力和體力都已不濟,孫子還太小,即便把幻術傳給他,一時半會兒也難以上場表演。

另外一個,大型的幻術需要嚴密的配合、精心的策劃、周密的布置、反複的演練,才能將虛作實,以假為真,這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對身無長物的祖孫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任務。

而且,觀眾都喜歡看靚男美女在台上表演,誰會巴巴地去捧一個發齒墮落的老太太的場呢!

此外,幻術師在古代也是行走江湖賣藝的人,四處漂泊,生活沒有保障,連吃飯都是饑一頓飽一頓。這對於有血氣、好冒險的年輕人來說,當然沒有什麽問題。但老年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這種漂浮萍寄的日子,她已經很難吃得消了。安頓下來,有一個固定的居所,能吃上一碗安樂茶飯,應該是彼時她人生裏的最大追求。尤其是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孫子,這種願望就更加強烈。

在關司法家裏幹活,時間長了,她已經熟悉了這裏的環境,這裏人的脾性,飲食習慣,各種物品擺放的位置,為了達到目的,用自己學過的幻術做些手腳,也可以穩操勝券了。也許,通過某種特殊的暗示,她已經能夠在特定的場合之下,操控人的精神。也許,她在關氏一家的飲食裏,下了某種可以致幻的藥。也許,精於幻術之外,她還是一個高明的催眠師。

你看過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日本電影《催眠》嗎,隻要催眠師觸發那個事先設定的暗號,那麽他想讓你看到的,你都能看到,他想讓你去做的,都能實現。

於是,短跑運動員在跑道上跑折了腿——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夠停下來;失去兒子的父親從十幾層高的樓上跳下去——他看見死去的兒子在水裏向他呼救;老警察在歌劇院裏將手槍對準了自己的頭——死去的妻子在向他招手。

所以,關氏家裏圍繞這老婆子呈現出種種匪夷所思的事情。

這老婆子看似可恨,但我們仔細想想,亦情有可原。

她從來也沒有為自己要求什麽權益,大動肝火,是為了自己的小孫子。

世界上所有的父母、祖父母,都希望盡自己所能,把最好的,給自己的孩子。這老婆子雖然寄人籬下,卻也不能免俗。

倘若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即便是有這樣的想法,也隻能在心裏想想。——作為一個理智健全的人,她首先得認清形勢,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否則麵臨的就有可能是失業,這是作為一個下人,最起碼的職業素養。

可是鈕婆不同,她不僅有願望,也具備使這一願望得以實現的條件——那就是她所擁有的幻術。

你讓一個有能力得到的人強自壓抑,這個,對當事人來說比較困難。

一個身無長技的人是不會隨便發脾氣的,因為他知道,這種震怒不僅於事無補,而且極有可能把事情搞糟。

但鈕婆不同。

初露鋒芒之後,她不僅達到了給小孫子要一身新衣服的願望,而且,做為這一事件的副產品,她連日常的雜務都不用做了。關氏兩口子把她們當成異人供了起來,這送上門來的,鈕婆也樂得坐享其成。她在關府悠哉遊哉地過起了自己的日子。

長此以往,關氏夫妻當然受不了。

假如是一個心地善良、宅心仁厚而且知道感恩的老婆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吧。

主人能夠收留她們祖孫兩個,就應該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了,她還要什麽自行車啊!

鈕婆或許不夠厚道,但從後麵發生的事來看,她也決不是大奸大惡之人。

關氏夫妻意圖加害,估計鈕婆早已看出了端倪。她也是走過江湖的,什麽人沒見過,這點小把戲能瞞過她那雙眼睛去?

於是將計就計,通過死而複生的幻術,教訓了這兩口子一把。那栗木,是她早就藏好的吧。

事發之後,目的達到,對於關氏想要她命這件事,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仔細追究,這是因為,她的最大願望,就是能有一個安穩的庇身之所,走完自己餘下的日子,並且,把小孫子養大。

至於同時出現的幾個關司法,不過是為了鞏固這種效果。讓關家知道,我鈕婆不是凡人,以後,就不要動這樣的心思了。

較量的結果是,關氏夫妻全線潰敗。

鈕婆和她的小孫子獲得了長期居留權,她也不必再展示自己的神異了。

從此,塵埃落定。

關氏夫妻也隻好自認倒黴了。

魔術師劉謙在春節晚會上僅八分鍾的亮相,便迅速走紅,成就了一代“名魔”的聲名,炙手可熱,身價倍漲,名滿天下,僅幾個月,積聚的財富就達千萬。

一時間,圍繞劉謙的魔術集錦、魔術解密、魔術大賽也在各電視台競相推出,各種廣告合約更是紛至遝來。

而唐朝的這個幻術師,還得為自己和孫子的吃住冒生命危險,想方設法,步步為營,殫精竭慮。

明知道非親非故,不受歡迎,還得死乞白賴地賴在人家家裏。

兩相對比,不是不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