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以來,這是葉蓁蓁第一次沒有早上遊泳,也沒有去Spencer那裏上課,下午四點不到就回了家。

她給蘇桐留了個言,要他早點回家,說有要事相商。蘇桐一個多小時之後才看到,趕緊打電話過來了:“怎麽了?”

“你回家來說嘛。”

“這麽神秘?”

直男的腦回路立刻就指向了錯誤的方向:“是不是買了咱倆在網上看到的那套烈火青春連體衣?嘿嘿嘿嘿……”

結果葉蓁蓁並沒有跟平時一樣或笑罵色狼,或跟著一起“嘿嘿嘿”,她是認真的有心事:“不是啦。”

蘇桐也就馬上聽出來了:“好像很嚴重的樣子,那我盡快啊。”

他接電話的時候,正好在四平跟王建平開完會,一看也六七點了,辦公室裏的人下班的下班,出去吃飯的吃飯,所剩無幾。

這段時間他兩邊跑,老實說消耗實在是大,再是鐵打的,整個人也弄得有點疲憊不堪了,突然有個機會能早點回家,心裏也很樂意。他於是一麵往外走,一麵和葉蓁蓁說著話,走到大門外走廊轉角處,迎麵和人撞了個滿懷。他趕緊道歉,“對不起”說到第二句卡住了,來的是楊子意。

她手裏提著兩個咖啡提袋,一個給完全撞灑了,蘇桐襯衣上沾了一片,她自己更是重災區,一條白色束腰連衣裙成了花的,還帶香噴噴的咖啡味兒,緊緊貼在胸口。

“欸,你怎麽在這裏?”蘇桐很意外。

“來看看王總,和你啊,王總沒跟你說?”楊子意說得很隨意,實際上心口“咚咚”亂跳,如同擂鼓,因為她根本就是瞎掰的,趕緊把另一個沒撞到的咖啡袋遞過去,“想著下午大家該犯困了,給你們買了咖啡和甜甜圈。”裏麵還真是兩杯咖啡,還有兩個精美紙袋包裝的甜甜圈。

這時王建平推著輪椅從外麵進來,一愣:“楊小姐?怎麽不早說你要來啊,我好去門口接你。”

楊子意的臉騰地就紅了:“我跟甘曉峰說啦,他沒告訴你啊?”

甘曉峰是四平的行政總監,也是楊子意的師兄,正是因為他的引薦,萬邦才注意到這個項目。

王建平一聽,甘曉峰今天壓根兒都沒在公司啊,但不管怎麽樣,身為東道主對客人總是要表示歡迎的:“說不說都沒關係,隨時來隨時都歡迎,進來坐坐吧。”

蘇桐把咖啡遞給他:“你有口福了,子意買的。”

王建平一看這不是兩杯嗎:“你不喝啦?”

他看看表:“我家裏有點事兒,得馬上回去。”一想又交代王建平,“我今天要的那幾個數據,叫財務那邊趕緊理,今晚Lily她們幾個得加班,搞出來了立刻給我打電話。”

王建平稍微遲疑了一下,蘇桐沒注意,對楊子意揮揮手準備走了:“你們慢慢聊啊,我先走了。”

她臉色都變了,張嘴想要說什麽,腳尖不知不覺間跟著蘇桐轉了方向。王建平渾然不覺女孩的心事,在旁邊努力地盡地主之誼:“來,楊小姐,這邊請。”

她架不住王建平的熱情,隻好跟著王建平進了四平科技,裏外參觀了一圈,走到裏麵,聽到說“這是我的辦公室,隔壁是蘇總的辦公室”,她忽然就站住了,笑著說:“王總,我裙子給咖啡打濕了怪難受的,我帶了幹淨衣服,去換一件。”

王建平推著輪椅轉頭打算帶她去洗手間,楊子意卻順手推開蘇桐的辦公室:“我就在這兒換吧。”不由分說,進去把門關上了。

王建平一愣,不好說什麽,想了想掉頭出去了。

楊子意進了門,卻沒有急著換衣服,而是先好好看了一下蘇桐現在辦公的地方。這個辦公室和記憶中在萬邦的時候一樣簡潔,桌子上放著電腦、幾本書和簡單的文具,還有一個A4筆記本。

她翻開筆記本看,筆記本已經用了一大半了,幾乎每一頁都有滿滿當當的內容,字跡筆鋒銳利,連鉤帶草,和主人一樣天風海雨,不拘小節。

此外唯一叫楊子意覺得眼熟的,就是桌角放著的一個杯子。細長瓷杯,帶蓋、紅色,她拿起來端詳,發現上麵還有四個字:一生之我。

她見過蘇桐在萬邦用這個杯子,但從沒見過上麵的字。

現在看見,就知道這一定是女朋友送的東西,否則以蘇桐的個性,沒可能選一個這麽矯情的題詞。

她良久看著那幾個字,王建平的輪椅摩擦聲從室外隱隱約約傳來。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辦公室似乎已經十分空曠了,門沒有鎖,隻是虛掩著,王建平隻需要輕輕一推,就可以進來。

盡管腿腳不便,他仍然是個男人。

也許所有男人,都可能在某一個時刻,像陸天明一樣突然變出一副猙獰可怖、叫人無法想象的嘴臉。

伴隨著栩栩如生的想象,刺骨的恐懼突然湧來,像冬日寒風一樣凜冽,似乎馬上就要把她吞沒。楊子意慌忙想把杯子放下,就在接觸桌麵的瞬間,外麵響起敲門聲,她手一抖。杯子與桌麵邊角擦身而過,應聲落地,粉身碎骨。楊子意慌忙拿了紙巾盡量收拾起來,丟進了桌子腳下的垃圾桶,她一眼瞥見那裏有個小雜誌架,心裏一動,又把那條換下來的裙子塞了進去,想著過一兩天,可以用這個理由再來一趟四平。

來見一次蘇桐,就要找一個借口,找來找去黔驢技窮,不如自己預先埋伏一個。

她剛弄好,聽到外麵王建平很有禮貌的聲音:“楊小姐,我找了一位女同事過來幫你的忙,她可以進來嗎?”

“啊不用,不用,謝謝,我馬上就換好了。”

她包裏是真的有衣服,瑜伽上衣,瑜伽褲,計劃八點在家旁邊的健身房上課的。說來上課的計劃也製訂很久了,衣服天天背著,其實從來沒去過。結果衣服在現在這個場合派上了用場。

沒有被生活重擊過的人,不會知道重新振作有多麽難,你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盼望著再度入睡。

瑜伽套裝當然和高跟鞋十分不配,但總算是一身完完整整能見人的行頭。

她總算換好了,走出去聽見王建平在稍遠的地方正打電話,沒注意到她,講話的聲音很焦躁:“我現在去哪裏隨便找一個有經驗的CFO?你不能回來幫著把手頭這些東西做完再說嗎?”

那邊“哇啦哇啦”在說什麽,但意思肯定都是拒絕,王建平一眼瞥見了楊子意,抱歉地笑了笑,但嘴角和眉間的紋路,都透露了他滿心的煩惱。

楊子意聽了一陣子,聽出來這是四平的CFO帶著財務經理離職了,蘇桐要的數據,根本沒有人去做。

她等著王建平心灰意冷地掛了電話,說:“王總,我是學財務出身的,審計方向。你的財務數據,需不需要我幫你看一眼?”

王建平一愣:“這……這怎麽好意思?”

楊子意擺擺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們的數據我跟了一段時間,也挺熟的,應該不麻煩。”

王建平一聽,這第一是求之不得,第二是卻之不恭,病急亂投醫,那就去吧。兩人往財務辦公室而去,楊子意臉上帶著難得的愉快的微笑,因為至少一段時間內她要來四平,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了。

蘇桐回到家,葉蓁蓁已經忙進忙出地把晚飯張羅好了。拜網絡發達所賜,葉蓁蓁臨時起意吃個火鍋並不麻煩,在APP上從附近的生鮮超市買了肥牛卷、午餐肉、魚滑、豆皮、海帶、土豆片、青筍送過來,再把重慶帶過來的好牛油底料加青花椒,用好幾罐高湯煮上,再把蒜蓉、蔥花放小碗裏一字排開,鍋蓋揭起來時滿屋子都是香的。

蘇桐在電梯裏就聞到味了,龍卷風一般地進屋,心情十分激動:“今天啥日子?”掐指一算,“你生日還沒到,我生日已經過了,是不是哪個舅爺大壽我們趕不回去,開個分會場慶祝?”

葉蓁蓁笑眯眯:“就是想吃火鍋了嘛。”

她上來給他擺上碗、筷、油碟、幹辣椒碟,又給他順手套一件方便圍裙,這是吃全套的裝備。

兩人坐下大快朵頤,吃了半天蘇桐回過神來了:“你叫我早點回家就是為了吃火鍋啊?”

“值不值?”

“值。”蘇桐答得斬釘截鐵,然後瞟了葉蓁蓁一眼,“還有啥?”

葉蓁蓁就等著這個順坡好下驢,給他夾了一筷子肥牛:“我又換工作了。”

前兩天還在說要從創世辭職,現在就直接換工作了,蘇桐對葉蓁蓁很欽佩:“乖乖,行動力太強了吧,怎麽找到的工作啊?”

“還是高姐找的,讓我去另一家公司。”

蘇桐不懂:“怎麽把你塞來塞去的?這是對待助理的正確方式嗎?”有點犯嘀咕,“有錢人的花樣真多。”

“也不是,她的意思是我這次算正式上班,創世的工作經曆隻是培訓。”

“哦哦,她昨天晚上叫你去,就是說這事兒吧?”

“一半一半。”

“還有一半是啥?”

“昨晚電話裏說了的啊,她喝醉了,心情不好吧,對高姐這種人來說算是很難碰上一回了。”

“好吧,偶爾喝多了發泄一下對身體好。”蘇桐覺得這樣的高佳妮比較像一個真正的人,會喝醉,也會心情不好。

他繼續一邊吃,一邊繼續問葉蓁蓁關於工作的事:“上次她讓你去創世當顧問培訓生,這次呢?培訓生當完了總要升個級吧,實習主管?”

葉蓁蓁放下筷子,叫蘇桐:“你坐直,深呼吸。”

蘇桐“撲哧”一笑,以為女朋友逗自己,然後一看對方居然是認真的,急忙照做,挺胸昂首,腰板兒筆直,嚴肅地望著葉蓁蓁:“領導請指示。”

葉蓁蓁摸了摸鼻子,這是她內心波瀾起伏的表現,忸怩了半天,終於說:“助理總裁。”

蘇桐皺起眉頭,和葉蓁蓁大眼瞪小眼,過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說:“啥?”

葉蓁蓁提高了聲音:“助理總裁!”她每一個字都說得非常清楚,絕對沒有錯,事實上葉蓁蓁今天早上聽到高佳妮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反應和蘇桐一模一樣,而且人家說了兩遍都還不信,非逼著高佳妮在紙上寫了一次。

蘇桐比她更快接受現實,沒一會兒就緩過來了,感歎了一聲:“這個升遷速度,比火箭還快啊。”舉起玻璃可樂瓶,“來,葉總,我敬你一杯!!”

葉蓁蓁抿著嘴笑:“你說高姐瘋不瘋?”

“她總有她的原因吧。”

“特別對,她又跟我說了一次那句話,說她身邊再也沒有任何可以信得過的人了,你覺得至於嗎?”突然想起了什麽,激動地敲碗,“寶,你記得在馬爾代夫,高姐身邊那個小狼狗嗎?叫阿彬,六塊腹肌,天天跟她去遊泳那個?”

“記得。麻煩你不要每次提起六塊腹肌就流口水,矜持一點,來擦擦。”蘇桐遞過去一張紙巾,“他怎麽了?”

蘇桐腦子裏浮現出他在高佳妮公寓樓下見到的那輛車,車裏坐著一個手腕上有文身的女人,開車的人就是阿彬。

葉蓁蓁接過紙巾白了蘇桐一眼,說:“高姐說那是跟了他們夫妻多年的司機兼保鏢,她和老公分居之後就幫她做事,結果從馬爾代夫回來,竟然不聲不響地回她老公那裏去了。”

“是不是怕高姐責怪他啊,沒保護好老板?”

葉蓁蓁對著桌子猛擊一掌,紅油湯底在鍋裏晃**晃**,冒出一片煮過頭的肥牛,被蘇桐眼疾手快一筷子夾走吃掉了,隻聽葉蓁蓁說:“就是!高姐說阿彬失職來著。”

蘇桐心裏一動,暗想失職沒啥,千萬別是故意,那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他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把話題轉回到和葉蓁蓁切身相關的部分:“對了,你到底要去哪家公司當助理總裁啊?”

葉蓁蓁清了清嗓子,說:“和合。”

蘇桐的筷子定在了空中,筷子尖跟鍋裏一片燙得完美的午餐肉近在咫尺,肉片豐腴柔潤,在牛油湯裏載沉載浮,極盡**,但蘇桐一時間顧不上了。

他緩緩放下筷子,莊重地抽出一張紙巾,仔細擦幹淨自己嘴上的油沫子,然後站起來步伐穩重地走到葉蓁蓁身邊,“撲通”一聲跪下參拜:“娘娘!”

如果說萬邦是猛獸,創世是標杆,那麽和合就是傳說中的龐然大物。它是一個品牌名,旗下有幾十個公司,不同的事業部裏都有子公司獨立上市,資產總額以百億計,在全球範圍裏提供上萬個工作崗位。在商業世界裏,和合是當之無愧的重量級遊戲者。

現在,葉蓁蓁要成為它最高層的管理者之一。

任誰聽到了都會比蘇桐反應還大,他現在這樣子,都算穩得住的了。

葉蓁蓁啼笑皆非,一腳把他踢開:“滾。”筷子一放,幹脆不吃了,愁眉苦臉地呆坐著,“我不想去。”

蘇桐爬起來了,摸摸她的頭發:“不想去就別去嘛,這活兒也確實不是你幹的。”

葉蓁蓁抱著他的腰,臉也貼上去,感覺到愛人皮膚的熱度,心裏安定了一些,小聲說:“可是我又不想對不起高姐。”她伸出一隻手比畫了一下,“你沒見到她昨天的樣子,好可憐,像什麽都沒有了,喝得要死要活的在那裏拚命流眼淚,還哭不出來。”

她很認真地仰頭看著蘇桐:“要很傷心很傷心才會這樣,想哭卻哭不出來。”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猜是。”

蘇桐點點頭:“嗯。”他瞧著葉蓁蓁飽滿的額頭,慈悲又明朗的眼睛,心裏溢滿了溫存,“你猜猜就好了,永遠別自己知道。”

這事兒讓兩個人都有點恍惚,尤其是葉蓁蓁。吃完火鍋收拾完桌子,她默默在電腦前坐下,開始在網上找和合的各種資料。現在她找資料也是一把好手了,數據從什麽地方找;行業報告從什麽地方找;可信度如何判斷;各種不同的渠道得來的相似信息如何交叉對比;如何鎖定關鍵詞,再從關鍵詞延展開去尋找關鍵事實;信息積累到一定數量之後如何進行線索的提煉;如何再沿著線索去分析,找到更多分門別類的資料……去蕪存菁,去粗取精,她葉蓁蓁已經不再是隻能用百度防身的門外漢了。

遊刃有餘之時她恍然想起,這些乍看信手拈來的技巧,就是在高佳妮那裏學來的。某一次上課時,有一位大佬閑談起互聯網的資訊矩陣如何存在的話題,現場就隨手拿過電腦做了一下演示。那種在無窮無盡的互聯網世界裏利用不同的渠道、關鍵詞和平台抽絲剝繭,循聲覓跡,最後把自己所需要的信息翻一個底朝天的手法,全在情理之中、常識之外,叫人出乎意料又歎為觀止。

她當時主要忙著歎為觀止,沒怎麽用心學,即使如此,畢竟聽到了看到了,全是拳拳到肉的精髓,半點兒彎路都沒走,因此也就在她腦子裏留下了深深的痕跡,等著到關鍵的時刻浮現出來,助她一臂之力。。

她找到的那些資料裏,但凡稍微挖深一點,不管是正經文章還是八卦,唐在雲的名字比比皆是,身份是和合集團的實際控製人,他的存在感就像一首出自名家之手的交響曲,始終慷慨激昂,響遏行雲,沒有低調一說。但蓁蓁硬是沒有看到任何關於高佳妮的消息,大隱隱於上市財團,這境界也是叫人高山仰止了。

她聚精會神地做功課,蘇桐也不去打擾她,自己泡了**茶,一個壺兩個杯子放桌上,拿了一本書坐在旁邊看,不時伸手去摸摸葉蓁蓁的臉啊脖子啊,她就靠過來親一下,什麽也不用說。

兩個人在一起那麽多年了,朝夕相處,習慣了黏著,一個人在哪兒,另一個人就在哪兒,如果多一會兒不見,就到處找。

忙活到十一點多,蘇桐提醒葉蓁蓁要睡覺了,不管世界如何變化,明天都要早起遊泳,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每到六點就劈在頭頂,不給什麽偷奸耍滑的餘地。

他們正收拾著,蘇桐放在桌上的電話響了,他一看是王建平,接起來卻聽到了楊子意的聲音。

“蘇哥,四平的數據我從他們創業開始一直看到上個月,你要的數據基本都做出來了,時間緊,不算特別細。我下周一之前會再給你一版,從財務參考的目的來說這一版已經夠了,我跟王總已經過了一遍,他沒問題了,你看一下。”

蘇桐聽在耳裏,很詫異:“欸,怎麽是你做的?”

楊子意卻已經把電話還給了王建平,後者有點尷尬,但還是解釋了:“鍾潔和阿霞前幾天離職了,財務那邊現在隻有會計在。”

蘇桐心裏咯噔一下,鍾潔是四平的CFO,阿霞是主要的財務經理,她們最先知道公司有沒有錢下鍋,她們如果都走了,那公司內部就是在無聲無息地瓦解了。

這段時間蘇桐忙著從數據出發去深入研究四平的商業模式,他和王建平說過,要按自己的方式來工作,而他的方式中有一部分就是:每天清早出門,隨機選一家速9健身的店在門口站著,默默觀察人流;下班後再隨機選一家店,走進跟著看他們的課是怎麽上的,學員和教練是怎麽互動的,店麵的環境如何,員工的狀態如何,有時候看到特別投入或特別不投入的客戶,還過去跟人家攀談一二。一段時間下來,他把第一線的情況摸得很熟,對產品和運營的了解,可以說不比四平內部的任何人遜色。

蘇桐這麽做有他的道理,雖然說王建平是請他來四平當投資顧問的,但他心裏很清楚,萬邦選擇不投,對四平來說是相當嚴重的挫折。投資行業內的很多資訊是互通的,小一點的機構會互相看,同時一起看風向標企業,任何項目都如同一盤菜,如果大戶們紛紛說我們不吃,那其他人也就跟著不吃。

在一次重大的失利麵前,最好的應對辦法並不是翻身再戰,而是把注意力轉回內部重整旗鼓,複盤尋找真正的問題所在,必須要做到亡羊補牢之後,再以新的亮點、新的配方去進行新的嚐試,否則就很可能會一次又一次在同一個地方跌倒。

跌倒是尋常事,但千萬不要跌成粉碎性骨折,否則任何努力都是徒勞,再也爬不起來了。

CFO悄然離職,就是跌得傷勢有點重的征兆,四平在融資之前首要解決的是穩定內部,這意味著他和王建平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把四平看作了自己的事業。工作和感情在某種性質上來說是完全一樣的,你投入越多就越珍惜、越放不下,而後才會投入得更多;反而是輕易得來的,就會輕易放棄,因為總能找到替代品。

那邊王建平還在客氣:“楊小姐幫了我們大忙,今天晚上辛苦她了,剛剛才弄完。”

蘇桐看了葉蓁蓁一眼,說:“是吧,那好,我一會兒就看,明天咱們討論。”

他說完就掛了,從手機裏調出剛收到的郵件,掃了幾眼。王建平沒說錯,楊子意在數據方麵很專業,毫不遜色於之前那個有多年經驗的資深經理。

他並不怎麽歡迎楊子意回到自己的生活裏,一是他始終捉摸不透她的想法;二是看到她,腦子裏自然會想起陸天明。對於自己被萬邦掃地出門的事,蘇桐再大度也難免心裏別扭。

不過,對於他這樣的男人來說,事業是永恒的重心,就像掛在毛驢鼻子麵前的胡蘿卜,吸引他終其一生不斷追逐,吃到了今天這根,還有明天那根,因此隻要楊子意的設定變成了“對我的工作有幫助”,其他方麵的不盡如人意就自動降低了重要級別,變成了想當然可以克服的小問題。至少在潛意識裏,他就是按照這樣的邏輯在判斷的。

和蘇桐的判斷一致,財務人員的離職就像揭開了火山口上的蓋子,四平開始陸續有人離開,一開始是行政後勤部門的員工,後來開始波及市場和產品研發部門。唯一比較穩定的是銷售部門,但管銷售的幾乎長年在外麵跑,很少回辦公室,因此很快整個公司就冷清了下來。

又過了兩個星期,天氣越來越冷。這天早上零零碎碎下了一點兒雪,過了沒多久卻又停了。天色鐵青,像老天爺心情不爽到了極點,正醞釀著大發雷霆,要給世上的俗人們一點顏色看看。

蘇桐一早上班,處理完英語學校裏的工作,趕緊又去了一趟四平,琢磨著把最近在店麵裏看到的情況跟王建平聊一下。如果可能的話,他想要重新製定一係列公司製度並強力推行下去,不然一線的火力不足,對公司的業績會有極大的影響。

那會兒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冬天天黑得早,辦公室裏人少,阿姨在做清潔,一路做一路關燈,所以屋裏顯得有些暗。他一直走到裏麵,才注意到王建平獨自一人呆呆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麵容憔悴,胡子茬星星點點,眼皮浮腫,像是很久沒有休息過。

“王總?”蘇桐站在門邊跟他打招呼。

王建平疲倦地抬起頭來:“嗨。”

這聲音聽著不像是王建平平時的狀態,太低沉了,要知道他平時中氣最足,往往會議室門緊閉,外麵的人也能聽到他說話,明亮、爽朗,有時高亢,始終熱情。

“你臉色不太好看,怎麽了?”

蘇桐走進去,拉開一張椅子坐下,關切地問。

王建平靜默了一會兒,把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轉過來給他看,屏幕上是一封郵件。

發件人名字是甘曉峰,四平的行政總監,也是楊子意在“央財”同校不同係的師兄,說是行政,其實兼挑人事、運營好幾攤子事,之前在“力與美”就是王建平的下屬,再一起出來創業,在四平有股權有期權,是名副其實的中流砥柱、左膀右臂。

他一天給王建平發八十封郵件都不稀奇,但這一封不同。

這是一封辭職信。

蘇桐順著往下看,才幾句就沉不住氣了:“你三個月沒給他發工資?”

王建平默然無言。

“其他人呢?”

“就我們幾個沒發。”

蘇桐理解“我們幾個”是高管層,有四五個人,基本上都是元老。

甘曉峰是元老中的代表人物,他在四平很重要,重要在活兒多而不是工資多。盡管王建平相當慷慨,但初創公司沒拿到融資之前,薪酬往往都高不到哪裏去。

蘇桐約莫知道一點甘曉峰的情況,甘曉峰是湖北人,畢業後一直在北京工作,戶口就還留在老家。甘太太是雲南妹子,兩人在大理認識的,結婚後女方就跟著來了北京,她身體不好,一直全職在家,做一些手工的首飾和牛軋糖之類的零食在淘寶上銷售,補貼家用。兩人有個三歲半的兒子,今年剛上幼兒園。

三口之家的經濟情況本來不算壞,畢竟甘曉峰離職創業前也算是中高層管理人員,雖然有房貸有車貸,但基本上都撐得住,結果等他來了四平之後,收入卻大幅下跌,股權回報那些又遙遙無期。

收入減少,大人就算了,衣食住行上精打細算,高一點低一點都不算大問題,但今年九月小朋友開始上幼兒園,問題就很具體了。甘曉峰他們兩口子都不是本地人,公立教育的福利壓根兒碰不著,而私立幼兒園的成本可是擺在那兒的,頓時經濟壓力直線上升。

老公放著好好的高管不做出來創業,還真金白銀投了錢給四平。這事兒本來就讓甘太太頗有微詞,之前還行,但這幾個月下來一連串都是融資不利、公司運營走下坡路這樣的壞消息,甘太太的臉色就越來越不好看。而現在幹脆釜底抽薪三個月都沒領到薪水,甘曉峰頓時後院起火,內憂外患之下,就打了退堂鼓。

蘇桐從第一天起就知道四平情況不好,但還真沒想到困窘到了這個程度。

企業的人力資源成本是所有支出裏最剛需的部分,可以善用,不可能節省。往往一家企業進入危險區,就是從發不出工資開始,下一步就是供應商打上門來,總部辦公室和各處中心都交不出房租、鋪租以及許許多多各處不可或缺的費用,最後完蛋大吉。

甘曉峰在郵件的最後,這樣寫道:

王總,在養家糊口和追尋理想之間,我選擇了前者,這是軟弱無力,也是無可奈何,我對此有愧於心,對你、對四平,都如此。但也許就像有句話所說,理想都是為了破滅而存在的。

蘇桐默默注視著那句話,王建平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昨晚和他談到淩晨三點多,他去意已決,已經找好下家了。”

王建平短暫地笑了一聲,笑聲像一把刀子似的,“他背景、履曆和能力都很強,新工作的薪水是這邊的三倍,配得上他。”又從胸腔裏呼出一口長氣,也不知道是感歎還是自責,“我還欠他錢呢,給四平的投資款,一時間也沒有辦法還回去。”

左膀右臂離職,這對王建平來說是沉重的打擊,但蘇桐做這麽多年投資,類似情況真是見得多了。有一些企業這邊還在尋求融資呢,那邊股東已經幹起仗來了,業務還沒做,錢也沒融到半毛,公司“咵嚓”一聲直接就地倒閉了,都不是什麽新鮮事。

因此蘇桐對於甘曉峰的離去,反應也就是“嗯”了一聲,盡力陪王建平多愁善感了一陣子之後,把電腦“啪”一聲合上:“既然這樣,我來當行政總監吧。你不發工資的話,我估計一時半會兒也招不到別的人,公司內部事務稍微混一混沒問題,產品和客服運營部分是不能沒人管的。”

王建平很意外:“你?”

蘇桐對自己有客觀評價:“我好歹也幹過半年連鎖中心總經理不是,以前也投過一些類似的業態,再沒吃過豬肉,還是見過豬跑的,聊勝於無嘛。甘曉峰有沒有說還能給幾天時間交接?我先接著唄。”

王建平急忙說:“不是那個意思。”他內心窘迫,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蘇桐心裏其實很明白王建平的意思,說是請顧問來的,不給錢就算了,現在幹脆當長工用,於情於理都不合適。他也不說破,隻是擺擺手:“沒關係,那邊的工作我剛好也準備辭了,做事兒還是要專心才行。”

他的風格就像美國人說的“Walk the talk(說到做到,言行合一)”,說啥就是啥。從王建平這兒出來,他真就去把英文學校的工作辭了,留了一個月時間招聘新人辦交接,一手一腳帶出來的團隊和業務,他心裏有數,其他人來一接就能上手。

他走得算很“光棍”、很負責了,那家公司的總經理真心舍不得,挽留半天無果,不得已之下隻能通情達理:“金麟豈是池中物,我們這兒廟太小了,留不住你正常,祝蘇總前途無量。”

蘇桐還笑人家:“劉總,看不出來你是個文化人。”

劉總表示這是套路:“那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好聚好散的時候我總得抒一下情啊。”

為了交接,他繼續堅持這麽兩頭跑,跑了一個月,一天隻睡五個小時,一早一晚在四平,正常上班時間在英文學校。外人看他忙得連尿尿的時間都沒有,估計不日就要累出前列腺炎,他自己倒覺得還行。

最後一天蘇桐去英文學校正常上班,晚上七點多還談了一個退費,談到客人不但不退費了,另外又加買了一個網上課程,滿意而去。

他接著清了一圈郵箱,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把辦公室桌麵幹幹淨淨留出來,最後一件事,是跟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團隊去學校旁邊湘菜館吃了個告別飯。

這家公司的員工都是年輕人,“90後”居多,不服你的時候是真不服你,半點麵子都不給,不高興了二話不說摔門而去;服起來也是真服,當你是自己人、一家人,比萬邦那幫白眼狼精英有情有義多了。

大家夥兒從八點吃到十點,喝啤酒而已,也沒見喝了多少,就一個輪著一個動了感情,排隊上來跟蘇桐敬酒,含著眼淚叫蘇哥要回來看他們,感情比較脆弱或者跟他相處比較多的還非要抱頭痛哭,害得蘇桐眼睛都紅了好幾次。

吃完有幾個人直接走了,其他人還舍不得,三五成群陪著蘇桐回學校去拿東西。這個點課都上完了,學生也都走光了,隻有前台還有一個客服留守,看到大家進門就站起來:“蘇總,有人找你。”

蘇桐很意外:“什麽?”

客服指給他看,在學校的接待區沙發上果然坐著人,那人背對著大門,隻看得到一頭長到腰部的金灰色卷發,那真是傳說中如海藻一般濃密的頭發。蘇桐一邊走過去,繞過沙發,一邊說:“您好,請問找我有什麽……”

話沒說完,對方聽到聲音一扭頭,隨即就歡呼了一聲,跟隻羚羊一般跳起來,一把摟住蘇桐的脖子,拉長聲音嬌滴滴地叫了一聲:“小——蘇——”

公司的人還在大堂裏聊天等蘇桐,都沒走,突然聽到這個動靜,全都跟打了興奮劑一樣精神,齊刷刷轉過來往這邊猛看。要知道他們心目中的蘇桐可是直男楷模,愛家人愛女友,對女下屬、女學生從來都目不斜視,現在看來,話不可說死啊,說不定人人都有另一麵呢。

大家帶著終於逮著你一個八卦的心情伸長脖子,尿急的都不去洗手間了,熱鬧先看為敬。

這班小年輕都是蘇桐一手一腳帶出來的,平時就唯恐天下不亂,現在他哪能不知道他們的心思。他哭笑不得,就手把人從自己身上拉下來打量了一下,震驚了:“嬌姐?你怎麽在這裏?”

嬌姐當然是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女人中的女人,打任何地方一過,都能把方圓二十米以內的回頭率收割得幹幹淨淨。隻見她身上穿著一件帶著碩大名牌Logo的粉色絨毛大衣,哪怕室內有點熱,也隻是敞開沒脫下,露出裏麵的同色高領羊絨短連身裙。手上戴著同色流蘇邊皮手套,白色過膝皮長靴,手腕上、脖子上、耳朵上,一寸皮膚也沒落下,盡是光閃閃亮晶晶的首飾,一搖頭就“叮叮當當”的。她年紀多大估計沒人知道,至少臉上看不出來,因為那是一張天衣無縫的臉,簡直像從醫美廣告上直接走下來的,抹平了紋路,去掉了斑點,磨掉了瑕疵,填充了缺陷,吹彈可破,該豐盈的地方豐盈,該簡約的地方簡約,象征著主人與造物主之間長期的、艱苦卓絕的對抗與不屈。

她被蘇桐拉下來,腳一落地馬上又靠過去,貼著他的胸口,小拳拳捶啊捶:“小蘇蘇,你這幾年跑哪裏去了,我們都好想你哦。”

員工們看熱鬧的勁頭更大了,蘇桐趕緊拉著她去自己辦公室,嬌姐靠在他身上不起身,走路一扭一扭的,一路都被包含各種意義的眼神追隨卻毫不在意。她經過人群時各種打招呼,語速又快,連珠炮似的,一會兒讚美某客服姑娘頭發上戴的米老鼠發夾,一會兒瞟到一眼某個男銷售的領帶感歎人家的品位土出了天際。短短二十米路,蘇桐累出一身汗,進了獨立辦公室才鬆口氣。

嬌姐不等他問就笑了:“小蘇蘇,你是不是覺得奇怪啊,我是怎麽找到你的?”

“可不。”蘇桐隨手幫嬌姐脫下羊絨大衣,掛在門背後的衣架上。

嬌姐拿出手機晃了晃,手機殼與主人的風格一脈相承:粉紅色豹紋,邊緣鑲了各種鑽石寶石閃閃發光。可見嬌姐全身上下是全係列、成係統,細節半點沒放鬆。

嬌姐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向著蘇桐,上麵調出了一張鬼斧神工的女孩自拍照,和嬌姐本人顯然係出同門,絕對是一位大夫手底下的得意作品。

“蒙蒙,記得嗎?”

蘇桐仔細看了兩眼,以他對人幾乎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卻還真不知道這是誰,於是老老實實搖頭:“不記得。”

嬌姐抽回手機自己看了幾眼,嘀咕:“美顏過分了,是不容易認得。”

她又調出一張,這次是張全身照,照片上的姑娘披頭散發、素麵朝天,一身紅底大花的棉家居服,正蹲在簡易的取暖器旁邊大馬金刀地嗑瓜子。

蘇桐沒脾氣:“這是同一個人?”

嬌姐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你個沒良心的,在武漢的時候你去天地八號應酬,蒙蒙老伺候你們房間,才多久就不記得了?人家對你可好了,回回都給你們真馬爹利,假的都給別人了。”

天地八號是武漢首屈一指的夜總會,蘇桐以前在武漢做項目的時候去過不少回。他聽到這裏想起來了,那家夜總會確實有個叫蒙蒙的姑娘在總裁套房當“公主”,個子特別高,往茶幾麵前墊子上坐著給人倒酒的時候,腿從這頭能伸到那頭。不過從那兩張照片和他的記憶綜合來看,這姑娘的腿狀態很穩定,麵目容貌則是有流動性有成長性的,尤其是鼻子和中國的股市一樣,是有很大程度高低起伏的。

“蒙蒙怎麽了?

“沒怎麽,武漢生意不好了,跟我來了北京,最近場子裏老外特別多,我讓她來學學英語。咱們做服務業的,對吧,得注意時時刻刻提高業務水平,這話還是小蘇蘇你跟我說的呢。”

蘇桐忍不住笑,可真沒想到自己在夜總會的傳道授業還能有結果。嬌姐繼續說:“她前幾天來這兒報名,在前台見到你了。”說著說著“撲哧”一笑,“見到你跟人打架。”

打架是上禮拜的事兒了,起因是有個姑娘報了兩年的英文課程,信用卡一次性付費,給了一萬多塊錢,過了一段時間賬單發到手機上,給男朋友發現了。男朋友大大地不樂意,鬧上門來非要退款。

公司政策是二十一天之內退款,為了現金流安全,一般還會安排人逐級出去跟客戶左談右談,東扯西扯,希望人家懸崖勒馬,回頭是岸,老老實實學下去得了,別惦記公司已經收進去的錢。何況這個姑娘的課程都激活一個多月了,一天一節課沒停過,上得還挺好,真沒退的必要。

運營主管這麽好說歹說說了半天,完全沒用。買主本人其實沒啥,但那位男朋友情緒特別激動,不斷拍桌子罵學校是騙子,騙錢的,學英文浪費錢,浪費時間,眼看就一路上升到了謀財害命的高度,嚷嚷得外人都尷尬,更不用說那個女孩子的難受勁了。

男朋友嚷了半天,女孩子終於忍不住了,在那兒輕輕說了一句錢是自己掙的,又是工作需要,學了這一個多月效果也不錯,怎麽就算是浪費呢。

那個男朋友一聽,馬上跳了起來,指著女朋友的鼻子罵她個臭娘們掙了幾個錢就亂花亂用,敗家不要臉,大手大腳不是過日子的之類,連喊帶叫,關著門都把好些人驚動出來看。

男的越罵越難聽,越罵越來勁,女孩臉上掛不住,站起來想走,拿包的時候說了一句,就一句,說他管她那麽多幹嗎,她掙的錢跟他有什麽關係。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戳中了男的肺管子,他突然一下就發起瘋來,女孩話音落下一秒鍾都沒間隔,男的一巴掌就打上去了,打得女孩從椅子旁邊飛出去,撞在牆上,“咚”的一聲巨響,被打著的半邊臉馬上就腫了。女孩腿一軟,頓時蜷縮下去,窩在牆邊發抖,一時間哭都哭不出來。

運營主管是個平常很鎮定的孩子媽,被這一下嚇得臉色也變了,馬上從小會議室逃了出去。那男的看起來還挺得意,嘴裏不幹不淨的,上前拖女孩,不知道是想繼續打還是想帶著人走。

他開始罵那會兒就有工作人員來找蘇桐了,他正忙,就沒當是一回事。實體連鎖店,特別是做教育的那種,往往會遇到衝動型消費的顧客,刷卡一時爽,過後發現自己承擔不起,合同也不看,就殺過來要退錢,那會兒就真是什麽話都能說得出口,什麽戲都能演得出來。蘇桐幹了幾個月,形形色色的伎倆見了不少,一般來說運營主管都搞得定,實在不行就退了唄,這一行做的也算是街坊生意,口碑轉介很重要,撕破臉得不償失。

結果還沒過一會兒呢,運營主管花容失色地衝了進來,手指著外麵,聲音都變了:“打人了,打人了。”

蘇桐一聽,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出去一看,剛好男的在拖著女孩起來,看樣子想走,再一看小姑娘的臉,不用問也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麽事。

倚強淩弱、毆打婦孺,犯的是這位爺平生大忌,蘇桐一下就炸了。內心雖然炸,表麵上還能沉得住氣,他問了一聲:“誰剛剛拍視頻了嗎?”

圍觀的人一片肅靜,過了一會兒有個來谘詢的客人怯生生地舉起來手,手裏捏了個手機,還在錄呢。

蘇桐點點頭,把站在自己旁邊的一個員工向客人那邊推了過去:“把視頻複製一份留著。”招呼其他人,“站開點兒,開手機錄視頻啊,三百六十度不能有死角啊。”交代完這兩句,袖子一挽,推門就進去了。

蘇桐身經百戰,很有策略,但凡打架,一定要讓對方先跟自己動手,把主動攻擊變成被動自衛。本著這個原則,他進去之後先格外客氣,輕手輕腳試著把男人拉開一點兒,請求對方:“先生,先生,您冷靜一下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不出所料立刻就被人家甩開了,他向前斜插了一步,卡在男人和女孩之間,順勢低頭就去扶人,後背空門大露。

說起來那男人智商是真不夠,被兩句和顏悅色的“先生”迷惑了,覺得人家對他不敢怎麽樣,也不長眼看看蘇桐那個塊頭怎麽是好欺負的,還是想衝上去拉扯坐在地上的姑娘,從蘇桐身後繞了兩回,都被很有技巧地擋住了。

要是男的知進退,這會兒甩手開門走了,大家估計拿他也沒有什麽法子,再等姑娘一回家,說不定一糊塗,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但一個能在公共場合動手打女朋友的痞子,會知道什麽叫有進退?他脾氣上來了,外麵又大把人看熱鬧,一衝動,就上前蹬了蘇桐兩腳。

蘇桐等的就是這個,他從小打架,知道沒練過的人根本不會選要害下手,連踢帶打的看起來挺熱鬧,其實全白瞎。

剛才他挨的這一腳就是,看起來雖然踢中了後身,還在白襯衣下擺上留了個灰撲撲的腳印子,其實啥用沒有。不過這樣一來,蘇桐感覺前戲就做得差不多,可以換自己讓對方爽一下了。

他直起腰來回轉身,精準地一把抓住對方腕部,往自己身前一拉,再往外一推一扭,男人的去勢就改了方向,接著屈膝往對方膝蓋後窩一頂,對方身不由己,“撲通”就跪下了。蘇桐捏著他的手腕把整個上身往下按,輕描淡寫之間,已經把人按在了地上,胳膊反剪,關節壓成一個反向九十度,使勁兒拉到極限還往下壓,看起來動靜不大,其實傷筋挫骨,當場脫臼,外麵沒有傷痕,卻比拳頭打臉痛十倍。果然那男人馬上就繃不住了,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看來輪到自己挨揍的時候,他的身心突然就比較脆弱了。

蘇桐差不多八十公斤的體重,他不鬆手,對方根本掙紮不開。他就這麽按著回頭叫員工報警,就說學校裏有人闖進來尋釁滋事,傷害他人人身安全。

這一帶的派出所離學校不遠,警察十五分鍾後就到了,現場問了一下情況,然後就帶著那對男女和蘇桐去了派出所錄口供。蘇桐出門之前已經安排妥當,帶上了公司的監控視頻,帶了同事拍的視頻,帶了第一個衝出來看熱鬧的員工當人證,順便還帶上了他一以貫之“老子一定要搞死你,這裏搞不死就外麵搞死”的氣勢和決心,再配上他凶神惡煞的眼神,進派出所的時候其他警察都以為他才是那個打人的。

蘇桐這麽一整套有備而來,顯示出了自己應對打架鬥毆事件方麵極其豐富的經驗,何況他提前還打了律師的電話,叫人家隨時待命,硬的軟的都奉陪。警察們一天到晚處理街麵上打架的事情,都很久沒遇到過這麽有勇有謀的當事人了,當場都有點折服。

同時被他折服的還有那個真正的受害者,被打的女孩子本來呆若木雞,一直隻會哭,看到男朋友被蘇桐三下五除二打翻在地之後,受到了意外的鼓舞,到派出所的時候已經基本鎮定下來了。她的口供完全還原現場,責任全在打人的人身上,更絕的是還一口咬死自己跟那個男的不是情侶關係。警察一聽這挺好,沉橋落板打破“兩口子家務事我們不管”的慣例,當場行政拘留那男的七天。

蘇桐一聽是行政拘留而且才七天,很不滿意,跟人叨叨:“這不得刑拘嗎?老子能告他嗎?”

警察白他一眼,說:“說起來非要驗傷的話,你揍他揍得比較重吧。”

“丫不活該嗎?”

“丫活該,你下手也挺不客氣的,練過吧?”

“真沒有。”

事兒處理完了已經很晚,蘇桐把女孩子帶回學校,親自主持退了款,讓員工叫車送她回去。姑娘走的時候蘇桐千叮萬囑,這筆錢要用來馬上搬家,換工作、換手機號碼,離人渣遠一點,命比什麽都重要,無論如何不要讓他有第二次傷害自己的機會。他一條大漢,說得唯恐不夠細致,翻來覆去苦口婆心。女孩子一邊點頭一邊哭,一邊哭一邊使勁捏自己手,關節都捏白了,所托非人帶來的,往往就是這樣的痛徹心扉。

他那會兒忙忙叨叨的,壓根兒就沒注意前台是不是還有人,現在給嬌姐一說,依稀倒是有點印象,是有個天這麽冷還光著兩條長腿的姑娘在那兒晃,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原來就是蒙蒙。

嬌姐看他想起來了,很得意:“蘇公子你不行啊,離開武漢就不跟我們聯係了,白眼狼!蒙蒙回來還說呢,我看到蘇哥了,蘇哥又跟人打架了!”

為什麽要加個‘又’字呢?

因為蘇桐胸口那一道手臂一般長、蜈蚣一般猙獰的疤,就是在天地八號大堂的洗手間,為了保護嬌姐跟四條大漢打架被捅出來的。他當時應酬完了臨走放個水,出來一聽怎麽女洗手間吵吵嚷嚷的,再一聽男人吆喝女人尖叫,腦袋一熱就進去了。

他是站著進去,躺著出來的。那天晚上天地八號熱鬧慘了,“110”來逮人,“120”來救人。幾個白大褂把蘇桐扛在擔架上一路飛跑,生怕慢一點他就直接死在路上。嬌姐也跟著跑,一邊哭一邊發狠,恩和仇都要報。

現代社會的講究人,報恩和報仇都是打官司,足足打了一年,四個爛仔都進去了,前科累累,數罪並罰,都十年八年出不來。這期間嬌姐砸下了自己混跡風塵多年攢下的全部身家,請了最好的律師,勢要討回一個公道,她最後得償所願,不過在武漢也留不下去了,幹脆來了北京,手下一大票千嬌百媚的姑娘和不怕死的混混都跟著她。她在北京再不沾固定的場子和硬核犯法的業務,轉型培養姑娘們苦練高爾夫、滑雪、馬術、皮劃艇,精研雪茄、紅酒、威士忌和各色有錢人喜歡的高級玩意兒,做高淨值社交,營銷方式“互聯網+”,經營自有流量,深耕粉絲博取利益最大化,沒一兩年又是風生水起。去年跟兩個客人合夥,人家投資,她技術人員入股,一口氣開了兩家夜店、一家高級私人會所,夜店分別在工體一條街的街頭街尾,夜夜笙歌,私人會所在三裏屯一家酒店裏麵,也是高朋滿座。

她和蘇桐久別重逢,近況一說,把蘇桐給樂壞了:“嬌姐你一套一套的,與時俱進,行啊。”

嬌姐給他拋了一個巨大的媚眼:“那是啊,活到老學到老嘛。”

蘇桐繼續樂,跟以前一樣,忍不住又囉唆了一句:“別犯法啊,別殘害好姑娘啊,人家不想幹了別下絆子啊嬌姐。”

嬌姐一撇嘴:“就你囉唆,你以為現在是1920年啊,鄉下妹騙到窯子裏那一套?現在的小姑娘,粘上毛比猴還精,各有各的活法,開個小賣部幫臭男人生孩子做飯黃臉婆就有意思啊,一輩子就光明偉大正確了啊?”

蘇桐沒奈何,隻好認輸:“行行行,嬌姐你太厲害了,我說不過你。”

嬌姐覺得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嘛,半輩子了你見過誰說得過她啊?她得饒人處且饒人,話題一轉:“不過,蘇公子啊,你跑這兒來幹嗎?”嬌姐四處打量了一下,蘇桐這個小辦公室挺寒磣的,顯然沒入她的法眼,“掙錢嗎?”

蘇桐很實在:“一般吧,創業公司,還在拚生存。”

嬌姐在他胸肌上摸了兩把,摸得蘇桐哭笑不得,趕緊往後站。嬌姐又問:“一年多少錢?”

蘇桐不肯說:“沒多少,不能跟你比。”

嬌姐是真心地很詫異:“怎麽就落到這個田地了呢,你在萬邦不挺好的嗎?”

她對萬邦這個公司其實沒什麽概念,但她認識蘇桐是在武漢,前幾年光景好,三天兩頭有人融資成功,女創業人第一輪融資成功了去買包,男創業人第一輪成功了就去夜總會開香檳,再融一輪不管男女都去買房子。

有一些項目是萬邦有份兒的,不管是誰跟的,去喝酒都拉上蘇桐,甚至跟萬邦沒關係,隻是創業方和蘇桐打過交道,也一樣愛叫他。所謂有棗沒棗打一竿子,蘇桐盡管十次裏麵最多去兩次,加起來也就算常客了。他每每坐一會兒就走,而且從沒買過單,但還是坐實了嬌姐心中“萬邦有錢”的想法。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換工作很正常嘛。”他拍了拍空空如也的桌麵,“這不又換了,明天就不在這兒了。”

嬌姐“哎呀”一聲:“那蒙蒙又沒動力來學英文了!她還美滋滋地說一天來三遍,逮著你就騷擾,看你上著班能跑到哪裏去。”

嬌姐和她旗下一票姑娘,遇到不喜歡的客人動手動腳,想著法子躲,背後還各種罵,但蘇桐規規矩矩地從不騷擾她們,她們反過來全都對蘇桐動手動腳,以看著他躲為樂。她們老這樣,都成愛好了,蘇桐投訴反抗都沒用,但姑娘們也有義氣,遇到跟蘇桐一起來的人愛勸酒灌酒沒個分寸的,經常頭一昂就上去了:“蘇哥明天還要上班的,他的酒我來喝。”

現在看來也不例外,說話不能光說話,嬌姐非得戳戳他:“去哪兒啊?”

蘇桐說:“去一家健身連鎖的公司,朋友開的,他們正在融資的緊要關頭,我得過去幫著頂住。”

嬌姐眼睛一亮:“融資?”拍拍她至少38D的偉大胸膛,“找我啊!”

蘇桐笑:“嬌姐,你的錢好好拿著,別跟人學什麽投資,自己住的房子買一個,還有錢的話香港、大陸各買一個年金保險交十年,P2P理財、股票都不要去碰,收的現金好好放保險櫃,也不要告訴別人,再有閑錢就買黃金,知道了嗎?”

嬌姐白他一眼:“知道了,知道了,囉唆,你前幾年就這麽跟我說的,可是P2P收益很高,差不多百分之三十了,放一百萬進去一年能有三十萬回來,跟白撿似的,真的不要碰啊?”看那個有點糾結的表情,估計放了不少。

蘇桐搖頭:“嬌姐,你老江湖了,什麽時候見過有白撿的錢?總之不要碰。事出反常必有妖,保險、銀行再怎麽爆有國家保障,這個平台一爆就是一去不返了,我看沒多久一定會爆,不知道死多少人。”

“行行行,你說什麽我都信。姑娘們現在掙了錢都不養小白臉、不打麻將了,全買定期的貨幣基金和債券基金,買保回報的小公寓和商鋪。我們做這個的,沒怎麽碰到過靠譜的人,碰到一個就恨不得供著,你說的話跟聖旨一樣。”話題一轉,“不過我沒說我要投資,是我們會所那邊好多熟客,全是投資那個圈子裏的,有幾個我上網查過了,都是大佬,你要不要我介紹他們給你認識?”

蘇桐一聽,這個路子野啊,做夢都想不到的渠道,都野得不像真的了。野路子渠道往往就是坑,但通過這種方式送上門來的坑,他也是第一次見到。

他還發愣,嬌姐這個人雷厲風行,又不信邪,已經劈手把蘇桐手機從桌上拿起來㨃他手裏:“來,我換手機了,新手機先加個微信,把BP發我先看一眼。”

蘇桐笑:“嬌姐你親自看BP啊?”

“我不看啊,我哪看得懂,但我天天聽那些幹投資的一邊喝酒一邊就扯這些有的沒的,多聽幾次,學詞兒還是學得會的。”還感歎了一聲,“別管幹啥的,雜誌采訪上那個腦袋顯得有多大,我跟你說男人德行全一樣,情誼萬金,不及胸脯四兩,你信不信?”

這一點上蘇桐哪敢跟嬌姐唱反調啊,人家吃死過的大佬比他見過的都多,絕對是專業的大佬收割者,趕緊斬釘截鐵:“信!”

嬌姐瞟他一眼:“還就你不一樣,獨一份兒。哼,我看你啥時候破功。”順便還緬懷了一下當年,“我們以前還打賭呢,看你最後栽在哪個姑娘身上,注還下得挺大。結果沒想到,一塊滴著油的好羊肉,就這麽從我們口邊溜過去了,誰都沒吃上!現在想想還生氣。”

自己被當作一塊肉,這待遇是蘇桐生平第一次,他簡直啼笑皆非:“嬌姐你盼著我一點好吧。”

嬌姐也笑:“行吧,那你就別千萬別破功。”忽然歎了口氣,不知怎麽就正經了一下,“也給我們留點念想。”順手從蘇桐肩膀上撣下來一點有的沒有的灰塵,這種動作完全屬於跟人拉近距離的職業條件反射,“你家蓁蓁妹妹呢?”

“好著呢。最近上班特別忙,升職了。”

“好妹妹,見得也不多,我怎麽就特別喜歡她?哎,改天你讓她找我玩啊。”嬌姐眨眨眼,“我教她幾招厲害的,叫你上得了床下不了床。”

蘇桐點頭:“那挺好,但千萬不要太厲害,我年紀大了,腰不好,經不起折騰。”

嬌姐啐他一口,伸手去拿大衣穿上,嘀嘀咕咕的:“才多大年紀就腰不好,信你才有鬼。”晃了晃手機,“發BP啊,改天吃飯。”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蘇桐送走了嬌姐,出去看看中心的人都走空了,隻有前台姑娘等著他出來,把他的開門指紋刪了,依依不舍地跟他揮手告別。

他走出去,抬頭看著北京冬日的夜晚那高而遠的天空,灰藍色,有一種凝結為半流體的澄明感,因為嬌姐到來,想起許多往事,心裏一時十分感慨。

他自顧自發了半天呆,一看很晚了,葉蓁蓁居然沒找他,這情況可不常見。再一想就反應過來了,小姑娘正在日夜努力抱佛腳,做好準備去和合上班呢,至於上班的時間,要比高佳妮跟她說的農曆年後早了將近兩個月。

計劃變動的原因很簡單——唐洛唐公子,悄沒聲地,自己提前從歐洲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