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碎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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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語道,傷筋動骨一百天!

肩部被砍刀貫穿的小茶壺隻能耐住性子養傷,半個多月他哪兒都去不了,如同行屍走肉般地在小小的房間和院子範圍內苦熬,好在骨頭沒斷,又有城裏最好的大夫三天兩頭過來幫他換藥,加上他年紀輕身體底子不錯,在好吃好喝和好藥的調養下,恢複得很快,但仍需吊著左臂便於骨頭和肌肉愈合。

小茶壺在苦苦等待中也不能說沒有半點兒收獲,至少夥房的矮胖老頭和幾個夥夫算是熟悉了,這幾個同樣屬於賤種一類的火貓孫子最操蛋,他們喜歡嘲笑比他們更倒黴的小茶壺,每天看到小茶壺吊著手臂去後麵的茅房,都會落井下石地譏諷幾句。

一貫神經粗大的小茶壺對此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這幅身軀長年寄人籬下的艱難,無比的弱勢,所以沒有頂撞任何人給自己找不痛快,但偶爾也會審時度勢,用新穎的語言拐著彎笑罵幾句,惹來大家一起笑,不但沒得罪人,反而因此和幾個夥夫的關係親近不少,至少時常能收到矮胖老頭送來一碗碗油乎乎的殘羹剩飯。

小茶壺對矮胖的夥夫頭非常敬重,尊稱他為“榮叔”,弄得老懷大暢的夥夫頭子逢人就誇龜兒子有長進,誰也不懂小茶壺心裏還藏著極度的私心:雖說是剩飯剩菜,但味道不錯營養很足,如今這幅孱弱的小身板急需成長的養料,否則今後出去還是挨揍的貨,而自己舉目無親,身無分文,能獲得如此豐盛的饋贈純屬幸運,除了從心底裏感謝之外,哪容得他生出半點兒挑剔的心思來?

這段時間,小茶壺倒是見過自己的三個狐朋狗友,一次是三人從正門偷偷溜進來探望,剛到房間門口就被護院的龜公攆了出去,一次是清晨時分三人悄悄翻牆進來敲窗戶,兩個消瘦一個骨架粗大,看衣著和氣度,都是與小茶壺年紀相仿的貧苦少年,其中那個瘦弱的少年從懷裏掏出個紙包遞給小茶壺,幾個人隔著窗戶沒能說上幾句話,易姐醒來一陣破口大罵,嚇得小茶壺的三個小弟兄飛也似地逃走。

易姐打開紙包,看到裏麵的半塊鹵豬頭肉,出奇地沒有繼續教訓小茶壺,也沒有再說逃走的三個混混一個不字。

對於易姐的跋扈,小茶壺已沒有以前那麽大的反應和意見,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隻有這個守身如玉、年僅十九歲的妓女姐姐最疼他最在乎他,雖然易姐脾氣潑辣點兒,罵人時嘴巴很臭。

小茶壺從一塊普普通通的鹵豬頭肉中,看到三個狐朋狗友對自己的關心和義氣,深切感覺到一份濃鬱而質樸的溫暖友情,隻是小茶壺仍然叫不出三個狐朋狗友的名字。

成都的冬夜異常寒冷潮濕,雖沒有下雪,但早上起來院子裏草木上凝結的白霜隨處可見,沒錢燒炭取暖的小茶壺,夜裏隻能蜷縮在牆角那張屬於他的小**,易姐那張相對舒適的床鋪他可不敢再睡了,否則保不住夜夜要“尿床”。

易姐每天晚上要到深夜才能回來歇息,她沒發現小茶壺方方麵麵的異常,看到小茶壺再也不願像以往那樣和自己一起睡,她隻會想著大難之後的小茶壺終於長大了,雖然下麵那砣已經頗有規模的肉肉沒幾根顯眼的毛毛,但也算是男人而不是男孩了。

唯一讓易姐感到不滿的是,小茶壺受傷之後,就再也沒有好好地梳起辮子,固執地任由一頭長發鬆鬆散散飄來飄去,再冷的天他也不願再戴那頂瓜皮帽。

小茶壺的左手能稍微活動之後,易姐沒有再製止小茶壺把玩自己的秦琴和琵琶,在她看來,玩玩樂器總比像豬一樣無所事事地活著好一些,因此她在空餘時間,還教小茶壺一些彈奏秦琴的基礎,也好讓閉門養傷的小茶壺不至於憋出病來。

住隔壁的瑉丫頭沒事倒喜歡過來逗小茶壺玩,順便也對突然“迷上”秦琴的小茶壺指點一二,小茶壺因此而不感覺太過孤獨煩悶。

有件事一直讓小茶壺感到不可思議:這院子裏的姐們玩音樂根本就沒有譜子,從她們師祖那一輩到現在,教學的方式幾乎都是一麵哼哼一麵彈奏,頂多有幾本用繁體字寫成的發黃唱詞。

小茶壺感歎之餘,不得不佩服這些風塵女子的過人天賦。瑉丫頭對小茶壺的反應感到非常舒服,卻裝出一副謙虛的樣子說:“我和你姐隻能算是精通,隔壁院子裏的那幾個揚州籍清倌人才是整個成都城最好的琴師和歌手。”

小茶壺細問後才知道,瑉丫頭嘴裏那幾個揚州清倌人,正是他受傷那天在茶館裏賣唱的女孩子,從小接受專業培訓,養成後遊走四方,揚州瘦馬天下聞名。

瑉丫頭長得圓潤白皙,比小茶壺大兩歲,一副無比純真的外表,不知道騙過了多少人,唯獨在小茶壺麵前,她不用刻意掩飾自己的奸猾與精明。

可小茶壺已然不是昔日的小茶壺,再也不是那個被瑉丫頭作弄得五迷三道的懵懂少年,隻不過他仍然擺出一副上當受騙的傻樣,繼續承受瑉丫頭的譏笑和輕度體罰,時不時不留痕跡地奉承幾句,話語中故意夾雜著小色狼的“險惡居心”,這讓瑉丫頭很有成就感和愉悅感,小茶壺也能打發些苦悶時光。

於是,彈得一手好琵琶、又能熟練吹奏橫笛竹簫的瑉丫頭,幾乎每天都來指教,一麵教一麵笑。

半個多月後,瑉丫頭終於不耐煩了,開始頻頻痛罵“笨手笨腳”的小茶壺是個毫無音樂天賦的笨蛋,學了許久竟然彈不成一首完整的曲子。對此,蓄意隱瞞的小茶壺仍舊大大咧咧毫不在意,不時在語言和動作上故意惹毛瑉丫頭,換來瑉丫頭的一頓掐捏和笑罵。

小茶壺這麽做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彼此相處多了,他感受得到許多無法言喻的東西——苟活塵世、內心悲苦的風月女子瑉丫頭,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麽無憂無慮,這段時間小茶壺曾有四次聽到隔壁隱約傳來的哭泣聲,所以,小茶壺認為瑉丫頭需要朋友關愛嗬護,需要有個發泄排解的渠道。

冬至後的一天下午,灰蒙蒙的天空終於下起了小雪,靜養了五十天的小茶壺終於痊愈,大夫拆下綁帶,耐心叮囑一番,臨走前告訴小茶壺診金和藥錢,已經有人結過了,不需要小茶壺支付分文。

小茶壺恭敬地送走大夫,回到房裏反複思考,至今他仍不知道自己“舍身救人”究竟救下何人?為何那個及時命人醫治自己、又贈送一百兩銀子相酬的“獲救貴人”至今沒有露麵?為何大夫支支吾吾,臨別之際仍不肯說是何人委托他前來?

這一個個疑問,小茶壺始終搞不清楚,至今他隻知道自己醒來後的所有事情,之前的一切毫無記憶,一片茫然,包括“小茶壺”這個名字以及與“小茶壺”有關的任何事情,他救人的情景,還是易姐和瑉丫頭出去打聽後告訴他的。

良久,小茶壺長歎一聲,坐到床頭,仔細凝視貼在牆壁上的半張舊報紙。

牆上這張全是豎排繁體字的舊報紙,還是三個小弟兄包裹豬頭肉送來的,盡管油漬斑斑,小茶壺仍然把它貼到了牆上,因為上麵的內容對現在的小茶壺無比重要:《民報》第五十三期,光緒三十二年十月初四,西曆一九〇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小茶壺正盯著牆上的舊報紙發呆,易姐的身影匆匆而至,她端起門邊架子上的銅盆,轉身出去,很快又氣喘籲籲地端著大半盆熱水進來:“快過來洗頭,龜兒子的也不嫌髒,再不洗頭虱子都養出來了,邋邋遢遢的明天怎麽有臉出去做事,丟你的臉不要緊,丟老娘的臉才是大事!死過來……”

小茶壺乖乖過去,端坐在矮凳上,看著大半盆熱氣騰騰冒出些許泡沫的茶籽洗頭水:“姐,能不能不打辮子?”

“不打辮子想當瘋子啊?低頭!”

易姐不由分說按下小茶壺的腦袋,麻利地替小茶壺洗頭,邊洗邊不停嘮叨,說她兩次跑去巷口的“流芳齋”求鄧掌櫃,才為小茶壺掙回這個複工的機會,責令小茶壺要改掉老毛病,勤快些、乖巧些,這才幹得長久。

小茶壺不吱聲,默默享受易姐的服侍,腦子卻在飛快轉動,苦思前程,這是他受傷以來一直苦苦思索的大問題,可經過數十個日日夜夜的冥思苦想,仍無頭緒,他所麵對的一切對他來說無比的陌生,甚至可以說有點兒恐懼。

先別說他一無所長,僅是眼前的殘酷現實,就讓他深感無助甚至絕望:滿清光緒朝、鼠尾巴辮子、留發不留頭……

小茶壺天天看牆上那半張報紙,仍沒能認全上麵的字,一溜字體連在一起,他能看出個大概來,可要是把每個字分開,他能準確認出來的字還不到一半,純屬半個睜眼瞎。

其次,卑賤的出身,注定他沒有多少出路和選擇,原先他還短暫地激動和憧憬了一番,幻想自己像看的小說那樣穿越了,能夠成為這個時代最出名、最偉大的音樂家,可幾十天學琴下來,讓他了解到這個社會的藝術觀、價值觀和道德觀,也讓他徹底死了心,別說出去唱搖滾,就是唱民謠,估計也會被人當成瘋子對待,所以,通過賣唱成為名角大腕、最終謀取個錦繡前程、飛黃騰達這條路是走不通的,想來想去,一兩年內除了繼續當小茶壺或者幹苦力之外,似乎沒有別的活路可走。

“抬頭!龜兒子的,很安逸是不是?老娘服侍你累個半死,你倒會閉眼享受,哼!龜兒子的,現在我就跟你說,這回是老娘最後一次幫你洗腦殼了,往後你就自生自滅吧!”易姐惱火地說完尚不解氣,順手一巴掌拍到小茶壺腦袋上。

小茶壺也不躲,抓過毛巾緩緩擦臉,完了抬起頭,很認真的問道:“姐,除了繼續端茶壺,還有沒有別的活計?”

剛站起來的易姐,又一屁股坐下,看到小茶壺並非是逗她玩,而是一副很鄭重的神情,因此沒有再發雌威,而是頗有感觸地解釋:

“本來陸媽媽和熊老板都願意讓你在這裏混口飯吃,這幾天又提起來幾回,大家看到你孤苦伶仃的心軟了,也體貼我天天為你操心,可是我不想你在這地方做事,這裏雖然不愁吃喝,月錢也比外麵多一半,可終歸還是名聲不好的妓院啊!

“你總要長大,總要成家立業過日子,曉得不曉得?頂著個烏龜的名聲,總是不好聽,正經人家的清白女兒,哪個願意嫁過來?所以啊,你回到茶館以後,要老老實實做人,勤勤快快的,不要再惹事了,唉……好了,站起來擦幹頭發,我給你梳頭。”

小茶壺如木偶般坐到窗欞下的梳妝台前,任由易姐擺弄。

易姐給他擦幹滿頭長發,開始梳頭,嘴裏不停地告訴他城裏最近發生的事情,要小茶壺痛改前非、踏實做人等等,說著說著,見小茶壺毫無回應,易姐忍不住惱火地停下來:“老娘苦口婆心跟你說話,龜兒子你應都不應一聲,啞巴了?”

小茶壺抬起頭,露出賤兮兮的笑容:“姐,你說我去賣唱,行不行?”

“去去去,你想找死啊?是不是以為自己學了幾天琴,就可以出師登台賺錢了?就你那三腳貓的能耐,嘖嘖……不如去城南幫人家彈棉花,每個月好歹也能錚三四塊錢。”易姐驚愕過後,禁不住笑起來。

小茶壺裝出一副不忿的樣子:“姐,你別小看人!我彈琴是差一點兒,吹笛也讓你們聽不入耳,可我還會唱啊!這幾天我想了又想,發現自己這幅嗓子還是蠻好的,估計是在茶館跑堂招呼客人練出來的,聲音洪亮,氣息也還可以,雖然略微帶點兒沙啞,反而顯出生活的滄桑感,我覺得比較適合唱民歌……你咋這幅表情?看不起人啊?”

易姐突然覺得很好笑,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最後扶著腰,指向小茶壺的額頭:“還民歌呢,好、好!這麽說你覺得自己長本事了,那你現在就唱一曲給老娘聽聽。”

“唱就唱,今天老子就露一手讓你看看,洗耳朵聽好了!唉……燕雀哪知鴻鵠之誌啊!”

小茶壺站起來,過去取下牆上的秦琴,撥動兩下,清了清嗓門兒,來到易姐麵前請她安坐,下意識擺出了吉他演奏的姿勢,彈出一段流暢而美妙的旋律後,終於打開嗓門,放聲高歌:

“你是我的情人,

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

用你那火火的嘴唇,

讓我在午夜裏無盡的銷魂……”

“啪、啪啪……嘩啦啦……我打死你這賤人,我日你仙人板板的賤貨,你敢胡編這種下三濫的歪歌來消遣老娘……”

“呀喲、呀喲……嗷……床塌了、床塌了,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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