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若有所思地拉著我坐在她身邊,“哀家問你,你是真的一點不介意那些孩子不是你親生嗎?”

我笑得有些無奈,“介意又能怎麽樣,孩子有沒有罪。”

皇家的孩子不能正常的享受父愛已經很可憐了。隻是我現在做得似乎有些過頭。就拿南宮恪來說,賢妃會不會以為我是想和她搶兒子?這很難說。

錦州·玉玄山·獄羅宮

黑暗中,長廊盡頭,一張俊美的臉被燭光映亮。

慘白的月光透過雲層帶著寒意射下來。那身穿深藍色錦服的男人身上便被鍍上了一圈銀光,讓他看上去竟像是從銀光中走出來的一般。

男人一頭長發盡數披散在肩頭,此時也被罩上了一層銀輝。但若仔細看便會發現,他的雙鬢竟已斑白。

或許是覺得月光已經夠亮了,他滅了手中的燭台,而後鬆手——

“咣當!”

燭台與石頭地麵相觸發出的聲音並不大,但在這寂靜的夜裏卻顯得尤為刺耳。雖說此時尚還是夏季,在這草木茂盛的地方,夜裏絕不會如此寂靜。但這獄羅宮中偏就如此靜,靜得詭異……

那扔掉燭台的男人走出長廊,漫無目的的在獄羅宮中慢慢地走。而他胸前那浮雕著九頭怪鳥的金飾則在銀亮的月光下反射著冷淡的光芒。

也許是走得厭了,男人終於停下來,仰頭望著天上清冷的月亮低歎一聲,“廣寒宮……冰冷的月亮,真是像你啊,錦嵐……”

大臨宮城·翊坤宮

乾和三年的八月,蓮、共、陳、雲等州連降暴雨,長江多處決口,衝毀房屋田畝無數,四州之地盡成澤國……

我聽著外麵嘩嘩的下雨聲,縮在南宮天翔懷裏問道:“你說,南宮烈和秦子楨他們兩個去安撫流民沒問題吧?”

南宮天翔撫著我濕黏的背啞著嗓子道:“怎麽又提到這件事了。”但過了不久他又道,“他們兩個去應該沒問題。”

“嗯。”

我應了一聲安心地閉上眼。但就當我快要睡著時,又聽南宮天翔低聲道:“靈兒,我想要個孩子……我聽說霍金戈這幾天要來興京,把他叫過來給你看看吧。”

我聽了他這話,不露痕跡地離開他的懷抱,語氣有些僵硬,“不必了,霍金戈來興京是要忙著往受災地區調運藥材的。霍金戈曾經照顧我那麽長時間,也從來沒聽他說過我不能生育。”

南宮天翔用力把我拉回去,“為什麽這兩年我一提到孩子你就躲著我?”

“翔,”我的聲音軟下來,“還是聽老天的吧,或許是我殺戮太重,所以才注定無子。”

他聽了,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抱著我不再說話。

翊坤宮外,雨,越下越大……

翌日,醒來時南宮天翔已經不見了。

我起床梳妝。簡單打理好頭發,春蘭像往常一樣拿了妝台上畫額用的小毛筆,“小姐,今天我來給您畫吧。”

“不了。”

我煩躁地站起來,從乾坤袋中找出吟鳳就走了出去。

當年我在花殤宮習得的鏡芳九式如今經過南宮天翔的指點已趨近完美,但老宮主給我的劍譜裏的鳳殤劍法我卻一直參悟不透其中的奧妙。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鳳殤是道術與劍法合二為一的產物。

一般的劍法不需要語言上的配合,但這鳳殤卻還要念咒文。真是難以理解。但越是奇怪的東西,我的好奇心就越重,所以那並不長的咒語也被我記得滾瓜爛熟。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煌煌金鳳,普降世間。

三界五方,唯吾獨尊。受持萬遍,身有光明。

萬神朝禮,役使雷霆。鬼妖喪膽,精怪忘形。

內有霹靂,神凰隱名。願獻吾身,引鳳來鳴。

但即使這不長的咒語我記得滾瓜爛熟,卻從未嚐試過這套劍法。因為在鳳殤劍法一旁的備注中說,這套劍法用則可辟清天地,上斬神魔,下殺鬼妖。但若真的用了這劍法,自身也會遭到極大的反噬。

所以說,這是個同

歸於盡的劍法。雖然我不怎麽相信這種說法,但畢竟已經見過例如夕年那種超乎常理的存在,所以對這劍法還是抱有一定戒心。

不過鳳殤劍法不加咒語,僅僅用來舞劍還是挺合適的。這套劍法在動作上並不求殺敵,舞起來不像是殺人的招式,反而比較偏向於視覺娛樂的一方。所以這幾年我每天早晨起來舞劍鍛煉身體,舞的都是這鳳殤劍法。

舞了半個時辰的劍,我回到翊坤宮換過衣服坐到妝台前,看著自己已及臀的長發微微發愣。不知不覺,頭發就又這麽長了。

當年我在楚淩麵前斷發明誌恍然就在昨天……

春蘭見我發愣,拿著梳子一下一下地替我梳理著白中微帶藍紫的頭發道:“小姐今天是怎麽了?”

我沉默著不回答,春蘭便不再詢問,不多時便幫我挽好一個垂髻。這時還不到嬪妃們請安的時候,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手指一寸寸滑過臉頰。

三年的時間並沒有在這張臉上留下印記,但過去的青澀也已經全然看不到了。

大臨一年比一年強盛,宮中的生活也一年比一年好。海軍已經建立,海上貿易也日漸興隆。西邊的墨特見大臨漸漸強大也不如兩年前那般猖狂,西邊的商路也通暢了許多。

由於南宮天翔的政策支持以及我的倡導,大臨的商品經濟雖然隻是剛剛恢複到南朝時的水平,但畢竟是在發展著的。此外國內的世家豪族如今也收斂了很多,大量寒門士子得到了重用……

雖然這個國家的一切都在蒸蒸日上,但我卻漸漸厭惡起當前的生活。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是溫水裏的青蛙,再過不久就會死在皇宮這一灘死水裏。唯一的區別就是青蛙安於享受,而我不得不“享受”。

從乾坤袋中找出那裝著落紅的小瓶子,倒出一顆來正要往嘴裏放,卻忽然看到鏡子裏映出一個人。我情急之下來不及解開乾坤袋的上封口用的繩子,隻好先吞了手中的那顆落紅,然後把小瓶子藏在袖中。

“靈兒,”他走過來,“你剛剛吃的是什麽?”

“糖。”

我笑得很甜,比糖還甜。不等他接著問,我就反問道:“怎麽又回來了?”

“回來給你畫額。”

他說著拿起妝台上還沒有收起的小毛筆。早上莫名其妙的鬱悶心情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我微低著頭讓他在我的額頭上輕勾出一個簡單的圖樣。

畫好之後,他在我的額頭上輕吻一下,“我走了。”

“中午早些回來。”

我說著站起來,竟忘了袖子裏的瓶子。在我起身的同時,那瓷製的瓶子掉出來,碰著妝台的角發出“啪”一聲輕響,隨後又掉到地上。

還未離去的南宮天翔轉過身來,我連忙彎腰去撿,然——

“靈兒,”他拿著瓶子看著我,神色凝重,“這是什麽?”

“這是……”

“你就是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就在我急得不得了的時候,他把那瓶子在手中轉了幾下,遞回來笑道,“真不知道這些毒物有什麽好的。”

聽他說這話,我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原來他以為我這瓶子裏裝的是毒藥,總算躲過一劫。落紅的成分並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隻要拿到太醫院分析下就能知道它的作用了。

南宮天翔把瓶子給我後就走了,而我也準備去接受宮妃們的請安。

現在是八月份,我在宮裏閑著實在是無聊,在每天的例行請安過後幹脆就獨身出宮去轉悠。

昨天晚上剛下過暴雨,街上到處都是樹葉等雜碎。好在興京的地下水道係統在這個時代大背景下還是先進,所以街道上還算幹淨。

在西市轉了大半天,我剛走到興京西市的薈萃樓門口,卻瞧見薈萃樓二樓伸出來的欄杆上正倚著一個人。那人頭枕紅欄,手舉晶瑩剔透的白玉壺,如絲般墨發繞欄杆而自垂。一身如雪白衣在那紅欄彩畫間愈發出塵人間。

看不見他的臉,隻見他仰頭張口,壺中酒釀順勢而下,晶瑩如流動的水晶。但在他抬起的手腕上,卻係著

一根極不搭調的老舊白絲帶。

這麽多年了,他竟然還不肯丟掉那根絲帶……

我微不可聞地歎口氣。今日的他似乎並不像我記憶中的那樣,一直以來他都是玩世不恭,但今天他看起來似乎多了幾分不流於人前的憂傷。

思索了半刻,我還是朝著樓上那人喊道:“死蝴蝶,不怕掉下來?!”

樓上那人震了一震,緩緩地轉過身來。那本就魅人至深的一張臉因為酒精的緣故多了兩抹緋紅而更加魅惑。此時的他連“妖孽”二字也不足以形容。

“韻韻?”

玉蝶兒似是有些迷惑地喃喃。緊接著他將酒壺向身後一拋,腳尖輕踏,如一朵妖嬈水仙,從薈萃樓二樓飄然而下。

“韻韻……嗬嗬,我是在做夢吧?”

他伸手來摸我卻被我輕易躲開,但他卻好似更開心了,猛地拉住我的手道:“果然是韻韻。”

我微有些尷尬,拉著他進了薈萃樓要了個雅間。一進去我就取下麵具問道:“玉蝶兒,你這是怎麽了?莫非是情場失意?”

“嗬嗬,是啊,情場失意……”

我說著又伸手來摸我的臉,我拍開他的手,“還真沒見過你情場失意。”

“怎麽……那麽像?”

他凝視著我,以從未有過的一種露骨的眼神。我皺眉問道:“玉蝶兒,你說什麽?”

他眼神朦朧,似乎透過我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寶,喃喃道:“不要叫我玉蝶兒,我是白蛟,我是你的白蛟……”

雖然我並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但看著他似乎是很痛苦的樣子,我心中不由得一緊。猶豫片刻,我慢慢靠近他,把他垂在臉上的頭發用手指梳理好,輕輕地喚,“白蛟。”

他猛地一抖似乎清醒了幾分,抬起頭看著我。許久,他後退幾步與我拉開距離,然後忽然道:“韻韻,原來我早就認識你了。”

“你到底在說什麽?”

直到現在我還是一頭霧水。但他卻接著說:“原先你小的時候還不怎麽看得出,現在真是越來越像了。”

到底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我看著時間也該回去了,便走上前摸摸他的頭,“我該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好女人不止一個的。”

我說完重新戴上假麵,轉身往門外走,就當推門的一霎,身後卻傳來低聲的詢問——

“韻韻,若我要你跟我走,你願嗎?”

手頓了頓,但我終究是將門推開了。

疾步走出薈萃樓,細碎驚慌的步子,踏碎了一地落葉……

大臨宮城·翊坤宮

白蛟,是他真正的名字嗎?

內殿裏的燭火跳了幾跳,但卻聽不到一點聲音。是啊,外麵的雨下的那麽大,又怎能聽到著細微的燭火劈啪?

“轟隆隆……”

又是一個炸雷在翻滾的黑雲間炸開,刺目的閃電把我的臉耀得雪白一片。外麵的天像是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高懸於雲層之上的天河順著這裂口傾瀉而下!

密集的雨點匯集在一起,潑在窗上,又一起沿窗流下。翊坤宮華美的飛簷下,流水成幕,映著時不時的電閃雷鳴,折射成巨大亮白的銀屏。

我慵懶地斜倚在清涼的塌上,以手支著頭,望著窗外屋簷下流瀉的雨水,心中隱隱有些許不安。

已經是子時初刻(23:00),為何,他還不歸?

“——嘭!”

忽然的一聲巨響將我從半眠的狀態中驚醒。

雪亮的閃電劃過長空——

“轟隆隆……”

我睜大雙眼,酸麻的手臂再也不能支撐我沉重的頭顱,我險些從竹榻上滾下來。

定了定神,揉著酸麻的手臂,我起身扶著一旁的屏風才站穩了身子。站在門口的那人一身黑衣濃重得連這黑夜也化不開。

他全身都濕了,衣服貼在身上,勾勒出頹廢的美感,濕淋淋的頭發披散在他的肩頭。他的手在這暗黑中看起來異常蒼白,握緊的拳頭因為用力而微有些顫抖。

(本章完)